論漢魏六朝文人筆下的洛陽情結

摘 要：洛陽城是中國古代歷史上重要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之一，尤其是在漢魏六朝時期，政治地位斐然。作為一個如此特別的城市，歷來是古代文人士子關注的寫作題材，深刻影響著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本文即從漢魏六朝時期的賦、小說、詩歌等具體文學作品入手，闡述了這一時期文人筆下獨特的“洛陽情結”。

關鍵詞：洛陽 京都賦 洛陽道 《洛陽伽藍記》 意義

洛陽，位于洛水之北，地處中原，境內(nèi)山川縱橫，西依秦嶺，東臨嵩岳，北靠太行山且有黃河之險，南望伏牛山，有“河山拱戴，形勢甲于天下”之說。洛陽自夏朝開始，先后有商、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唐等十一個朝代和105位帝王在這里定鼎九州，建都累計時間長達1650年，是我國六大古都之一，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被命名為神都的城市。它不僅以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等各方面的繁榮屢踞一朝的中心地位，而且曾經(jīng)以其帝都的特殊地位廣受文人的關注，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點，文學史上一度出現(xiàn)了大量以“洛陽”作為特定都市意象進行寫作的繁榮局面，尤其以東漢、西晉兩朝為盛，形成了漢魏六朝時期文人心中普遍存在的“洛陽情結”，這種獨特的京都情結不僅表現(xiàn)在賦、小說、詩歌等各種文體中，而且還蘊含其特殊的政治和文化意義。

一、洛陽情結在各種文體中的表現(xiàn)：

（一）京都賦

京都賦是以都市作為主要描寫對象的文學樣式，這類賦在蕭統(tǒng)《文選》中被置于最前，居《文選》之首，其地位不言自明。在以“洛陽”為題的賦作中，其突出的表現(xiàn)形式有兩種：

一是以洛陽為集中描寫對象，層層鋪敘洛陽都城各方面優(yōu)勢的作品。兩漢大一統(tǒng)時期，國家強盛，社會繁榮，經(jīng)濟、文化的快速發(fā)展不僅帶給統(tǒng)治階級奢侈的生活，而且?guī)Ыo他們膨脹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帝都的恢弘壯闊和奢華富饒，正需要文人用鴻篇巨制的漢大賦來表現(xiàn)，描寫東漢都城洛陽的京都賦就應運而生了。東漢傅毅的《洛都賦》正是其中的代表作品。賦中云：“覽正殿之體制，承日月之皓精。騁流星于突陋，追歸雁于軒軨。帶螭龍之疏鏤，垂菡萏之敷榮。顧濯龍之臺觀，望永安之園藪。渟清沼以泛舟，浮翠虬與玄武（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六十一 居處部一）。”賦者用華麗的語言展示了一幅巍峨連綿的宮殿建筑群圖，表現(xiàn)了洛陽是帝王之都的理想都邑。這類賦作還有崔骃《反都賦》、傅玄《正都賦》、傅毅《反都賦》和王廙《洛陽賦》。

二是側重于禮儀制度教化的描寫，描繪了洛陽重法度、崇禮樂的制度之美的作品。東漢初年的遷都事件，引發(fā)了當時文人的都城意識，在同樣是富貴奢華，品物繁盛的洛陽和長安的都城之爭中，大部分文人認為重視簡樸、有法度的洛陽城，更符合大漢盛世帝國的明君治世思想，“大漢之德馨，咸在于此”（張衡《二京賦》）。這類賦作對洛陽城都市規(guī)模的宏大、城闕宮殿的華麗、地理形勢的優(yōu)越、官員百姓的安樂也有很細致到位的描述，但更注重描繪洛陽的法度，贊揚肯定了統(tǒng)治階級崇尚禮樂，修明法度所取得的成就。“乃申舊章，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昭節(jié)儉，示太素。去后宮之麗飾，損乘輿之服御。抑工商之淫業(yè)，興農(nóng)桑之盛務。遂令海內(nèi)棄末而反本，背偽而歸真。（班固《兩都賦》）”

（二）都市樂府詩

洛陽城是樂府詩中最常出現(xiàn)的城市意象之一，樂府詩中專門有《洛陽道》一題，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收錄的漢魏六朝時期的《洛陽道》作品就多達十余首。這些詩歌正如題目所說，多描寫洛陽城市道路上的實際景觀，并把它與其他城市景觀連接起來，來展示洛陽城的整體面貌。如梁簡文帝：“洛陽佳麗所，大道滿春光。游童時挾彈，蠶妾始提筐。金鞍照龍馬，羅袂拂春桑。玉車爭曉入，潘果溢高箱。（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十三）”又如陳后主：“建都開洛汭，中地乃城陽。縱橫肆八達，左右辟康莊。銅溝飛柳絮，金谷落水光。忘情伊水側，稅駕河橋旁。（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十三）”這些詩歌通過對洛陽城地理形勝、道路的分布，秀麗宜人的都市景致的描寫，用簡短的語言勾勒出洛陽城當時的景況，也從側面展示了洛陽城的富貴與繁榮，流露出對洛陽的向往之情。

像《洛陽道》這樣曲題中直接出現(xiàn)都市名稱的樂府詩在《樂府詩集》中還有很多，如《洛陽行》、《鄴都引》、《煌煌京洛行》、《洛陽女兒行》等，盡管這些曲題在表現(xiàn)都市景觀和都市文化上范圍和程度不盡相同，但都反映著洛陽城都市生活的各個方面，為“洛陽”成為獨特的都市意象涂抹上濃重的一筆。

繼承了《樂府詩集》都市書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洛陽道”便成為一個包含特定意義的意象，出現(xiàn)在文人的諸多歌詠作品之中。它與城市生活中的諸多意象，如飛柳青槐、游俠少年、王孫佳麗等緊密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都市的種種典型特征。

到了盛唐時期，這時的洛陽城作為陪都，不僅可以提供通過從商獲得成功的機會，還提供了文人進入仕途，獲取“立功”的無限可能性。而這些洛陽城內(nèi)外的 “洛陽道”為懷揣各種理想的唐人具有獨特的導向和指向意義，同時呈現(xiàn)出交通川流不息，軒騎往來的繁華景象。如“出谷迷行洛陽道，乘流醉臥滑臺城”（王季友《酬李十六岐》）；“天中洛陽道，海上使君歸”（顧況《送使君》）；“憧憧洛陽道，日夕皇華使”（劉長卿《洛陽主簿叔知和驛承恩赴選伏辭一首》）；“遙遙洛陽道，夾道生春草”（陸龜蒙《江南曲》）等。這些城內(nèi)城外的“洛陽道”，使華夏九州乃至域外四方的人競馳于道中，在洛陽城中相會又散開，他們那種來自不同地域的生活方式也在“洛陽道”上相遇或者融合。隨著時代的變遷，唐代文人 “洛陽情結”的涵義也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常常借助“洛陽道”以歌詠興寄，或表現(xiàn)享樂之欲望、或表現(xiàn)帝國之繁榮、或表現(xiàn)盛衰之嘆息。

（三）城市筆記小說

唐代之前的文言小說作品大多比較簡略，有關城市的描寫更是少見，文人在寫作時往往一筆帶過，無意于城市的描繪。漢魏六朝時期關于都城的小說主要是以《西京雜記》和《洛陽伽藍記》為代表的城市筆記小說，其內(nèi)容主要描繪了城市景觀，名勝風物。《洛陽伽藍記》正是以描繪了一個不一樣的繁盛洛陽城而名盛一時。

北魏朝政權是漢化的胡人政權，當時的胡人已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胡人血統(tǒng)，而以中華正統(tǒng)自居，而洛陽在地理位置和歷史傳承上正是正統(tǒng)的象征。在胡人和漢人爭奪文化正統(tǒng)地位中體現(xiàn)出來的民族文化大融合，恰好導致了洛陽地區(qū)宗教文化的發(fā)展，漢化的胡人有以佛教文化助其爭奪文化正統(tǒng)的主觀傾向，《洛陽伽藍記》正是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洛陽伽藍記》為東魏北齊間的楊銜之所作，以描寫洛陽的佛教建筑為主要內(nèi)容，大力刻畫了佛教寺院的雄偉壯觀，渲染了洛陽城在北魏時期的繁榮景象，表達的是對洛陽城市的氣派和北魏國家力量的頌揚。如其中“永寧寺”條云：“剎上有金寶瓶，容二十五石。寶瓶下有承囂金盤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鐸，復有鐵鏢四道，引剎向浮圖。四角鎳上亦有金鐸。浮圖有九級，角角皆懸金鐸。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鐸。浮圖有四面，面有三窗六戶，戶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鈴，合有五千四百枚。復有金環(huán)鋪首，殫土木之功，窮造形之巧。佛寺精妙，不可思議，繡柱金鋪，駭人心目。（尚榮譯注《洛陽伽藍記》）”永寧寺的豪華氣象只通過描寫佛塔便可見一斑，表現(xiàn)了北魏朝的強大和繁榮。

在楊銜之心目中，洛陽是繼承中華正統(tǒng)之地，也是漢文化的中心，“自蔥嶺已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qū)已。樂中國士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shù)。是以附化之民，有余家。”描繪了一幅四夷平定，海內(nèi)升平的大一統(tǒng)景象。

《洛陽伽藍記》中描繪了帝京的建筑之麗、人物之善、貿(mào)易之盛、歌舞之美，是洛陽城的全方位記錄，這種大篇幅正面集中描繪洛陽城的繁榮景象，不得不說這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一種思念故國，痛感今非的愛國主義情懷。正是這種對京都繁華的懷念和向往，構成了東晉后文人筆下“洛陽情結”的涵義：已然過去但年代卻不甚遙遠的大漢朝和西晉、北魏時期成為文人留戀懷想的精神寄托，歷史帝都洛陽的繁盛與奢華更成為他們遙不可及的夢幻之地。這一點在唐人小說中得到驗證，作為唐朝陪都的洛陽在唐代小說中多扮演了政治中心的角色，依然是奢華繁榮的帝都景象。同時，洛陽也作為宗教繁盛地頻現(xiàn)于唐小說和傳奇中，不得不說，這也是“洛陽情結”在文學史中的繼承與發(fā)展。

二、洛陽情結產(chǎn)生的原因

縱觀文學史不難發(fā)現(xiàn)，洛陽作為獨特的都市意象進入文人的視野，始于東漢時期，是一個天下統(tǒng)一并以洛陽為帝都的時代。這個時期的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的寫作緣由雖是一場關于定都問題的論爭，但賦中以宏大的體制充分描寫了東都洛陽的街市繁華，物產(chǎn)富饒，地勢之利，風俗之淳，為世人展示了一幅理想都邑的畫卷。西晉時期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局面和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發(fā)展，使當時文人有了再創(chuàng)大漢盛世的期盼，都城再次成為文人詠頌的對象，而洛陽作為西晉帝都，更是文人頌揚的主要對象。由此可見，“洛陽”作為京都情結繁榮于漢魏六朝，是以天下大一統(tǒng)的形勢和帝都特殊地位的確立作為社會基礎和保障條件的，這正是洛陽情結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主要原因。

三、洛陽情結的意義

政治意義：洛陽城作為歷史古都，在中國文化的長河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政治地位。帝王之宅，禮儀之邦，文人在創(chuàng)作時用大量的筆墨正面描繪皇宮苑囿、畋獵娛樂、朝廷禮儀，再現(xiàn)盛世局面，組成獨特的帝京意象，多是從國家視角出發(fā)，來頌揚統(tǒng)治者建設城市的豐功偉績。

當然，城市的變化也在影響著文學的發(fā)展。南朝時期，隨著皇權的日益衰微，這個曾經(jīng)強大的城市帶給文人的是另一種心理體驗：“繁華綺麗的都市風情是文人對大漢朝雄偉的心理投射，是對中原故地難以忘情的證據(jù)。”這時期文人筆下的“洛陽情結”雖然仍具有一定的政治象征意義，但他們已經(jīng)逐漸擺脫了帝都意識，更加注重尋求內(nèi)心對洛陽城生活情境的個人體驗，這也是“洛陽情結”在文學史上的演變。后代的文學作品中，文人更注重描寫都市市民生活的樂趣，生動再現(xiàn)了城市熱鬧活潑的生活氛圍，使洛陽的城市總體形象更加平易近人，城市意象更豐富。

文學意義：城市豐富了文學，文學也豐富了城市。洛陽城歷經(jīng)滄桑，屢次興廢，但一個城市的內(nèi)在本質是不容易改變的。隨著朝代的更替，其他新興城市的快速崛起，古都愈顯得寂寥落寞。幸運的是，它們的繁華被文學所紀錄，當?shù)鄱嫉娘L采逐漸消失之后，他們就用小說、地理志等形式來如實記錄洛陽城的全貌，用詩歌、賦等方法來贊頌洛陽的輝煌，描繪自己心中那遙遠而奢華的帝都夢。 我們從文學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同歷史時期的洛陽城影像，也可以體驗到古代文人在城市生活中的獨特情感，感受到古代城市雍榮華貴卻不失活潑熱鬧的生活氛圍。尤其是漢魏六朝這個征戰(zhàn)迭起的年代，這一時期的文人都在用特別的方式記錄和描繪著洛陽城，表達自己獨有的“洛陽情結”。

參考文獻：

[1]郭茂倩 《樂府詩集》 北京：中華書局，1979

[2]蕭統(tǒng) 《昭明文選》 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

[3]逯欽立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 北京：中華書局，1983

[4]楊銜之 尚榮譯注《洛陽伽藍記》 北京：中華書局，2012

作者簡介：徐婧，信陽師范學院2012級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漢魏六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