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二世與殉難的耶穌之對比

摘 要：理查二世“為了一種明顯的罪過，不得不承擔嚴酷的懲罰，而且，這懲罰還越來越嚴厲，越來越公開，直到他喪失掉所有的王權和人的基本尊嚴。這樣，他就成為了那位受盡屈辱的人子的純粹象征和比喻了?！盵1]《理查二世》第五幕，尤其是第五場，在獄中被捆束的理查二世所發出的獨白感嘆，儼然是客西馬尼園[2]中基督那脆弱的人性一面的再現。

關鍵詞：代為受過；心醉神迷；成全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最為關鍵的第五場，戲景極其簡單：理查王獨自一人在監牢之中發出的一大段自我鑒別。第五場戲劇完全是耶穌在客西馬尼園中禱告的翻版：在客西馬尼園禱告中的基督，處在一種自我內心世界的征戰之中——神性與人性在基督的身體與心靈之中互相博弈著。對于要不要為全世界贖買罪過，基督產生了巨大的猶豫。在第五場戲中，理查王的基督形象得到了完全的肯定。扮演如此角色的理查，“其最終結局就是受難者實際上代替一切選民去墮落，以便讓一切墮落的罪人都能因他而被挑選?！盵3]

理查首先說：“我正在研究怎樣可以把我所棲身的這座牢獄和整個世界兩相比較?！眱叭话炎约号c整個世界放在一個平行地位了。“可是因為這世上充滿了人類，這兒除了我一身之外，沒有其他的生物，所以他們是比較不起來的?！备涌裢囊痪湓?，理查居高臨下，已經把自己視作與人類（罪中子）相區別的獨一個體（無罪之子）。基督在客西馬尼園禱告開始時，使徒們都睡下了。唯有基督一人在園中孤獨地向著他的父乞求。自己的保全與拯救世界，必須擇其一，這是約定好了的救恩計劃。而這計劃要么被上帝成全，要么被上帝取消。而上帝的意志必須得到貫徹，即使那樣上帝必須犧牲自己為代價，因此耶穌的死也就是必然的。這種對必死性的畏懼的描寫更加烘托出了基督的無辜與所承擔的我們的罪孽的深重。理查接著說：“這些思想充斥在這小小的世界之上，正像世上的人們一般互相傾軋，因為沒有一個思想是滿足的?！边@一句簡直是說的黑白分明：“我的國不屬這世界；我的國若屬這世界，我的臣仆必要爭戰”理查王的這句話完全是基督在約翰福音中的這句話的直白翻譯。在屬天的上帝之國的領域之中，塵世的一切都無比渺小。征戰、傾軋，都是對上帝“愛人如己”的博愛的褻瀆。為求滿足的貪婪是人進入天國最大的絆腳石。

理查又說：“憑著這些脆弱無力的指爪，怎樣從這冷酷的世界的堅硬的肋骨，我的凹凸不平的囚墻上，抓破一條出路；可是因為他們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只能在他們自己的盛氣之中死去?！蔽艺J為這段對白總領本文全篇內容，是基督客西馬尼園禱告的完美再現。在這里讓我們引用基督在客西馬尼園中極其經典的一段話來演繹一下理查的這段話吧：“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太26：39）。”很明顯基督之為人，代表了全世界的罪人，表露出了對公正審判的畏懼和對死的畏懼（甚至表達出了不情愿去代替這群該死之人去死的感情）。任何理應判死的罪人，即使在明晰、甚至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罪過、應該判死的時候，依舊對死亡有所恐懼，尚且在這必死的世界圍墻之中徒勞的掙扎一番。何況耶穌這位無比尊貴的無罪的羔羊，卻要落入這卑賤的塵世，落入莫須有的罪名，遭受不應該遭受的死刑。無辜的他在這里發出了對死亡的排斥與哀鳴。恰恰在于“罪與無辜在主觀上同樣都是不透明的，因為替我們受難者成了罪過，意即他的的確確承擔了眾人的罪，從而使他自己和有罪的兄弟之間在主觀上變得沒有差距了?！盵4]一如理查所說：“可是因為他們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只能在他們自己的盛氣之中死去”。

基督看到了三使徒尚且不知道他們未來在末日所要遭受的前所未有的刑罰，居然還能安穩地沉睡時，為他們擔憂、愁苦、惋嘆。因為唯有自己知道他們的罪，也唯有自己能夠赦免他們的罪?；较萑肱腔才c猶豫。理查也在思索自己的死能讓那群“盛氣”之人得到什么。理查再說：“他們并不是命運的最初的奴隸，不會是他的最后的奴隸；正像愚蠢的乞丐套上了枷，自以為許多人都在他以前套過枷，在他以后，也還有別的人要站在他現在所站的地方，用這樣的思想掩飾他們的羞辱一樣。憑著這一種念頭，他們獲得了精神上的寬裕?！?/p>

這群為自己上枷鎖并抱無所謂心態的人，不正是客西馬尼園中那群沉睡的使徒（引申為全人類）的體現嗎？也不正是福音之外，全人類陶醉于自我所設立的心醉神迷（ecstatic）與心安理得（peaceable）的完美再現嗎？基督悲劇“彌合進入神的黑暗之中而變得心醉神迷的生存的矛盾，其方法非但不是要消解矛盾，而是對人的處境的那種肯定貫穿到更加嚴酷的黑暗之中”[5]。這種黑暗之中的心安理得感就在于人類對自我的過于信任，認為裁判的權柄在乎于人類自我。一個人滿為患，全數打入的地獄并做出這樣判決的神明是人們所不愿意樂見的。所以人類從主體性角度去審查自我，便懷揣著如這群沉睡的使徒一般：“和他們相比，我的過犯算輕的了”的自我慰藉而安然入睡。理查與基督一樣，均認為這種心安理得是自我的毀滅的開始，同時也是處罰的開始，因著這處罰，理查被送進監牢，基督踏上各各他之路：“你們不能同我警醒片刻嗎？（太26：40）？??！”便是基督對這群心安理得的人類所懷抱的慈悲忠告與對自己未來的哀嚎。必死終于同時臨到罪人和赦罪者的頭上了。獄中的理查最后抱定了這么一種無比消極的感嘆：理查死了，你們滿意了吧，各家也歡喜了吧。

理查又說：“這樣我一個人扮演了許多不同的角色，沒有一個能滿足他自己的命運。”理查接下來認為自己有時是位國王。一場叛逆讓他變成了乞丐。但是“窮困誘惑我還不如做一個國王”。于是他又變成了“國王”——某種意義上心靈世界自由王國的國王。查理一個人扮演著國王、戰士（出征愛爾蘭）、囚徒、丈夫、乞丐的角色。同樣地基督也扮演著審判者（未來）、受審者（現在）、無罪的羔羊與救世主等諸多角色。當我們發現這些角色（理查的也好，基督的也好）存在互相對立的情況時，對現況的諷刺與對未來的諾言同樣變得邊際模糊。理查自己成為囚徒的時候，終于得到了真正寧靜、沒有旁人干擾的生活，在這個窮困的監獄生活中，他成了他自己的王。相反，在他當英格蘭國王的時候，富有、豐足、但卻受到包括攝政的剛特在內的一大群朝臣的簇擁，且不論這群朝臣是忠是奸，他們的存在都對理查王的思維產生了或多或少的禁錮，雖為國王的他從這個意義上講是失去自由的。而這正是上帝在基督之中“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意義：“上帝的全能在存在上只能通過苦弱無能體現出來，而且充滿了無以名狀的約束。”[6]基督在滿有權柄的狀態（即道成肉身之前作為與父同在的圣言——Word of God）時他的榮耀除了父和圣靈，沒有人明白。現在他以血肉的形式血淋淋地慘死在我們面前，他的榮耀便從中傾瀉、釋放出來。理查離開王冠后，終于也直面慘淡的生活，最后理查堅定決心，赴死成全。我們可以去試著設想一下：假如奧墨爾公爵（或者其他哪個貴族）在準備背叛波林勃洛克時打通了地牢之門，要把理查救出來，理查會逃嗎？（同樣的問題完全可以被說成萬一彼得、雅各、約翰三使徒奮戰擊退猶大帶來的、逮捕基督的會堂官兵，基督會逃嗎？）現在看來，答案斷乎是否定的！巴爾塔薩說：“一切塵世力量的拯救行動的徹底破產，也意味著（基督）進入到了罪之夜的盡頭，意味著下降到深淵之底層。”[7]同樣理查必須遭受前所未為的羞辱和褻瀆，才能最大程度上通過“虛己”而取悅眾人，讓大家心滿意足?；接谑钦f：“黑暗掌權了（路22：53）”。

理查又說：“我的耳朵能夠辨別一根琴弦上的錯亂的節奏，卻聽不出我的地位和時間已經整個失去了諧和?！弊屛覀儼堰@句臺詞基督化翻譯一遍，意思會更好懂：“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了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處呢？（太16：26）”基督在客西馬尼園中的禱告正映證了這一點。理查說：“我曾消耗時間，現在時間卻在消耗著我?！边@正是對基督教生命倫理的關切：今世所忙碌奔波的，必是同時讓你墮入罪中的。“總要警醒禱告，免得入了迷惑，你們心靈固然愿意，肉體卻軟弱了（太35：41）。”莫要讓必死的肉體反成了心靈的主人。理查在這里用自己生命的結局映證了耶穌的禱告：一生所勞碌的權力最后招致毀滅。這種生命，舍了也值得。起碼沒有虧欠了。理查的獨白結束。

由此我們看出，《理查二世》中的理查，在監牢之中的那一整段展現內心掙扎，取舍與否的話語，正是基督在客西馬尼園中猶豫不決的再一次體現。同時也就展現出基督之死的艱辛，烘托出其獻上自己，寬宥一切的神圣與偉大，亦氤氳著彌賽亞殉難的無辜與無奈。

注釋：

[1]【瑞士】漢斯·馮·巴爾塔薩著，曹衛東等譯《神學美學導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第169頁。

[2]《新約》中基督在被逮捕前禱告的地方。長久以來，他在客西馬尼園（Garden of Gethsemane）中的禱告通常被認為是基督人性的彰顯?；街疄樯袢酥斜５亩ㄎ灰惨运诳臀黢R尼園的禱告為依據。

[3]《神學美學導論》第167頁

[4]《神學美學導論》第166頁

[5]《神學美學導論》第166頁

[6]《神學美學導論》第167頁

[7]《神學美學導論》第1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