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庫切的《等待野蠻人》以寓言的形式展示了無名帝國的邊陲小鎮上不平凡的一年。本文關注小說中酷刑給小鎮各階層均造成的影響。從新歷史主義角度看,折磨話語是此文學文本與社會聯系的紐帶。以互文性為基本方法,通過對幾種文本的并置,我們發現庫切對折磨話語造成社會道德淪喪方面做了認真的反思。
關鍵詞:酷刑 道德 庫切
一、引言
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史蒂芬·格林布拉特指出,各種社會能量在互文性的基礎上流通,彼此相互塑造。文學文本正是以與其他話語之間商討、交換等的形式參與到社會文化的構建中的。“新歷史主義將文學始終作為文化和歷史語境的一部分,強調文藝與社會機制和時間的聯系,其實質是借助過去人們未加注意的邊緣性話語對文本進行重新分析,從而對現代社會意識形態控制的真實給予反思。”[1](92)因而,從新歷史主義角度解讀文本意味著我們應打破純粹文本細讀的束縛,將文學文本與社會文化語境、與其他文本以及非話語實踐等聯系起來,通過互文性研究方法,審視不同的文化實踐同時也追蹤文化實踐和其他各方面的關系。《等待野蠻人》著于20世紀70年代,南非種族隔離盛行的時期,折磨話語是文本和社會聯系的紐帶。小說中有關社會道德細節反復出現,不難看出小說對酷刑與道德淪喪之間的關聯進行了反思。
二、對酷刑實施者的影響
與社會行為準則密切相關的道德,通常被看作是一個社會文明的尺度。小說圍繞酷刑的幾個層面發掘社會道德淪喪的方方面面。《等待野蠻人》作為一種話語實踐不可避免地根植于當時的社會制度。庫切在小說中展示了相對全面的折磨形式,但他卻回避了對酷刑場面的細致描寫,沒有對嚴刑拷打的具體場面進行過多的渲染。在《走進黑屋》中,庫切表示作家應該思考如何不落入政府所設的陷阱,怎樣用自己的方式再現酷刑是作家們面臨的一大挑戰。而作家如何描寫行刑者則是庫切提出的另一困境。庫切提到如果作家不愿落入間諜類小說的俗套,既不想把行刑者塑造成惡魔,也不想像黑色幽默小說的人物模式,更不愿定性為毫無特色,或者悲劇性的人物,由此留給作家的選擇似乎并不多。[2](364)
庫切沒有采用當時大多南非作家的做法,直接刻畫行刑者的性格或者想象行刑者的日常生活,而是另辟蹊徑以老行政長官的視角觀察喬爾上校和曼德爾。他的側重點在行刑者“靈魂的窗口”----眼睛。小說開篇老行政長官就注意到喬爾的遮光鏡,從外面看一團漆黑,但他能透過鏡片看見別人。喬爾解釋說“他們(鏡片)能保護眼睛不受強烈的陽光刺激,你會發現這在沙漠里很有用處,還不用在陽光下總瞇著眼,也可以減少頭痛……”[3](1)除了這個摩登玩意兒造成的神秘感,在老行政長官眼里,喬爾外表并不兇惡,相反,某些方面他甚至有點像女人。然而,涉及到工作時,他的特質立刻顯露出來,在囚犯面前他始終保持威嚴的樣子,從一開始工作就變得不知疲倦,連夜審訊、擴建監獄、帶兵遠征等。值得注意的是,不管在室內還是室外,喬爾都離不開他的黑色鏡片。隨著他的殘暴行為陸續登場,讀者完全可以質疑這黑色鏡片不只為阻擋刺眼的陽光,或者它更是阻擋受害者和他自己眼神交流的屏障,是帝國將他變成機器的入口。同樣地,老行政長官初次見到曼德爾發現“他長相英俊,牙齒潔白,有著漂亮的藍眼睛。但卻空洞無物。”(77)。顯然,即便沒有喬爾的偽裝,曼德爾的眼睛也具備一樣的效果。
庫切的另一個重點也放在行刑者的日常生活,他以老行政長官為中介很自然地將這個問題置于焦點位置。第一次發現喬爾對囚犯施酷刑致死,老行政長官陷入沉思:“…他是否關起門私下里有一套自身凈化的儀式,以便能回到其他人中間與大家一起進餐,他很仔細地洗了手,或者是換了衣服了嗎?抑或是當局現在打造了一撥新人,他們完全可以不受是否干凈這類念頭的干擾?”(12)當老行政長官被釋放時,他向曼德爾直接提出了這個問題:“在對人做了…那些事之后,你是怎樣做到吃得下東西的?這是一個長久困擾我的關于劊子手和類似的人的問題。”(126)有評論者指出老行政長官反復多次的質疑實質上起到了否定行刑者這個角色的正常化。[4](79)小說中鮮有細節供讀者斷定行刑者猶如撒旦,但老行政長官的困惑突出強調了這類角色的非人化。庫切選擇通過老行政長官的觀察與沉思,向讀者展示酷刑實施者易為人所見的方面,二人既沒有被妖魔化,同時也排除在正常人之列。由此小說引導讀者思索折磨話語與道德的關系,處在這一話語中心的行刑者早已從人異化為機器。
三、對酷刑擁護者和旁觀者的影響
眾所周知,一個國家理應作為社會的道德權威,并被賦予最高力量來維護既定的社會規范。然而,如果國家縱容甚至追捧任何否認社會道德和價值觀念的行為,它就失去了仲裁者的位置;與之相反,它會繼而成為社會道德墮落的催化劑。小說中喬爾和曼德爾來自首都代表著帝國,同時也是道德真空的化身。他們的行為模式極大地影響了士兵和平民。
軍隊作為國家機器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捍衛著國家的權益。而小說中酷刑的擁護者是義務兵,他們大部分是邊境地區的農民。隨著喬爾的到來,首都新奇事物也被引入邊疆。喬爾的黑色鏡片成為模仿的對象;更重要的是,他“探索真相”的方式很大程度上擴大了士兵的視野。他們開始像對動物一樣對待囚犯,沖囚犯說下流話,甚至試圖強奸一個女犯人。縱容使他們更加大膽,很快對象便轉移到平民。商店不敢給他們賒購;母親將女兒鎖在家里以遠離他們。野蠻人很快進城的謠言四起時,士兵們開始利用他們的職責敲詐勒索,一些擔驚受怕的人為了出逃必須賄賂士兵打開城門。此外,公民委員會每周征稅,為他們舉行盛大的宴會,而且鎮上的女孩任他們隨便帶走。然而,愈是討好奉迎,愈是滋長了他們的狂妄。士兵們搶占出逃人家的房子,砸爛家具、弄臟地板。這種暴行隨即延伸到軍隊內部,他們對于脫離隊伍出逃的士兵不聞不問,在老行政長官提出事關士氣之后,他們才派人去找,最后帶回了死在沙漠里逃兵的尸體。很明顯,對生命的漠視是酷刑留下的最嚴重的后遺癥。
喬爾上校來到邊境之前,每年的一個時段野蠻人都會與鎮上的人進行物物交換,令老行政長官窘迫的是,遭短斤少兩、被蒙騙和受欺負的卻是野蠻人。即便如此,在鎮上的居民眼里野蠻人仍是懶惰,沒有道德,骯臟和愚蠢的。對于喬爾而言,這些偏見幾乎是合法的,由此也被引導到一個更嚴重的程度。野蠻人囚犯的到來,鎮上人們最初的好奇感很快變成對他們身上的污穢、臭味的怨恨。在喬爾對 “野蠻人”舉行的一場集體拷打的儀式中,囚犯們的手和臉頰被刺穿,像牲口一樣套著。喬爾用木炭在“野蠻人”背寫上“敵人”的字樣,然后命人拷打他們直至他們的背部血肉模糊,“敵人”二字難以分辨。面對這些,老行政長官在每一個旁觀者的臉上看到幾乎同樣的表情:沒有仇恨,沒有殺戮的欲望。他們的身體被強烈的好奇控制著只有眼睛靈活地轉動(105)不可否認,酷刑受害者既是野蠻人也有平民。當寫在野蠻人背上的“敵人”字樣被汗水和鮮血沖掉,旁觀者的良心也隨之泯滅。之后當一個女孩在士兵們的慫恿下拿起手杖害羞地打囚犯臀部時,人群中掌聲轟鳴,接著便是大家競相爭奪警棍,輪流對“野蠻人”行刑。在一種法律被用于非人道目的的制度下,沒有道德準則來引導,沒有責任感,甚至沒有負疚的意識,個體純粹靠自我約束的時候,每個人都可能陷入腐敗的泥沼。當軍隊出征三個月后杳無音訊,恐慌逐漸彌漫整個城鎮。士兵們在廣場上舉行集會,譴責那些出逃的人,并集體效忠帝國。但不久他們就匆匆從邊境撤退,臨走時車上裝滿了洗劫來的財物,也不忘帶走幾個女人。一場盛大的效忠運動就這樣因他們自己的背叛而變成一出鬧劇。
在南非種族隔離時代,道德墮落同樣非常嚴峻。據非洲國民大會全國執行委員會發表的種族隔離報道,在種族隔離制度下,人民遭受無故逮捕,未經審判的關押,酷刑,迫害,隨機行刑等司空見慣。小說中老行政長官的遭遇與此如出一轍。在這種體制中社會的道德風尚完全腐化。反對政府的政策是不道德的,試圖解放人民更是犯罪。社會不公反而是“正義”的,法律成了虛設。許多種族隔離的受害者發現通過違法,說謊甚至偷竊相反能免于受害。[5] 種族隔離的后果到二十世紀末期仍未能徹底根除。時任副總統的祖瑪在新聞報道中指出”盡管前任政府1994就已下臺,道德墮落還一直存在而且是亟待解決的問題。[6]《基督教世紀》雜志曾經統計,南非的暴力水平是國際犯罪平均指數的五倍,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強奸和腐敗。1979年前的這個國家每25秒就有一起強奸案。強奸是種族隔離制度之后黑人采用的最常見的復仇形式。[7]
四、結語
作為同處種族隔離時代的作家,庫切沒有像戈迪默那樣直面社會問題并予以強烈抨擊,評論界也因此對他的作品頗有微辭。然而,將同時代不同文本并置我們不禁發現彼此的聯系。庫切以他獨特的方式參與到社會文化的建構中。小說中,老行政長官,連同喬爾上校和曼德爾,都信仰文明。然而,隨著酷刑的實施,在帝國的 “不惜一切代價地采取各種有助防衛帝國的措施”(38)的命令下,讀者看到的卻是帝國自編自演的一幕幕野蠻鬧劇。由此看出,小說不僅解構了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模式,庫切在折磨話語可能給社會道德方面留下的影響方面所做的反思也值得讀者的關注。
參考文獻:
[1] 胡作友. 在史學與文學之間穿行----解讀新歷史主義的文學批評[J].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9 (1).
[2] Coetzee, J.M. Doubling the Point: Essays and Interviews[M]. Masachusetts: Harvard College, 1992.
[3] Coetzee, J.M..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M].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80.(注:以下同一出處在文中標示頁碼)
[4] Head, Dominic. J.M.Coetzee.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5] South Africa. National Executive Committee of the 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 “The Moral Renewal of the Nation” [R] Oct. 17, 1998.
[6] Roberts, Bronwen. South African Morality [N]. Agence France-Presse, Oct. 31, 2000
[7] South Africa’s Moral Crisis [N]. Christian Century, Vol.116. No.1, Jan. 6, 1999.
作者簡介: 謝瓊(1974.9-),女,漢族, 湖北荊州人,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英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