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75年,美國著名猶太作家索爾·貝婁(Saul Bellow, 1915-2005)出版了他歷經八年演繹的誠意之作——《洪堡的禮物》。這部帶有強烈自傳性色彩的作品一經出版,便被認為是貝婁作品中最復雜和最豐富的小說。小說集中體現了貝婁高超的寫作技巧,小說中貝婁不時穿插莎士比亞戲劇的文本因素。本文正是試著運用互文性的方法對索爾·貝婁的長篇小說《洪堡的禮物》進行解讀。旨在揭示互文性在表現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發展方面的獨特意義。
關鍵詞:《洪堡的禮物》;《李爾王》;《麥克白》;互文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這一后現代主義的文本概念最早是由法國符號學家、女權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其《符號學》一書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1】任何文本都不是獨立存在的,都是以其他文本為鏡,通過對其他文本的滲透和參考、吸收和轉化,以體現文本自身的價值。貝婁喜歡借小說人物之口引用其他作家的作品,從而與這些作品之間形成豐富的互文關系。這一點突出表現在他的代表作《洪堡的禮物》中。在這部作品中,來自莎士比亞的存在和所指顯示了其獨特的意義。
一、《洪堡的禮物》與《李爾王》的互文性
最早出現在小說中關于莎士比亞戲劇的引文來自于《李爾王》。小說開篇第一章,西特林在回憶昔日摯愛的導師洪堡時,曾說道:“他(洪堡)常給我引述《李爾王》中的詩句:‘城市里有反抗,鄉村里有叛亂,宮廷里有政變,父與子的系帶已經扯斷……’他把‘父與子’念得很重:‘毀滅性的騷亂紛紛攘攘地伴隨著我們,直到我們走進墳墓。’”【2】這段著名的獨白出自李爾的大臣葛羅斯特伯爵之口,其時這位暴怒、奸邪的父親因聽信私生子艾德蒙的讒言,認定他的大兒子埃德伽懷有忤逆犯上之意,因而怒不可遏。在《洪堡的禮物》中,貝婁引用該獨白,意圖有四:其一,這段描述出現在西特林剛剛成為洪堡追隨者的時候,洪堡得人追隨,洋洋得意,引經據典;西特林則對洪堡推崇備至,言聽計從。洪堡反復強調的“父與子”間的倫理關系,將洪堡與西特林的關系放到葛羅斯特與其子關系的對位照應中去,從而暗示了后來兩人師徒,甚至說形同“父子”關系的走向和結局。正如葛羅斯特父子關系一樣,洪堡和西特林之間也歷經親密、懷疑、詰難、原諒的過程,葛羅斯特在失去雙眼后“看見這世界的丑惡”【3】,而洪堡也在瘋狂中發出“這不是文學,這是生活!”【4】的頓悟。其二,《李爾王》中的葛羅斯特疑心大兒子埃德伽的忠誠,而洪堡也試圖用這樣的引用試探西特林的衷心。這段獨白正是洪堡心中所想,生動體現了洪堡其人多疑的個性,為其后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刻畫做了鋪墊。顯然貝婁在塑造洪堡這個人物時融入了葛羅斯特暴烈、多疑的性格特點。
其三,批評家一致認為,葛羅斯特的這段獨白其實是莎士比亞希望借筆下人物之口向觀眾和讀者展示自己時代“禮崩樂壞”的社會縮影。眾所周知,莎士比亞其時的英國正處于日益擴張的資本主義與專制的封建王朝激烈交鋒的時期,私欲無限膨脹,丑惡現象大量出現,傳統價值和美好信念被顛覆,社會動蕩不安。面對殘酷的現實,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人文主義作家開始通過悲劇的巨大力量重新對人性的價值進行理性的確認和思考。回到貝婁創作《洪堡的禮物》的時代,戰后美國經濟發展迅速,整個社會進入了后工業化、商業化的豐裕社會。然而物質財富的增長不僅沒有提升人的精神,反而使人陷入迷茫的狀態,人們在高度發達的物質生活下不知該如何生活,追名逐利、背叛欺詐、性混亂充斥著人們的生活,精神文化和道德基礎面臨巨大的危機與挑戰。貝婁用這樣的互文,將兩個動蕩的時代作比,為當代美國的精神困境營造出厚重的歷史背景,令小說的悲劇氣氛更加強烈。最后,在作品的主題上,《洪堡的禮物》也與《李爾王》有著強烈的互文關系。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強調了個人悲劇對其他人靈魂的凈化作用:葛羅斯特的失明和死亡都有其善的一面,同樣,洪堡在他瘋狂、瀕臨死亡之際,也表現出了從善的愿望,并為西特林留下了珍貴的“禮物”。
二、《洪堡的禮物》與《麥克白》的互文性
來自莎士比亞《麥克白》中的引文在小說《洪堡的禮物》中共出現四次,次次關鍵,有力地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第一次的引用出現在洪堡離群索居后,在自己的前他向西特林描述自己的避世生活:“這座城堡的處所何等壯美,蒼天的氣息令人心醉!”【5】當時的洪堡飽受評論界的詰難,避世鄉間,卻不想攀附上了正競選的斯蒂文森,他躊躇滿志,夢想著自己能成為美國的“歌德”,成為斯蒂文森文人政府中的要員。他得意地引用《麥克白》第一幕第六場中鄧肯在麥克白殷佛納斯城堡前所說的話。而這句話也恰好暗合小說的情節發展,莎劇中國王鄧肯的悲劇始于佛納斯城堡;詩人洪堡人生與事業的悲劇也是從這座村舍開始的,史蒂文森競選失敗后,洪堡受到重創,一蹶不振,最后走上了瘋狂、死亡的不歸路。第二、三次的引用是洪堡向西特林描述未來的文人政府。洪堡表達了對林肯作為一個具有詩人氣質的領袖的敬佩之情,他提到林肯精通莎士比亞,在生死存亡之際還引用《麥克白》中的詩句“人生已失去了他嚴肅的意義,一切不過兒戲”和“鄧肯已進了墳墓;經過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已靜靜安眠”。【6】這兩句引言分別來自于莎劇《麥克白》第二幕第三場,是麥克白殺死鄧肯后的自白;第三幕第二場,是為麥克白策劃了謀殺班柯的計劃后所言。這兩句臺詞的植入,預示了洪堡的命運,“熱病”一詞也與洪堡最后的瘋狂形成了鮮明的對應。最后的一次引用是西特林抱怨洪堡到處宣揚自己背叛的種種,小說引用《麥克白》第一幕第四場中鄧肯在處死考特爵士之時發出的感慨:“真是無法從臉上窺見一個人的居心,他是我絕對信任的正人君子”。【7】善良的國王鄧肯用這樣的話感嘆人心難測。而小說中,西特林則通過這樣的引用抱怨洪堡的種種不義之舉。四處引用與《洪堡的禮物》的情節配合得絲絲入扣,對人物命運的發展和人物內心活動的刻畫起了重要的提示作用;另外引言的植入,對文本也起了復讀、強調和深化的作用,使讀者更加深入地理解小說。
除了情節上的暗合,《麥克白》與《洪堡的禮物》在主題上也存在著明顯的互文關系。《麥克白》講述了驍勇善戰的蘇格蘭大將麥克白是如何在女巫的預言和自己野心的驅使下淪為殺人暴君,最后慘死的悲劇,揭示了個人野心和權勢欲望對人性的吞噬,而這也是《洪堡的禮物》的所要表現主題之一。同麥克白一樣,洪堡的悲劇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他個人對權利和名譽不切實際的追逐所造成的,洪堡是“被世界的浮華所迷惑,被追逐名利的欲望所毀”【8】。他看重虛名,崇拜金錢,沉溺于肉欲的滿足,這都注定了他要淪為美國實用主義文化的囚徒和犧牲品。而他最后慘死街頭的結局也驗證了這一點。洪堡的悲劇不僅是時代的悲劇更是性格的悲劇,是欲望的悲劇。
三、互文性與索爾·貝婁的創作意圖
除了上文提到的兩部莎士比亞戲劇,小說《洪堡的禮物》中莎士比亞的存在和參照可謂俯拾皆是。共涉及《仲夏夜之夢》、《冬天的故事》、《暴風雨》、《裘力斯·凱撒》等8部戲劇,直接或間接提到過夏洛克、安東尼與凱列班等10位莎劇中人物,所有這些連同上文分析的引文共同形成了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成為小說刻畫人物性格、突出主題的點睛之筆。貝婁成功地運用互文性的特點,將莎士比亞的戲劇元素嫁接到《洪堡的禮物》中,為讀者理解小說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照系。讀者在“溫故”中“知新”,對莎士比亞戲劇中所表現和贊揚的永恒的人性在商業化美國中的消失和演變作出自己的認識。
結合貝婁的生平和《洪堡的禮物》的創作背景,我們發現貝婁選擇莎士比亞戲劇作為《洪堡的禮物》的互文文本與他的創作意圖有著密切的聯系。貝婁曾在他的散文集《集腋成裘》中提到自己童年時和小伙伴們“記誦《裘利斯·凱撒》、《麥克白》和《哈姆雷特》的獨白”【9】的經歷。毫無疑問,深受浪漫主義經典的熏陶的貝婁一直懷有濃烈的理想主義情懷,然而美國日趨工業化、商業化的社會現實卻使貝婁趨于絕望。顯然,貝婁試圖用莎士比亞作為參考,用“圣賢”的時代作比,意在揭示美國當代社會“去圣久遠”的現狀和精神領域的深刻危機。貝婁始終認為經典在世道人心教化中起著積極的作用,這便促使貝婁在創作《洪堡的禮物》時對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進行了諸多借鑒和引用。
在《洪堡的禮物》中,莎士比亞的存在隨處看見,主角們對莎士比亞也是充滿溢美之詞。對貝婁而言,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浪漫主義經典是解救美國工業社會人心浮躁與混亂的良方,只有人道主義關懷才能治愈現代人的精神疾病,令世人回歸寧靜的審美心態。
參考文獻:
[1]朱立元:《現代西方美學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947頁。
[2][4][5][6][7] 貝婁:《洪堡的禮物》,第6頁,第178頁,第27頁,第32頁,第183頁,蒲隆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
[3]莎士比亞:《李爾王》,第252頁,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
[8]祝平:“從《洪堡的禮物》看物質主義對藝術心靈的摧殘與腐蝕”,《名作欣賞》,2008年第1期。
[9]貝婁:《索爾·貝婁全集》(第14卷),第193頁,第196頁,宋兆琳主編,[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