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游記》豐富復雜而又頗具現實意味的主題思想集中表現在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他不僅嫉惡如仇、英勇好戰、有仁有義,更為重要的是,無論取經前、后,他對于個性、自由始終都有著熱切的追求。結合明朝中期王陽明心學、李贄“童心說”的廣泛影響和封建專制皇權的空前加強這些社會背景,孫悟空對于個性和自由的追求使得整部《西游記》更具現實意義,這也是孫悟空能成為師徒四人當中唯一的一位英雄斗士的關鍵原因。
關鍵詞:《西游記》 孫悟空 個性 自由 英雄斗士
小說這一文學體裁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來創作的,同時通過故事情節的敘述和社會環境的描寫烘托來反映社會生活的。《西游記》作為明代的一部神魔小說,在為讀者創造了一個奇幻多彩的神怪世界的同時,也塑造了一系列生動飽滿、不拘一格的人物形象:善良虔誠卻忠于皇權的唐三藏,英勇善戰又獨具個性的孫悟空,貪吃好色同時又憨直可愛的豬八戒,厚道穩重卻總以和為貴的沙和尚,還有腳踏實地、默默無聞的白龍馬等等[1],他們或是取經隊伍中的精神領袖,或是俗世凡人的代表,或是扮演被領導者的角色······唯有孫悟空,作為一個英雄斗士的典型代表,蔑視皇權,追求自由,獨具個性,有血有肉,成為整部《西游記》中最光彩奪目的形象。
一、“心猿歸正”與對個性的追求
細數百回本《西游記》,回目中出現“心猿”一詞的共有17回,提到“心”字的則多達30次(包含“心猿”在內)[2],小說中菩提祖師的洞府旁崖頭立的一塊石碑上有“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十個字,也正象征著一個“心”字,可見整部《西游記》就是“一部闡發心性之學的‘寓言’”[1](P66),孫悟空便是這“心猿”的具體象征者。所以,何為“心”?對于解讀孫悟空的性格特征有著重要意義。
《西游記》百回本最早的刊本是世德堂本,即明萬歷二十年(1592)由金陵世德堂梓行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 。而在世德堂本問世前的嘉靖年間和萬歷初年,正是王陽明心學大行其道、影響最為廣泛的時期。王陽明將“心”提高到一個新的層面,并主張“心外無物”、“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傳習錄上》)、“致良知”。在王陽明看來,“心”是一切行為的主宰,主體的認識知覺和本能的心理情感即“心”所固有的本質。這種對“心”的作用的重視,破除了程朱理學對人身心的束縛,提倡一種狂放、率直、進取的個性和學風,客觀上也“促進了社會對個性的重視,對于那些外在的條件,不免有所輕視,有所抵牾,甚至有所不滿和批判。”[2](P120)活動在這一時期的李贄更是要求個性解放的積極倡導者。他提出了“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的“童心說”,而且認為“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童心說》)。所謂童心,就是人在最初未受外界任何干擾狀態下那顆毫無造作、絕對真誠的人之本心。在程朱理學占據統治地位的明代中期,六經、《論語》、《孟子》早已成為封建假道學們欺詐唬人的工具,整個社會都彌漫著守舊虛偽的氣息,無怪乎李贄要呼喚童心未泯的真圣人的出現。刊刻于這一時期的《西游記》,自然而然會受到這股反傳統、反虛偽,追求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表現得非常明顯。
翻開《西游記》,撲面而來的便是石猴神奇降生的場景:“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爬學走,拜了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射沖斗府。······那猴在山中,卻會行走跳躍,食草木,飲澗泉,采山花,覓樹果;與狼蟲為伴,虎豹為群,獐鹿為友,獼猿為親;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3](P2)作為“三陽交泰產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的孫悟空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便保有著生命的原初狀態和純真絕假的童心,這一時期的他既沒有受到統治階級思想的污染,也沒有被封建假道學所束縛,可謂是李贄眼中的“真圣人”形象。伴隨著他龍宮取寶、冥府勾名、攪亂蟠桃會、大鬧天宮,孫悟空的童心和個性也得到了極大的張揚。雖然他為這種狂放、率直的個性付出了被壓五行山下五百年的代價,開始逐步走上“心猿歸正”的道路,但他在皈依佛門后,依然能保持故我的個性,“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一回便是很好的證明。還有在悟空和觀音的關系方面,我們也能看到他的那顆童心。與悟空和唐僧的關系相比,悟空和觀音倒是更為親熱一些。兩人口角很少,說笑卻是常事,一些玩笑也并沒有藏什么深意,而是側面表現了孫悟空的那點童心與個性,如第七十一回“行者假名降怪犼,觀音現象伏妖王”和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觀音慈善縛紅孩”中兩人的俏皮言語,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逐漸走上修心與定心道路上的行者充滿童心和真性情的一面[3]。
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在一定程度上認同了謝肇淛在其《五雜俎》中的說法:“假欲勉求大旨,則謝肇淛之‘《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之能禁,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數語,已足盡之。”[4](P384)孫悟空就是在這樣一個“放心—修心—定心”的過程中完成了自己人生的蛻變,盡管有緊箍咒的壓制,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那顆純真的童心和不羈的個性卻始終未曾改變。
二、蔑視皇權與對自由的追求
明朝中期,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進一步得到加強,皇帝手中的權力進一步得到擴大,而作于這一時期的神魔小說,《西游記》看似虛構了一個神秘奇幻的神靈世界,里面卻處處是人世間的影子。
在《西游記》中,不論是金闕云宮靈霄殿主玉皇大帝,西天靈鷲山雷音寺的釋迦牟尼文佛,還是陰間冥府十冥王,亦或是人間各個國家的國君,他們不分神、鬼、佛、人,一律擁有著至高無上的皇權,有著相似的行政機制和用人準則,并有著一套類似的命令、宣調、奏議、行賞、責罰的行政手續和管理方式。正因為這一層層的政治機構和行政政策,原為天蓬元帥的豬八戒酒后調戲嫦娥被玉帝貶下凡塵,本為玉帝卷簾大將的沙和尚因失手打碎了玻璃盞而遭受刑罰、忍受饑餓,西海龍王三太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而即將遭誅,本身就擁有貴族地位和權力的他們卻要成為封建皇權的犧牲者,這不得不說是對現實政治的反應和諷刺。
與豬八戒、沙和尚、小白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孫悟空作為天產石猴,“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5](P4)生來便是自由的,不用講究什么封建禮教和高低尊卑之分,連當上“美猴王”也是憑自己的膽識能力所爭取來的。可以說,向往和追求自由的權力是他的天性,他參仙訪道,不遠萬里學習本領和長生不老之術也只是為了擺脫被閻羅王所掌管的命運,從而追求更大更多的自由。
為了追求這人身的自由與權力,孫悟空不惜與等級森嚴的天庭相抗衡,對封建皇權充滿了蔑視。他為尋找兵器,大鬧龍宮,而且要了兵器不算,他又要甲,要靴,穿戴停當后,“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對眾龍道:‘聒噪,聒噪!’”[6](P21)全然不把四海龍王的權力地位放在眼里;閻王也不值一提,乖乖拿來生死簿任他處置;他自封“齊天大圣”,要與玉皇大帝平起平坐,加上大鬧天宮,把個天宮地界鬧得紛紛擾擾,不得太平,整個權力系統在他那里全然成了擺設。雖然他后來拜了師傅,皈依了佛門,走上了漫長的取經道路,但對統治階級的神權和皇權依然是不敬的。為了降服取經路上遇到的妖魔,悟空不得不向玉帝、如來、老君等神佛道世界的統治者求助時,他也只是稱呼他們為“老官兒”,并且唱個喏,自稱為“老孫”[1];為救烏雞國國王而向太上老君討還魂丹時,他揶揄老君道:“嘴臉,小家子樣”;他甚至說如來是“妖精的外甥”,詛咒觀音“該她一世無夫”;他在皇權和神權面前的傲然不恭,追求尊嚴,都使得這一人物形象變得更加可敬可愛。
徐尚揚在其《明清經典小說重讀》中從人本主義的角度解讀,認為《西游記》“以石猴修得人形之后,在人間追求基本人權,遭到‘權力化’儒家文化所維護的封建王權與神權勢力的禁錮、鎮壓、迫害,通過以退為進,反出‘權力化’儒家文化牢籠,最終回歸自由人的故事與啟悟主題。”[7](P85-86)這也正是對孫悟空蔑視神權、追求自由的現實解讀。一部《西游記》,就是孫悟空追求個性和自由的人生奮斗史,是他一步一步成為一名英雄斗士的光榮史。雖然在他身上也有好圖虛名、沖動易怒的缺點,但他對個性和自由的大膽追求,體現了我們內心深處潛藏的愿望,所以他是我們最喜歡、最佩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