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張愛玲作品《心經》中的厄勒克特拉情結

摘 要：在中國著名作家張愛玲的作品《心經》中，女主人公小寒對父親許峰儀莫名依戀，對母親卻是排斥和嫉恨，發展到后來許峰儀為了逃避這種感情選擇與綾卿出走同居，令她感情上絕望痛苦，后來母親安排她去三舅媽家住一段時間，并等她回來，小寒攀住母親哭了，兩人達成和解。女主人公的這一系列怪異舉動正是源于她潛意識中的厄勒克特拉情結，本文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從心理分析角度逐一對小寒的行為進行了剖析。

關鍵詞：弗洛伊德 厄勒克特拉情結 張愛玲 《心經》

張愛玲（1920-1995），一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她擅長精明老道的風格，描寫老上海的風情，刻畫人物之間錯綜的人情關系，對于人性有很細致入微的體察，她嬉笑怒罵，不經意間就勾畫出一個個癡男怨女，對人物性格上的復雜矛盾沖突表現得淋漓盡致，因而她的作品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以《心經》為例，小說記述了小寒和父親的一段不知不覺的愛戀，許家的矛盾皆由小寒和父親的這段心結引起，其實質正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著名的厄勒克特拉情結。

一、厄勒克特拉情結的源起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以其精神分析理論步入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思想界，進而使其后的整個思想界產生了巨大的變革。弗洛伊德認為“情結”（complexes）來源于一切被壓抑了的性本能沖動，它是個體在成長過程中被壓抑的“力比多”在無意識領域所形成的創傷性記憶。其中最著名的“情結”即是所謂的“戀母情結”（Oedipuscomplexes，又譯“俄狄浦斯情結”）和“戀父情結”（Electracomplexes，又譯“厄勒克特拉情結”）。這里提到的厄勒克特拉情結（Electra complex），是精神分析學派的一個概念。源起于希臘神話中伊拉克特拉（Electra）曾助弟俄瑞斯忒斯殺母為父報仇的故事。弗洛伊德認為伊拉克特拉是女孩在2-3歲時具有的一種無意識欲望，其內容是對父親的愛，對母親的輕視與敵視，并認為這一情結持續時間長，不易升華。

弗洛伊德的文藝觀與“俄狄浦斯情結”有著緊密的關聯，通過對大量藝術作品的分析，弗洛伊德指出，決定藝術家創作沖動的是人類“無意識”領域中普遍存在的“俄狄浦斯情結”，藝術創造所渴望表現的內容也正是這種情結，藝術作品以此情結為動力而產生。在弗洛伊德看來，“俄狄浦斯情結”說明了整個人類童年時代的普遍精神傾向，也闡釋了作家的童年記憶和創傷經驗對催生作品不可或缺的意義。由此不難理解與“俄狄浦斯情結”對應的“厄勒克特拉情結”為何如此在作家作品中如此常見。

2、張愛玲厄勒克特拉情結的溯源

作家張愛玲的作品中厄勒克特拉情結產生的原因歸納一下，總共有三個因素：第一、成長環境因素，在張愛玲的童年記憶里，家庭的破碎和母親的冷漠，使她討厭母親，并對父親產生了強烈復雜的依戀，這種創傷經驗造成了她的戀父情結。第二、時代背景因素，20世紀30、40年代，正是新舊勢力并存，日軍入侵，狼煙彌漫的亂世，戰爭摧毀了她的留學夢，動蕩低俗的社會讓她感到迷茫無助，懷念起父輩那個繁盛祥和、追求精神價值的貴族時代，戀父其實是留戀父親的時代，并且這種感情在作品中自然地流露出來。第三、傳統文化因素，張愛玲是一個懷念雅士文化精神的女人，作為貴族遺少的父親張廷重，不僅僅是血緣上的親屬，更是傳統雅士的化身，文化精神的符號，因而她的戀父情結可以理解為對傳統文化的依戀，一種文化尋根的行為。

這些因素影響了張愛玲的創作，令她將自己的經歷和心情投射在作品中，反映到《心經》這部小說中就是厄勒克特拉情結。小說中有多處細節描寫和對話描寫都體現了小寒對父親那種難以遏制的愛戀，和對母親的不自覺的嫌憎。小說中在許峰儀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有著明顯的傳統雅士痕跡，是如張愛玲父親一般成熟穩重、知識淵博、文雅高潔的男人，這些都體現了張愛玲對父親的深深崇拜。

二、《心經》中對父親的愛戀

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小說中的小寒聰慧早熟，年方二十，卻長了張神話里小孩的臉，這暗示她性格里有單純的一面，而小說中又描寫到她有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這預示小寒將來會做出希臘神話中厄勒克特拉的一樣令人吃驚的舉動。在小說的開篇就已經為小寒和父親的這段驚世駭俗的戀情埋下了伏筆。——對父親的愛戀，是厄勒克特拉情結的重要表現之一。

在同學到小寒家中做客時，小寒一個勁地談論自己的父親，說他擅長記電話號碼，對風水有研究，并且年紀不大，還不到四十等等，這些都體現了她對父親的一種崇拜和自豪，可另一方面，她卻很少主動談及母親，連同學都感到她對母親的忽視，懷疑她母親是否健在，這是厄勒科特拉情結的最初體現。在小寒與父親的日常對話中，可以看出父親在她心目中并不是一個男權、父權的象征，她和父親的對話很隨意，甚至可以親昵地開些玩笑。她和父親處在一種平等對話的關系，而不是長幼關系，少了些尊敬和愛戴，多了些寵溺的成分。如小說中寫道：小寒噘著嘴道：“等你吃飯，你不來！”還有當許峰儀拒絕和小寒的朋友一起吃飯時，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長輩架子！”這些對話都十足顯示了一副小女兒的情態，在她心目中許峰儀是沒有架子的，是可以撒嬌霸道的，這種感情已經有些類似戀人，只是當時他們并沒有覺察到。小說里許太太有段話也證明了這點：我三十歲以后，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著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就是這種忽略，導致了最后小寒和父親的感情沖突。小寒的戀父是壓抑的，她潛意識里以父女親情為表象來霸占住父親，并以此攻擊母親，向父親撒嬌和嘲笑母親就是她占有父親愛的主要方式。——女孩對自己的父親撒嬌依賴，不愿意離開，并且長大后這種癥狀也沒有改變，反而依賴加深，而且最初很容易被忽視，這是厄勒克特拉情結的特點之一。

隨著時間的推移，從最開始的不自知，到后來的小寒和父親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是他們彼此都有感情了。小寒明知道龔海立喜歡自己的事，卻捉弄他，并讓父親知道這件事，來試探父親的態度。父親明知道小寒的心思，卻沒有及時阻止，他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當小寒說出：“我不過要讓你知道我的心。”峰儀道：“我早已知道了。”小說到此時，小寒的戀父情結不再是心里的一個秘密，而是彼此都心知肚明。事已至此，許峰儀感到罪惡，他是愛女兒的，卻不想也不能有個結果，因此選擇離家出走和綾卿在一起。因為綾卿和小寒有著相似的年齡容貌，只有這樣做才能逃避他對小寒的感情，才能緩解他心中壓抑的痛苦。——父女的這段畸戀是一種原欲的罪惡，因為道德倫理的壓力，而有以自我毀滅來解除痛苦的傾向是厄勒克特拉情結的特點之一。

三、《心經》中對母親的嫉恨

小說主要是圍繞父女的關系進行描寫，中間也穿插進一些小寒與母親交往的片段，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小寒內心深處對母親的敵意。——厄勒克特拉情結的另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對母親的忽視和敵意。

小說中，母親在故事進行到一小半的時候才真正出場，而且描寫筆墨遠不如父親多，這從側面說明了小寒和母親的關系不如和父親那般親密。在同學來家做客時，小寒都極力邀請父親一起參加進來，提到母親卻說：“我母親也喜歡熱鬧，今天沒來招呼你們，一來你們不是客，二來她覺得長輩在場，未免有些拘束。”她對母親的冷淡和忽略是顯而易見，可見父母在她心中的遠近親疏關系是有天壤之別的。對于父親的態度，從小說中有一個間接描寫可以推測出她的心理活動：

綾卿笑道：“你難道打算做一輩子小孩子？”小寒把下頦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輩子孩子，又怎么著？不見得我家里有誰容不得我！”綾卿笑道：“你是因為剛才喝了那幾杯壽酒吧？怎么動不動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這里小寒動不動就喜歡跟人拌嘴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她內心對父親隱秘的愛戀，以及對母親在家庭里作為父親配偶占有父親的愛的嫉妒和憎恨，還有擔心母親會威脅到父親對自己的寵愛。發展到后來，她明白了自己對父親的感情時，對母親更是嫉恨，小時候她看不得母親穿漂亮衣服，長大后，是覺得父親已經不愛母親了，愛的是自己，卻因為母親這個阻礙而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她把母親視為假想情敵從而生出的一種嫌惡之情，這種錯位的仇恨，也是由于小寒對自己的身份和性別認識模糊，心智不夠成熟等原因導致的。

四、《心經》中情結的釋然

小說最后有個不太完美的結局，許峰儀離家出走和綾卿同居，小寒傷心不已。但這不是結束，而是小寒心理成長，迷途知返獲得重生的開始。她一開始看到母親縱容父親和綾卿在一起是滿腔怒火，說道：“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這個時候她對母親還是不理解的，在心里還是把她看做假想敵的，充滿防御。到后來母親把她騙回家，她和母親坐在一起時，小說中寫到：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怕誰？恨誰？她母親？她自己？她們只是愛著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與那緊緊擠著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親！”

這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小寒厭惡母親，另一方面給她溫暖的人卻又是母親，這同時是一份又愛又恨的心理。于是小寒開始反思自己的性別和身份，反思自己的行為，對母親提出質問，為什么不及早阻止自己。如，文中寫到：她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干什么？你早不管！你……你裝著不知道！”——有了這種反思，意味著小寒開始了一個孩子的心理成長，厄勒克特拉情結的效應松動。

在小說結尾，母親安排小寒去北方的三舅母家呆一段時間，臨時前母親說“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小寒攀住母親的的脖子哭了。這一動作表明小寒和母親和解了，意味著她對母親不再敵視，內心的厄勒克特拉情結開始動搖。弗洛伊德說，戀父情結和戀母情結是一個年齡段的困惑，當她認同和自己同性別的對象時，情結問題就解決了。——小寒和母親的和解，預示著小寒內心深處的“厄勒克特拉情結”分崩離析，最終瓦解。

五、結語

綜上所述，在張愛玲的小說《心經》中，小寒的感情經歷了三個心理階段：第一階段，由于許太太的寬容和縱容，許峰儀的放任和寵溺，導致她對父親愛慕，對母親仇視；第二階段，由于父親和綾卿的出走同居，母親的隱忍沉默，導致她愛的破滅和絕望；第三階段，在母愛的感召下，她開始反思自己的性別和人生角色，不再視母親為假想敵。小說在此落下帷幕，雖沒明確指出，但是可以預想到，小寒的厄勒克特拉情結將隨著和母親的和解而成為過眼云煙，她也將開始新的人生。小說中對小寒的一系列矛盾心理沖突變化的描寫，使作品在探索人的成長、思考性別、角色定位和父母家庭關系等深刻命題時有了一個獨特的視角，而厄勒克特拉情結更成為了作品的原動力和核心情感，也使得張愛玲的小說展示出獨有的個性和珍貴的藝術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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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茜（1989-），女，河南人，新疆喀什師范學院人文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