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純真年代》的人物塑造看華頓的女性意識

摘 要：以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后期的紐約上層社會為背景的小說《純真年代》是美國作家伊迪絲·華頓最為成功的作品之一。本文通過對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分析，揭示了老紐約以“純真”為標志的父權制道德規范對個體命運的束縛和扭曲，體現了華頓對女性的生存狀態、現實遭遇、命運和愛情理想的思考以及在最大程度上追求自身權利，獲得生活意義的實踐。

關鍵詞：《純真年代》 父權社會 新女性

伊迪絲·華頓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杰出的美國作家。她的創作生涯成果豐碩，在當代評論界仍然享有極高的聲譽。出版于1920年的小說《純真年代》被許多評論家視為華頓最為優秀的作品，并為她贏得了1921年的普利策小說獎。本文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出發，通過對小說《純真年代》中主要人物的分析，展示小說中蘊含的女性主義思想。

著名的女性主義理論家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嘉伯對于華頓作品中的女性主義曾經做出如下論斷：“雖然華頓無論在理論和實際創作上都不是一位女權主義者，但是她的主要小說總的說來也許是這個世紀以來所有小說家中對于女性的建構所作的最深刻—也是最強烈的女性主義分析。”[2]《純真年代》這部小說也印證了這一論點。作品以19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紐約上層社會為背景，以男主人公紐蘭·阿切爾為小說的意識中心，講述了他在兩個女人之間無法抉擇，幾度抗爭最后屈服于命運安排的故事。雖然小說表面上講述了一個關于男性的故事，但女性的故事無疑是嵌入其中的，小說中的女性人物也令人印象深刻。

正如小說的標題所展示的，在19世紀晚期的紐約上層社會，“純真”是所有女性所具有的基本特征。值得一提的是，《純真年代》原為懸掛于國家博物館中的一副女孩子的肖像畫，表現的是小女孩的純潔和天真。當一個本應屬于孩童的品質成為一群成年女性的典型特征時，無疑是具有諷刺意味的。在某種意義上，老紐約女性普遍具有的“純真”實際上也代表著“無知”。阿切爾的未婚妻梅·韋蘭是老紐約社會公認的“純真”的完美典范，她的人生故事也詮釋了父權制社會的價值觀對女性命運的巨大影響。梅每次出現在公眾面前時都戴著象征純潔的白色鈴蘭花，舉止優雅，說話得體，然而隨著小說故事的展開，她“純真”外表之下墨守成規，缺乏主見的一面也展現出來。當時的社會對與“性”有關的一切都是諱莫如深的。女性即使到了適婚年齡，也仍然不被允許參與任何與“性”相關的話題，當然也被禁止接觸任何涉及“性”的藝術作品。因此，在小說中，當梅·韋蘭對于舞臺上演出的歌劇《浮士德》中關于誘惑的一幕視而不見時，她的未婚夫阿切爾對她的表現感到十分自豪，“‘親愛的！’紐蘭·阿切爾心里想，‘她一點兒也看不懂啊。’他注視著她全神貫注的稚嫩面龐，心中不由涌出一陣擁有者的激動，其中有對自己萌動的丈夫氣概的自豪，也有對她那深不可測的純潔的溫馨致意。”[1]P.6“純真”本質上是老紐約嚴苛的父權制價值觀的產物，是強加于女性身上的一整套嚴格的行為規范和道德標準，目的是為了保證女性在結婚前的貞潔和結婚后的忠誠。為了這種矯揉造作的“純真”，老紐約的女性付出了昂貴的成長代價。成長于這個社會的女性所接受的知識和教育不可避免地是十分有限和不完整的，女性在智力和情感上都得不到充分的發展，成年后的她們也無法擁有獨立的判斷力和豐富的人生體驗。在小說中成長停滯，“純真”了一輩子的女性比比皆是。阿切爾未出嫁的妹妹詹妮，雖已年屆三十，卻仍然有著與其年齡不相符的天真臉龐和幼稚舉止，而那些年長的女性，如“凡事都難以讓她滿意”的阿切爾的母親，神經敏感、遇事就頭痛發作的梅的母親以及位于上流社會金字塔頂端的范德盧頓太太也都無一例外地有著不老的“純真”臉龐，同時也具有刻板、缺乏激情和缺少同情心的共同特征。

老紐約的人造純真損害的不僅僅是女性的整個人生，生活于其中的男性同樣也深受其害。這一點從作為小說意識中心的男主人公紐蘭·阿切爾的身上得到了深刻的體現。從小說一開篇，循規蹈矩的阿切爾就被塑造成老紐約社會的典型成員，實際上“遵循一個狹小社交圈子的行為準則幾乎已經成為他的第二天性”。而這些“行為準則”中不可避免地也包括了老紐約社會所有關于女性和婚姻的父權制價值觀。同其他社會成員一樣，阿切爾相信婚姻是“物質和社會利益的結合”，因此他選擇了同樣出身于貴族家庭的梅·韋蘭作為自己的未婚妻。純潔美麗的梅是制度的完美產物，符合老紐約對“理想妻子”的所有要求，她那“深不見底的純真”更是讓阿切爾引以為傲。在他與梅訂婚之后，阿切爾常常幸福地憧憬著他和梅未來的婚姻生活，他期待著“有這樣一位純潔、美麗、善良的人在身邊，將是怎樣的一種新生活啊！”[1]p.20然而從文本中不難看出，自始至終阿切爾總是以一種主人的姿態在欣賞著梅的美麗，而且時不時地顯露出男人的優越感。在梅的表姐艾倫·奧蘭斯卡從歐洲回到紐約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梅按照祖母明戈特夫人的安排與表姐艾倫坐在同一個包廂觀看歌劇，阿切爾對此十分不滿，因為“他不愿設想梅·韋蘭受到一個如此不顧品味和情趣的年輕女子的影響。”[1]p.13 阿切爾的此番表現說明，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一直以未婚妻梅·韋蘭的所有者自居，并且不遺余力地保護著梅身上最令他引以為傲的品質—純真。實際上受到社會中那些關于女性的刻板認識的影響，阿切爾對梅的理解也是模式化的，他并沒有真正地去了解他未來的愛人，而這種了解的缺乏也為阿切爾與梅未來的婚姻生活埋下了隱患。

艾倫的出現成為阿切爾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一開始對艾倫還帶有幾分世俗偏見的阿切爾，卻在幾次接觸之后被她深深地吸引了。阿切爾被艾倫所吸引是因為她身上所散發的自由和浪漫的氣息，這一點和老紐約那些彷佛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純真”女人們完全不一樣。然而艾倫的性感氣質卻也常常讓阿切爾感到困擾，對于這位剛從歐洲回到紐約的時髦的“局外人”，阿切爾總是不由自主地用老紐約的眼光來看待她，而那些關于她的流言蜚語更是讓阿切爾隱隱不安。阿切爾對艾倫的懷疑和不確定在她受明戈特一家所托，以律師的身份去勸說艾倫放棄離婚的起訴時達到了頂點。對于艾倫想擺脫不幸的婚姻，重獲自由的想法，阿切爾一開始抱以同情和支持。然而當他看到一封艾倫的丈夫奧蘭斯基伯爵所寫的譴責妻子不忠的信時，他的同情開始動搖了。為了知道真相，他以老紐約慣用的非常隱晦的方式向艾倫提及此事，當他的求證沒有得到艾倫明確的否認時，阿切爾立即在心中肯定了奧蘭斯基伯爵對艾倫的指責并且毫不猶豫地將艾倫歸類為不應得到自由的女人之列。緊接著阿切爾以維護家族聲譽為由，勸說艾倫放棄離婚的上訴，善良的艾倫被他的說教打動，最終聽從了他的建議，放棄了自己重獲自由和愛情的機會。阿切爾對待艾倫離婚問題的態度轉變深深地打上了老紐約父權制價值觀的烙印，在他們的價值體系中，一個女人對丈夫的忠誠是至關緊要的，也是“好女人“的重要標準，至于這位丈夫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直，則另當別論了。而且阿切爾對于女性自由的理解也十分狹隘，在他看來，艾倫所追求的的自由無非就是離開一個男人投入另一個男人懷抱的自由而已。之后阿切爾繼續在社會認可的女性典范梅和代表著神秘、浪漫和藝術的艾倫之間痛苦地徘徊著，盡管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艾倫的愛，可是老紐約的那些道德標準卻總是無聲地提醒著他，艾倫這樣的女人是不應該娶回家的，梅才是妻子的最佳人選。備受煎熬的阿切爾為了使自己從痛苦的猶豫中解脫出來，主動向未婚妻梅提出希望早日舉行婚禮，并最終如愿以償。然而，婚姻并沒能成為阿切爾心靈的避風港，一方面與梅結婚之后的阿切爾對妻子的“純真”越來越感到失望，他意識到，和老紐約的其他女性一樣，妻子的“純真”就好像蒙在她眼睛上的布，讓她永遠看不清楚真實的世界，這使他想到了自己所讀到的科學書籍中經常被引證的肯塔基的巖洞魚，“那種魚由于眼睛派不上用場，他們的眼睛已經大大退化了。”[1]p.71另一方面，阿切爾對艾倫的愛卻沒有隨著時間的過去、空間的阻隔而消減，反而與日俱增，然而有婦之夫的身份卻讓他對艾倫的渴望變成了一種奢望。在之后的人生中，無法逃離的阿切爾將他對艾倫的感情以及對自由、浪漫的向往深埋內心，扮演著他作為忠誠的丈夫、稱職的父親和老紐約社會“好公民”的角色，回首往事，在滿足于自己體面的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之余，他也感到一絲傷感，他的生活畢竟太“貧瘠”了，“他失落了一種東西：生命的花朵。”[1]p.302

艾倫是伊迪絲·華頓在《純真年代》這部小說中塑造的個性鮮明的新女性形象。在故事的開篇，居住在歐洲的艾倫毅然離開道德墮落的丈夫，回到故鄉紐約。她的到來引起了紐約社會的不安，因為在這個社會里，女性只能以她與男性的關系被定義，妻子就應該呆在丈夫身邊，艾倫離開丈夫的做法顯然擾亂了社會符號，是老紐約社會所不能接受的。盡管一開始艾倫也很努力地想融入這個她曾經度過童年，卻又遠離了太久的社會，但她卻從未打算以盲從老紐約的道德規范、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作為代價。她拒絕住在祖母明戈特夫人

的大宅里享受舒適卻不自由的生活，選擇獨自在遠離老紐約社交圈的“不時髦”的街區租下一幢小房子，與那些為老紐約上層社會所不屑的“搞寫作的”、小裁縫以及手工藝人當上了鄰居，并且還與因出身卑微而被老紐約人認為“不入流”的斯特拉斯太太成為了朋友。盡管艾倫特立獨行的作法讓老紐約最具聲望的范德盧頓先生都親自登門拜訪，給她“友好的警示”，洞察了老紐約偽善道德的艾倫卻仍然不懼壓力，繼續真誠地交朋友，享受自己的藝術生活。艾倫作為新女性的特點還體現在她對待婚姻的態度上。在老紐約，婚姻的本質是“一種由一方的愚昧與另一方的虛偽捏合在一起的物質利益與社會利益的乏味的聯盟”[1]p.38，因此，艾倫與富有的奧蘭斯基伯爵的婚姻，在人們看來是十分理想的。沒有人關心艾倫的真實感受，也沒有人同情她與那位沾花惹草、道德敗壞的丈夫一起生活的痛苦，人們關注的只是體面婚姻的表象而已。受到歐洲自由思想影響的艾倫拒絕接受這些父權制的婚姻教條并且拒絕再以社會規定的女性角色定義自己，她堅信只有真正帶給人愛和幸福的婚姻才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她毅然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堅定的要求離婚。艾倫的行為遭到了家族成員以及其他社會成員的強烈反對，為了迫使她回到丈夫身邊，繼續做高貴的“奧蘭斯卡伯爵夫人”，這些“害怕丑聞甚于疾病”的老紐約人采取了一切手段向她施加壓力，甚至以公開拒絕參加為她舉行的歡迎晚會作為抗議。與此同時，艾倫的丈夫為了維持一個體滿的婚姻，提出愿意以一大筆錢作為交換條件，讓艾倫回到歐洲，繼續扮演他客廳里“餐桌上的女主人”。所有這些壓力和誘惑都沒有動搖艾倫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決心，盡管最終艾倫放棄了離婚的上訴，那也完全是出于對家人的愛和保護，而不是她向世俗壓力的妥協。

艾倫這個人物的感人之處還在于她的行為既包含著對于自我的追求，又包含著對于他人的責任。她既敢于追求個人幸福，也勇于做出自我犧牲。艾倫身上所具有的善良、誠實、理性和自制等品質都在她處理自己與阿切爾的感情關系中體現得淋漓盡致。面對阿切爾炙熱的愛情，同樣深深地愛著阿切爾的艾倫卻非常確定自己不能接受“以不忠誠、冷酷、麻木換取的幸福”[1]p.150她藐視老紐約虛偽的道德原則，卻無法違背她自己內心的法則，那就是對

他人的責任感、感同身受的同情和愛。在阿切爾與梅舉行婚禮后，艾倫刻意與阿切爾保持著距離，為了成全表妹梅·韋蘭一個美滿的家庭，她離開紐約，搬到華盛頓獨自生活。后來當阿切爾一次又一次地想辦法接近她，向她表達愛意傾訴相思之苦時，埃倫依然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并以阿切爾不能要求她做“出格”的事情作為條件，答應繼續留在美國生活。盡管直到小說的結尾，阿切爾與艾倫的愛情也沒有實現某種意義上的“圓滿”，但是在艾倫的堅持和指引下，他們的愛情逐漸超越了激情和欲望，而上升到真愛的高度，這份愛情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精神信仰，伴隨了他們一生，并且從某種意義上幫助他們完成了自我的救贖，正如艾倫所言，“現在我不會孤單了。我孤單過，害怕過，但空虛與黑暗已經消逝了。現在，當我回到自己的內心，我就像個小孩子晚上走進一直有燈光的房間一樣。”[1]p.151

綜上所述，伊迪絲·華頓在《純真年代》一書中所體現的女性意識不是理論化的，而是體驗式的，是她自身作為女性的信念、體驗、理解和追求。通過對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塑造，華頓對以“純真”為主要標志的老紐約父權制道德規范進行了抨擊，體現了作者對女性的生存狀態、現實遭遇、命運和愛情理想的思考以及在最大程度上追求自身權利，獲得生活意義的實踐。

參考文獻：

[1]伊迪絲·華頓.2002.純真年代[M].趙興國，趙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

[2]Joslin，Katherine.1994.Edith Wharton[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

[3]楊金才，王麗明.2004.老紐約社會的婚姻[J].婦女研究論叢（5）：48-52

作者簡介：羅琴（1981-），碩士，湖南城市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