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下班了。
公司的臺階走了不下十年,哪條邊缺個縫兒我也記得一清二楚。
我這人謹慎,下樓梯那得身體保持平衡,眼睛不隨處看,總之,不要有一點節外生枝的東西。
最后一級了,輕松地放開腳摜下去,猛然頭頂像被針扎了下,接著一陣劇痛從腳踝直傳到心窩,我翻倒在地,眼鏡跌下來。我摸索著把眼鏡撿起來,左邊的鏡片已經摔碎,我索性將殘余的碎片都拔去,戴上半只眼鏡檢查地上有沒有牙。心中暗自氣惱。
眼鏡度數低了,早覺得看東西不十分清楚——何況已經聲名敗裂了——害慘他主人大跌一跤——我決定去配一副新的眼鏡。我沿著街道,東張西望尋找眼鏡店。在右眼鏡片的作用下,人成了怪物,一邊大,一邊小,一個個高低不平,左右不稱。我怕又要摔跤,趕緊閉了左眼,只用右眼,世界果然明晰起來。我便這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高一腳低一腳走到了一家眼鏡店。
新配的眼鏡比啤酒瓶底還要厚上一點,臨走時,配鏡的師傅警告我千萬保護好眼睛,再這樣下去,眼鏡店就沒有我可以戴的眼鏡了。我不由驚詫,我的眼鏡度數增長竟然比中國房價上漲還快,一定是得了什么病吧,以至于視力下降得如此迅猛。又想起味覺失靈的事情來:昨天把醬油倒在碗里還嫌菜太淡,而且身體總是軟軟的,提不起力氣,腦袋在睡覺時卻總停不下來,思考著、算計著、盤桓著我一定是得了什么帕金森綜合征海默茨綜合征之類的大病。越想越惶恐,仿佛此兩者有莫大聯系,都是疾病惡化的前兆,諸病加身而我離世界末日不遠矣。
街上四面八方都在響周的歌。我雖從不買他的唱片,但他的每一首歌我都會哼個完整版。天天走在街上,耳畔飄著的無一不是這些靡靡之音,聽了感覺體內細胞做不規則運動,怪怪的不舒服——但竟能弄得滿城風雨,人不可謂不是奇怪的動物。我走著,料想乘3路公交車到醫院去,但經過公交車站時看見一堆人在那像趕鴨子下架一樣伸著脖子往前擠車,擠擠更健康那是年輕人的專利。罷!我還是步行。遂任著雙腳隨慣性踏出去、跟上去,約走了二十分鐘,竟然走到了醫院。
對癥下藥,我的眼睛可能就是疾病源。我掛了號,決定先去眼科。
眼科大夫瞪圓眼睛,用手扒住我的眼皮往我瞳孔里面使勁瞧,又打燈瞧,瞧得我眼淚都出來了。然后想了一下告訴我沒問題。我又去了口腔科。大夫問我聽覺的情況如何,我說還好,大夫不信,翻天覆地找不到音叉,于是到隔壁去借了一支過來,東敲敲西敲敲,見我答得滴水不漏,他才死了心。接著又去過兩個瓶子來讓我聞,我嗅著其中一個,笑道:“是水。”又嗅另一個,笑道:“還是水。”大夫再取出一個來,我想這回該是酸醋或酒精了,不料仍然還是水。大夫又讓我張大了嘴,壓住我的舌根,舉燈眺望了半天,仿佛我的喉嚨里住著一個人要把他救出來似的,我已憋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大夫終于松開手,表情凝重。點了點頭,道:“你已經失去了嗅覺和味覺,但查不出原因,可能要做手術。”我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告訴他我薪水勉強度日,儲蓄個位數字,除了養家糊口外還要定期付房款,而且還打算將來什么的買汽車。大夫點了點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我退出去后正好經過骨科,便進去瞧瞧腿骨摔出了毛病沒有。里面沒有病人,只有一個醫生坐著看報紙,桌上放一杯茶,正冒著熱氣。我坐下來說了經過,大夫放下報紙,呷了一口茶,道:“那兩科的醫生原本本事尋常,讓我來看看。”走過來在我身上捏了捏,問痛不痛,我只覺得不痛不癢,順口答道:“沒有感覺。”大夫嚇了一跳,忙取來一柄小錘子,讓我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我照辦了。他便輕輕敲我的環跳穴,連敲三下,那條腿竟然真的一動不動,大夫不甘心,猛地一敲,我那條腿子彈一樣蹦射出去,正中大夫的胸口,還差點提踢了自己的眼。我們異口同聲:“啊唷!”大夫撫著胸揉了許久,笑道:“沒事。”我不知道他是在說自己的胸沒事還是我的腿沒事。他跟著補上一句:“你的腿沒事。”我終于放下心來,告辭而去。
我在想味覺沒了倒好,這樣再也感覺不到妻子燒的飯菜的難吃了。妻子的廚藝真的不好,比我母親的水平差遠了,雖然我曾帶著妻子回家跟母親學了十幾天,可惜邯鄲學步越來越是個問題。
泡完澡,我坐在電腦前斗地主,同時照應著妻子替我整理行裝。當衣物收拾完畢,我讓她給我拿幾本書放進去,以供消遣。她在書架上翻著,問我要帶什么書,我爬起來,自己挑出一本《文化苦旅》。妻子忽然道:“這是什么?”她手里拿著一個小筆記本。我取過來,翻開第一頁,立即便想起這是我寫過的最滑稽的詩:“遠看泰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 如把泰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題目是《游泰山》,我看了不由一陣好笑,甚至要疑心這不是我寫的。年輕的時候真是無所拘束,哪弄得現在這樣疑神疑鬼放不開。
次日一早我向公司請了假,電話通知了家鄉的母親,我便乘坐長途汽車回家鄉休養身體。跑完兩個小時的高速,汽車上了省道,在山里轉來轉去盤旋了幾個小時,終于到達了那闊別已久的家鄉。鉆出車來,微涼的風吹到臉上,萎靡的精神不由振作了幾分。提出行李,迫不及待地雇了一輛三輪摩托車朝城西的小山村奔去。走了約一個小時,那些久違的山川天地終于都陳列到了我的身畔。先是一條黃狗竄出來朝我狂吠,接著母親便迎了出來。母親喝住那狗,接過我的行李箱,開開心心地進屋去了。
我詳細說了回鄉的原委,說完,又問起老徐。母親嘆氣道:“他久已不替人看病了。”我忙問為什么,母親繼續道:“前年有一個人被蛇咬了,在醫院沒醫好,跑到老徐那去,老徐說:‘被咬的小手指因為耽誤太久,已經爛掉,怕長不了肉了,倘若不想繼續爛下去,就要截掉一小節’,那城里人也允了,老徐就鋸掉了他那小手指頭,蛇毒也就跟著消了,但那人的家人非常質疑老徐鋸手指治病的方法,老徐吃了官司,好像說自己沒有什么證據,我也不十分清楚,后來他便立了誓,不再行醫了。但你的病,他可以看。”
晚飯以后我沖了一個涼水澡,通體舒暢,一路舟車勞頓后的疲倦被沖刷得蕩然無存。
我決心到老徐家去看看,多年不見,不知他的形貌體態發展成何種樣子。屋角小門出去的那條石頭路還在,路旁雜草叢生,并未將路徑完全湮沒,月光下,花草間散落著幾顆流螢,上下浮動,宛若游火;四周的山如鐵臂一般把小山村僅僅圍住,蛙鳴聲蓋過了蟲鳴聲,交織著,不仔細聽分辨不出。我背負雙手,且立且走,不經意間已站在了那排泛白的竹籬笆下。向里望去,只見一片昏黃的燈光從小屋內透射出來,和月色混成一片,交融為淡淡的青色。我剛想張口呼喊,忽聞屋里飄出一縷樂聲,聲音低沉沙啞,但異常悅耳,我斷定那便是二胡的聲音,我駐足傾聽良久,不由心中暗喜。這樂曲是老徐自己弄出來的,當年我也曾參與斟酌其中一段旋律,雖然沒有寫出樂譜,但彼此都練得極其純熟。我又想起兒時的好友王漢中來,王漢中比我小一歲,愛吹簫,我們常在一起合奏,聞者無不鼓掌稱妙。我卻已有五年沒有見他了,不知他的近況如何?繞過籬笆,我緩步走進小屋,二胡換過一個把位,聲音逐漸變得高亢起來,我推開柴門,發出“咿呀”之聲,二胡聲也跟著戛然而止。又是一條狗狂吠著撲上來,我一面躲閃,一面向屋里擠去,大叫道:“老徐,是我!是我!”一個蒼老的聲音大喝一聲,那狗便默默地退到一邊去了,老徐仰起白發蒼蒼的頭,看著我打量道:“是你?當真是你么?”我連道:“是我,是我。”他忙把我讓進屋去,我坐下來,見手邊泡著一壺茶,便自倒了一杯。老徐坐在對面,仍然注視著我的臉,端詳著。我笑道:“變好看了么?”老徐似未聽見,喃喃道:“真是你。”我啜著茶道:“如假包換……”又見旁邊放著的包裝盒,不由奇道:“咦,你也喝起好茶了么?上好的鐵觀音!”老徐才醒悟過來,笑道:“這是王漢中帶給我的,我怎會去買這樣的茶,一撮幾十塊的……”我忙道:“王漢中?他也回來了么?”老徐點頭道:“他做了茶葉買賣,現下到各處鄉鎮走動了,這個月十一是他老子的生日,他必定會回來的。”我狂喜道:“呵,我回來得太也湊巧了。”老徐這才問起我回來的原因,我把詳情一一細說了一遍,老徐連連搖頭道:“我很久不給人看病了,現在的人得的病,我也不會醫……”我急忙打斷他的話,求他好歹看看,勸說了良久,他才答應去采一些補精益氣的草藥,先調養一段時日。
病這東西真的能養,除了熬老徐給我的草根書皮,母親更是想盡辦法作出各色美味菜肴,要幫我找回味覺。每天吃飽喝足后,我便撐著竹排到小河里去釣魚,夜晚則看看書,或跑到老王家里去拉二胡,那二胡聲如同窖藏多年的美酒,是在現代都市里品嘗不到的。
一日,老徐正色對我說道:“你當真感覺不到有什么起色么?”“還也不是完全沒有,精神好許多,既能吃飯他又能睡覺,只是看東西越來越不清楚,兩天前還差點把田里的泥蛇當做黃鱔來捉,哈哈……”老徐沉吟片刻,道:“有兩味藥還找不到,否則能治好也說不定。”我急忙問道:“什么藥?我與你一同去找!”他搖了搖頭,道:“找不到的,我這輩子只在村北的山頭上見到過,可惜那里已經被砍得精光,都種果樹了。”我不由長嘆一口氣,正想說一些調笑的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粗放的笑聲,我忙起身張望,那人已經踏進房來,高聲道:“老徐,這狗念我的好,見我都不叫了,下回喂條魚給它!”說笑中,我與老徐都迎了出去,王漢中一把拉住我的手,嘖嘖道:“怎么瘦成這樣!沒法看了!”我與老徐都呵呵直笑,拉扯著到屋里坐下。彼此談了些別后景況,都是得失互有,禍福參半,各自感慨唏噓不已。后來談到他的茶葉生意,他興致便濃,硬拉著我去他家喝茶。我答應明日再去,當晚各自告辭回家。夜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所想的都是年少時的趣事。
第二日,早早吃過早飯,我便興沖沖地往王漢中家趕去,王漢中的母親正在自家的佛堂里念佛,還播放著《心經》的唱片,內外一片祥和。
王漢中從架上取下一罐茶葉,旋開瓶蓋,取出一小包用剪刀剪開一個缺口,湊到我面前道:“聞聞。”我擺手道:“不必了,我什么也……”還未說完,一股清新飄入鼻孔,沁人心脾,我又驚又喜,猛吸一口氣,又嗅了嗅,確是有一股香味。王漢中道:“等喝了你才知道它的妙處。”一面擺弄茶具,一面燒水。王漢中繼續道:“茶藝的學問大了,不但瓷器要考究,便連泡茶的水也大有關系,我們這里的山泉就不壞。”我問他的簫還在不在,今日久別重聚,舊事正可一敘。微微一笑道:“那玩意早不知道丟哪去了,好像是開裂了,音不準,我就扔在一邊沒有再理會了,現在忙著做生意,那還有心思弄這些。”說話間,茶已泡好,我端起來淺淺啜了一口,并未嘗出味道,再喝一口,頓覺異香滿馥,充塞咽喉,舌尖一點清涼,說不出的暢快,我連呼“好茶”,心中立即念起盧仝的《七碗茶》來:“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我一面喝茶,一面背詩,一面偷偷地樂,不但嗅覺回歸鼻孔,味覺也重返三寸不爛之舌,其中甘苦,難以言表,反有些覺得恍如隔世,再度為人了。想著想著,笑便涌上嘴角,直散到眉梢里去。王漢中笑道:“這茶雖然不錯,你也不至于這么開心。”我忙道:“豈止不錯,簡直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天下第一神茶!”王漢中起身拿出一盒來,道:“這么夸我的茶,拿回去慢慢品嘗吧,哈哈!”他忽然又拍手道:“對了,我剛買了幾張新專輯,拿出來聽聽。”于是從抽屜里取出兩片光盤,將《心經》退出來,把新片換了進去。
我又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準備欣賞王漢中買的新歌。才聽了幾句,便覺得聲音有點耳熟,但確是沒聽過的新歌,我問道:“這是誰唱的?”王漢中道:“周的新歌,怎么樣?”我苦笑道:“不錯。”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想往外走,王漢中道:“去哪?”我道:“去洗手間一下。”他叫道:“門在這邊。”我摸索著墻壁,道:“我看不見了。”只聽“砰”地一聲,一只茶杯跌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