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遼寧省社科聯2013年度遼寧經濟社會發展立項課題(2013lslktziwx-08);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L12DWW011)的部分成果。
摘 要:華茲華斯的詩學理論和詩歌作品都忠實地反映出詩人對待人生的態度。本文首先介紹華氏的快樂詩學理論,然后重點分析其“悲情詩歌”,目的是闡明詩人在悲劇性的人物或事物中發現隱藏在悲情背后的是智慧、愛和生的渴望,從而傳達給讀者一種在困境中百折不屈、積極樂觀的人生哲學。
關鍵詞:快樂詩學;悲情;人生哲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一、引言
華茲華斯大量詩歌涉及旅途、漂泊、瘋狂與死亡,似乎在向世人昭示世間充滿悲苦,人生命運多舛,甚至因而被封為“悲情大師”。而反觀他的詩學理論,真正成為詩之主體的感情只是人類復雜多變的情緒感受中的一種類型,即“快樂”。表面看來,詩人好像表里不一。實際上,華氏的“悲情”詩歌的背后暗藏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悲而不傷,哀而不怨,在悲哀的面紗下透露著對生命的熱切渴望和無限熱愛,而這正是追求快樂的最高哲學境界。
二、華茲華斯的快樂詩學
從華茲華斯所撰寫的兩篇《抒情歌謠集序》來看,“快樂”始終是其中隱伏的一條主要線索和一個重要的詩學主旨。[1] 華氏的快樂論在《序》中有完備的闡釋。他認為,就詩的目的來說,“詩人作詩只有一個限制,即是,他必須直接給一個人以愉快”,“他的描寫有一個特殊的目的,即使人愉快的目的”。在探討詩人的創作心理時,華茲華斯說“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詩人沉思這種情感直到一種反應使平靜逐漸消逝,就有一種與詩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漸發生,確實存在于詩人的心中……然而不管是什么一種情緒,不管這種情緒達到什么程度,它既然從各種原因產生,總帶有各種的愉快;所以我們不管描寫什么情緒,只要我們自愿地描寫,我們的心靈總是在一種享受的狀態中”。[2]
從華茲華斯對詩的目的和詩人創作心理的分析,可以明確得出這樣的推論:“快樂”是華氏詩學理論中最重要的詩學思想。詩人進入對某種情感的沉思,其目的是為了感受快樂;推動整個沉思活動深入展開并最終外化為詩篇的驅動力也是體驗快樂的需要。雖然快樂不一定是詩歌所表現的全部內容,但是內容的展開是為了展現快樂,快樂引導著整個詩歌創作過程并操縱著詩歌內容,是詩誕生的決定性力量和詩生成后的終極目的。
總的來說,華氏快樂詩學的核心內涵就是認為“愉快”是詩歌創作的起點和終點,詩的幾大基本要素(情感、題材、語言和創作目的)都要有“愉快”的因素,“愉快”維系著詩歌創作過程的統一性、協調性和邏輯性。
三、華茲華斯悲情詩歌的“快樂”解讀
華茲華斯所說的詩歌要給人以愉快絕不是簡單的供人消遣,而是以強烈的情感感染人的內心,使人得到心靈的啟迪和靈魂的凈化,從而實現最終的愉悅。“不要把這種直接給人愉快當做是詩人藝術的一種退化。事實上絕不是如此。這是對于宇宙間美的一種承認,一種雖非正式的卻是間接的更誠實的承認”。[3] 所以,快樂雖然是華氏詩歌的目的,從其內容來看,卻并不是一般意義上能夠使人不假思索的直接感到快樂的。詩人大量詩篇都取材于日常生活,毫不吝惜地描繪人類悲苦境遇和心境,顯然是對人類苦難情有獨鐘。華茲華斯通過對世俗世界的人和物的真實的狀態的描繪,使現實世界的孤獨、哀傷、困苦、思念等等悲傷的情緒升華為處事的智慧、對親人和鄰人的愛和對生命的熱情。正如詩人所說的:“不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我們對苦痛表示同情,我們就會發現同情是和快感微妙地結合在一起而產生和展開的”。[4]
(一)悲情是智慧的來源
在詩人看來,悲劇性經歷和經驗并不可怕,相反,這種悲傷感在漫長時間中積淀、成長,使人變得悲哀而智慧。華茲華斯在詩歌中反復強調智慧可以來自悲情。在著名的《丁登寺》(王佐良譯)中,詩人寫道:
“……但當我孤居喧鬧的城市,/寂寞而疲憊的時候,/它們卻帶來甜蜜,/讓我從心血里感到,/還進入我更純的思想,/使我恢復了恬靜,記起了一種歡欣,/它曾產生多大的力量,/影響了一個善良人最可貴的歲月,/使他做了無數早已忘懷的無名小事,/其中有他的善意和愛。”
這里,“華茲華斯所創作的這首詩是在自然場景中持續的抒情沉思,所涉及的是凡世人生之意味,或何為人之成長,在滄桑變化和挫折失望中成熟,而獲取更廣闊、更悲哀一些的體味;涉及在此俗世過程中失去什么,但也涉及可能的收獲,這不僅相對抒情語者本人而言,對他人也是如此”。[5] 可以看出,華茲華斯對于悲劇的理解不僅僅拘泥于悲劇性經歷本身,也體現在對于人生的悲劇性體味,人在悲劇中思索,苦難得到了升華,悲劇性地經歷成為個人思想成長的養料,也提升了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對苦難本身的認知程度。
(二)悲情加深對愛的堅持
在《我們是七個》中,詩人問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有幾個兄弟姐妹,女孩回答說七個,兩個住在康韋,兩個當水手,兩個躺在教堂墓園。“我說:‘他們兩個進了天國,那你說你們是幾個?’/小姑娘的回答來得利索:‘先生,我們是七個。’/‘可他們兩個都已經死去,靈魂兒已進了天國!’/這些話全都是白說,因為,這位小姑娘還是不改嘴:‘不,我們是七個,’她說”。[6] 依常理,親人離去本是很悲傷的事情,可是這位小姑娘并沒有那種悲悲戚戚的黯然情愫,她執拗地堅持他們七兄妹是同在的。在這里,失親之痛被濃濃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戀所取代,正因為曾經失去,才會知道愛有多深。兩位至愛親人雖然已經離去,但是他們留給了女孩無限的思念,女孩也在心中為他們永遠留下一個位置。因為愛,死者與生者同在。
在《露西組詩》之一《她住在人跡罕至的路邊》,詩人把露西放在一個純潔幽遠的環境中,以淡雅的筆墨,把愛人露西描繪成“一朵半隱半現的紫羅蘭,/開在長青苔的石旁;/美得像顆星忽閃忽閃—/獨一無二地掛在天上”。[7] 在一個與現實社會完全對立的淳樸安謐的環境中,可愛的露西曾經活過,現在安息著,并且為詩人深情歌詠著。她的死,讓人遺憾卻并不悲傷,因為她的美麗已深深地印刻在詩人腦海中永不退色;詩人的愛,亦如這恬靜的自然般純凈悠揚,不含一絲雜質。露西的美和詩人對她的愛,皆成為永恒。
《坎伯蘭的老乞丐》講述詩人在旅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乞丐。老乞丐與鄰人之間的關系體現了一種憐貧濟困的人與人之間的真情,老人能將周圍所有人的記憶激活,喚起他們內心的善意,并促使村民們轉向美德與真正的善良。
(三)悲情催生對生的渴望
《坍塌的茅舍》一詩中一個老商販為詩人講述與自己有父女之情的瑪格麗特的故事,這個鄉下女子一生卑微苦難惹人憐憫,當詩人聽完故事陷入悲傷時,老人卻告誡詩人“我的朋友,你已陷入足夠的悲傷,/智慧的目的不要求更多悲傷;/聰慧些,快活些,別再用/廉價的目光解讀事物的形態”。言下之意,老人從瑪格麗特的悲劇中獲得了人生感悟,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所以后來每次經過此地,所有的悲傷都被他拋之腦后,“我高興地/轉過身來走我的路”。[8]
《坎伯蘭的老乞丐》除了表現人們對這位在鄉野漂泊的老人的同情之愛,還表明了人的生存意志之堅強和尊嚴之不可辱沒。詩的開篇老人坐在小石墩上打開布袋拿出糧食開始享用,四周荒蕪一片,只有鳥雀可見。“童年時代我便見過他;那時他/已十分蒼老,所以現在也并不/顯得更老;/他形單影只地漂泊,/看來老弱不堪……”雖然有哀婉的氣氛,詩人卻并沒有使用“悲慘”、“可憐”等傷感的字眼來形容老乞丐,而是如實地描述老人的狀態,讀起來十分震撼人心。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評價的,“當我步入老年時,這首詩在表現個人痛苦時精心控制的悲情與審美尊嚴讓我比閱讀任何一首詩都更受到感動”。
如老乞丐般頑強生存的人還有《西蒙·李》的主人公西蒙·李,他是一個年老的獵人,年輕時躍馬如風、健步如飛,打獵技藝超群。詩人遇到他時,他已到了年老體衰之時,正吃力地挖一顆已經腐朽的樹根,卻遲遲難以刨斷。此情此景固然有一絲凄涼,可誰又能否認老獵人對生的堅持與渴望?又如《決心與自立》中捉水蛭的老人,“諾大年紀,/沒死,也不像活著,也不曾睡去;/走過了人生的長途,佝僂的脊背/向前低俯,頭和腳幾乎相遇”。這些老人雖然都已是風燭殘年、身體羸弱,卻都憑著強烈的生之渴望以自己的方式繼續在廣袤天地中謀求自己的命運。在外人看來,或許會有凄涼,在他們自己,則是不卑不亢地傲立于天地之中。
從華茲華斯的“悲情”詩歌可以看出,在詩人看來,死亡、疾苦、衰老等等諸多悲劇是人一生中必然的經歷。既然憂傷的人和事總是無法逃遁的,那么如何去面對這諸多的不如意就留待人們自己去選擇了。華茲華斯的選擇是平靜地、勇敢地、坦然地去面對人生的各種境遇,不要一味地怨天尤人,不要怯懦的妥協放棄,更不要轉向邪惡的暴力和,因為暴力對抗的最終結果將是自身善意的泯滅。
在《布萊克大娘和哈里·吉爾》中的布萊克大娘為了燒火取暖去偷地主哈里·吉爾的籬笆結果被捉住,大娘向天祈禱哈里·吉爾不再感到溫暖,哈里·吉爾終于受到上天的懲罰不再有溫暖的感覺。這個極具戲劇性的故事淡化了大娘與地主之間尖銳的階級對立,詩人并沒有將沖突訴諸暴力,而是借用上帝的力量來懲罰人間的罪惡,用善的力量來感化并最終消除惡。詩人將情感的宣泄導向平靜與美善,從而使讀者體驗到了充分的愉悅感。
在《荊樹》一詩中,一個可憐的姑娘懷孕后被情人拋棄,情愛、懷孕、背叛、失望乃至瘋狂,在這種劇烈的痛苦之中也孕育著極致的美麗:緊挨著荊樹的是一個覆蓋著苔蘚的美麗土堆,色彩繽紛,有你見過的所有的美妙顏色;這個土堆的大小像埋著嬰孩,但是世界上不管哪里,嬰孩的墳墓沒有它一半的美麗。那個小土堆—盡管里面可能埋著可怕的情節,卻顯得難以遏制的美妙悅目。不幸與美妙在這里交匯,死亡的陰郁最終敗給了生命之美麗,無論自然事物還是人類情感,在陰暗的表象下都彰顯著無法掩蓋的對生的熱情。
四、結語
華茲華斯的悲情詩歌并不是簡單地回歸自然和逃避現實,相反,他對現實生活的描寫,特別是對市民、農人和乞丐的描寫,更充滿了同情和熱愛的情懷。無論詩中主人公的境遇如何不堪,這些詩歌作品都不可避免地散發著一種清新淡雅的愉快之美。
華茲華斯在談到詩歌的藝術使命時強調,“我所寄望的是他們日后的使命:我的詩要撫慰疾苦,在白日之下再添艷陽七彩,使快樂的人更快樂,能教化后生學子和各年歲的成人。教人們如何思想,如何感受,使他們更積極、更平穩地沐浴在善良的品德之中”。[9] 詩人絕不單單是為詩人而寫詩,他是為人們而寫詩。通過對詩人快樂詩學理論和藝術作品的分析,我們看到,華茲華斯對人間悲情的關注不僅創造了一種新的、大眾意義上的美學,使讀者從中獲得情感的凈化和心情的愉悅,而且傳達了詩人積極樂觀的人生哲學—對生活的悲苦淡然處之,和對美好的生命熱烈擁抱。
參考文獻:
[1] 陳清芳. 論華茲華斯的“快樂”詩學及其倫理內涵[J]. 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5):73-76.
[2] [3] [4] 劉若瑞. 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43-55.
[5] M. H. Abrams,“On Political Reading of Lyrical Ballads.”Doing things with Texts. New York: Norton, 1989, p. 379. 轉引自 丁宏為:《理念與悲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74.
[6] 華茲華斯. 華茲華斯抒情詩選[M]. 黃杲炘,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43.
[7] 華茲華斯. 華茲華斯詩歌精選[M]. 楊德豫,譯. 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0:92.
[8] 丁宏為. 理念與悲曲—華茲華斯后革命之變[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208.
[9] 杭特戴維斯. 名人偉人傳記全集—華茲華斯. 轉引自 陳清芳. 華茲華斯的快樂詩學及其當下啟示. 新浪博客中外文學講壇,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