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萍
漢娜·阿倫特的“行動”理論與公民德性的重申
□ 周 萍
漢娜·阿倫特的“行動”理論,具有創造性、展示性、溝通性三種價值取向,包含前提、過程與結果這三大功能構成,而自主、自制、理性、協商、信任、負責與寬容這些公民德性則貫穿于行動的三大功能構成始終。漢娜·阿倫特的“行動”理論極力強調公民德性對治療現代社會弊病的重大意義,對我國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
漢娜·阿倫特;“行動”理論;公民德性
英國學者瑪格麗特·卡諾凡認為,漢娜·阿倫特在20世紀開啟了當代共和主義的復活。在眾多共和主義思想家中,阿倫特的思想可以說是最具理論原創性與現實關切性的,其洞見集中體現于“行動”理論及其所投射的有關公民德性的思想光芒,這些可為我國的政治與民主建設提供重要的啟示。
“行動”的思想貫穿于阿倫特的主要著作之中。在早期關于猶太人問題的思考中,阿倫特斥責了猶太人的“攀附者”角色,主張他們應該成為“自覺的局外人”。*Hannah Arendt,We Refugees,Menorah Journal,1943,Jan,31.她認為,猶太人只有放棄對個人地位提升的關注,而尋求整體上的政治解放,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換言之,“為平等權利而進行的政治斗爭應當代替個人的奮斗”*Hannah Arendt,Rahel Varnhagen: The Life of a Jewess,edited by Liliane Weessberg,translated by Richard and Clara Winston,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88.,可見,這時的“行動”更多地指斗爭性、反抗性的政治活動。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阿倫特憤慨地指出:“恐怖是運動法則的付諸實施,它的主要目標是使自然或歷史的力量凌駕于一切人類自發行動之上而成為可能”。*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65.也就是說,極權主義摧毀了人的自發行動能力,使行動無從發生。
而在《人的境況》這一扛鼎之作中,阿倫特首次對“行動”理論進行了系統梳理。她在質疑古希臘以來(主要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關于區分“沉思生活”(vita activa)與“實踐生活”(vita contemplativa)的基礎上,將人的實踐活動分為勞動(labor)、制作(work)和行動(action)三種,認為“行動”在三者中處于最高位階,是唯一真正的政治活動,并在之后《論革命》等一系列著作中進一步闡發之。
阿倫特的“行動”概念具有特定的內涵,概而觀之主要包括以下幾點:首先,行動是人所特有的活動,在行動中,人既非與自然界,也非與物的世界,而是與人的世界接觸;人經由行動獲得了完全的自由,既不受制于必然性,也不為功利動機所左右。其次,行動具有創生性,每一次行動都意味著一個新的開端。因此,阿倫特說行動是人的“第二次降生”,*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176.個人在行動中必須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再次,行動的前提是他人的在場,在他人的注視下展現獨特的風采。“行動的語法是:行動是唯一要求多樣的人們在場的人類能力。”*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180.因而,行動要求所有個人都勇于展示自己的獨特性,以表明“我是誰”。最后,行動也是一種互動,它是人們彼此間的一種溝通交往。“在政治領域中人們主要是作為行動者和言說者顯現出來,因而在這里個性決不只是一種私人事務。”*[美] 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王凌云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頁。
在阿倫特那里,“行動”是一種自由公民存在的標記,具有三個價值取向: 第一,創造性。“行動與單純的行為不同,其作用是中斷那些原本可能會自動繼續下去、因而可以預測的過程”。*Hannah Arendt,Crises of the Republic,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2,p.133.也就是說,行動意味著對現存事物的打破,要求對舊事物的“終結”。第二,展示性。行動建立在公民理想之上,它的價值不在于達成實用性的協議,而在于它能實現每個參與者的主體性,鍛煉他們的判斷辨識能力,因此鄧特里弗稱之為“表達型行動”。*Maurizio Passerin d’ Entreves,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annah Arendt,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4,p.65.第三,溝通性。與“表達型行動”相對應的是“溝通型行動”。阿倫特強調行動不僅是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觀點,也要傾聽他人的發言。通過與他人的“共同行動”(act in concert)而使個體成為群體的有效成員。
面對自由主義泛濫所導致的種種社會流弊,阿倫特認為應當重申公民德性。而“公民德性是指公民通過審議、行動來增進公共利益的意愿和能力,亦即將公共利益置于私人利益之上的品質和德行。”*劉訓練:《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 一個思想史的考查》,《學海》,2006年第5期。它是一種“后致”而非“先賦”的品質,“真正的公民不只是一種形式身份,還是一種行為能力”。*徐 賁:《阿倫特公民觀述評》,《二十一世紀》,2002年第2期。換言之,作為共和政制良性運作的根本保證,公民德性必須在積極的公民行動中培養和體現,貫穿于“行動”的三個功能構成之中。
(一)“行動”的功能構成
毋庸置疑,任何一個完整意義上的行動,必須具備三個功能構成:行動的前提、行動的過程以及行動的后果。阿倫特的“行動”雖然十分獨特,但亦概莫能外。“行動”的創造性、展示性與溝通性這三大價值取向必須通過一個完整的“行動”序列才能達致。
首先,在阿倫特的語境中,自由意味著行動。“說人是自由的——區別于他們擁有自由之資質——只有在他們行動時,既不在此前,也不在此后,處于自由狀態和行動實際是一回事。”*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 Eight Exercises in Political Thought,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8,p.153.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真正的行動還必須以一定的自由為前提。這種自由包括兩個方面:保證個人自由的自主以及保障他人自由的個人自制。因此,個人自主與自制是行動的前提。
其次,阿倫特認為,行動是一個動態的概念,要使行動順利進行,主體必須以自由為準則,進行理性判斷,并通過言行展示一己之特性,同時與他人對話溝通,就共同關心的重大議題交換意見以協同行動。因此,行動過程中主體必須保持理性、進行協商。
再次,在阿倫特看來,行動意味著新的開端。這體現了她的樂觀傾向。但阿倫特的樂觀并非盲目的,她同時看到行動的后果常常具有某種危險性。因為行動具有不可預測性、不可確定性、不可逆轉性*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36,p.243.這三個特點。因此,要避免行動后果的這三種危險性,主體必須具有相互信任、相互負責與相互寬容的公民德性。
(二)對公民德性的重申
1.行動的前提要求具備自主與自制的公民德性。如前所述,阿倫特的行動不能以功利、后果或道德標準來衡量。如此純粹的行動必然要求充分獨立的主體,也就是說行動主體必須具備自主的德性。個人自主是公民行動的首要前提。
跟以往的思想家相比,阿倫特對于個體自主性的呼吁近乎歇斯底里。這種吁求集中體現在她關于極權主義*在阿倫特看來,極權主義不同于專制與暴政,極權主義盡管蔑視成文法,“但是它的運作既非沒有法律指導,亦非恣意行事,因為它宣布嚴格遵從自然法則和歷史法則,而一切成文法都從這兩者而來。極權統治……不是‘毫無法紀’,而訴諸威權之源泉;它不是恣意妄為,而是比以前的任何政府形式更服從這種超人類的力量;它也不是使權力從屬于一個人的利益,而是隨時準備犧牲每一個人的重大直接利益,來執行它認定的歷史法則和自然法則。”參見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61.的研究中。她認為自主性喪失的極致就是極權主義的產生,“極權主義是對自由最徹底的否定”。*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328.在極權主義下人不僅僅是作為達到目的之手段而失卻內在尊嚴,更是使人本身成為一種多余。阿倫特尖銳地指出這是一種“絕對的惡”(radical evil),*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59,p.viii.它施行一種“邏輯的暴政”。*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73.冰冷的邏輯力量與永無休止的運動號召告訴人們必須做什么,而未給人的內心自由留下任何選擇的空間,由此摧毀了個人自主性的全部可能。極權主義意在全面支配、主宰一切,蕓蕓眾生遭受高度的壓制,人性變得扭曲,喪失了任何自主行動的可能性,只是盲目地嚴格執行所謂的客觀法則。由此便產生了極權主義賴以存在的基礎——麻木的大眾。他們孤立、冷漠,缺乏必要的判斷能力,埋頭苦干而不去思考所做行為的正確性,因而極易受野心家和破壞者的誘惑和煽動。屠殺猶太人的中心執行者艾希曼便是其中的典型。這是一種“平庸的惡”(the banality of evil)*Hannah Arendt,Eichmann in Jerusalem: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5: p.252.,缺乏思考、不能行動、唯有追隨,只是忠誠的服從者,運轉正常的齒輪。這種狀態便可發揮蟄伏在人性中所有惡的潛能,足以毀掉整個世界。因此,阿倫特極力批判這種惡的庸常性。不可否認,阿倫特關于極權主義的描述一定意義上走上了另一個極端,但其中隱含的對于人之自主性的強調卻是驚世駭俗和彌足珍貴的。
然而,為了保證所有個人的自主,自制便成為公民的另一基本德性,同時也是公民行動的另一重要前提。阿倫特用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證成公民自制的美德。因為“人心是晦暗的”,*阿倫特常常提及“人類心靈的晦暗”這一說法。它來自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晦暗的心靈》,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曾多次援引康拉德的小說作為帝國主義殖民與種族經驗的旁證。參見Hannah Arendt,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San Diego,New Yor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75,p.459,p.185.為了維持社會的存在,個人必須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緒和行為。這是消極方面的證明。而阿倫特更多的是告訴我們自制的積極作用,這主要體現在自制對于人之“多樣性”(Plurality)*“多樣性”還被譯為“復數性”或“多元性”,前者可參見日本學者川崎修著的《阿倫特:公共性的復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0頁;后者可參見臺灣學者江宜樺著的《自由民主的理路》,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1年版,第214頁。的維護。“多樣性”是阿倫特對人之境況的一種描述。她如此說道:“人們,而不是人,居住在地球上,生活在世界中。”,*這句話也常被譯為“不是單數的人(man),而是復數的人們(men),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多樣性是人類活動之境,因為我們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說,我們都是人,由此沒有一個人與另一個曾經活著、現在活著或未來出現的人相同。”*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7,p.8.亦即人是以具體的、單個的,而非抽象的、總體的人的形式存在于世。人的多樣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人的平等性與唯一性。即每個人都是獨立平等的、互相區別的存在,都有其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倘若人們之間是可以相互替代的,那就意味著人不再成其為人,而變成了可以復制的人類標本。然而,唯有多樣性的個人才能實現真正的政治聯合。因為“人類的統一及團結,不可能建立在對一種宗教、一種哲學或一種政府形式的普遍一致的贊同之上,而在于這樣一種信念:‘多’總是指向著‘一’——多樣性隱藏同時又顯示著這個‘一’。”*[美] 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王凌云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頁。同質化的個體無法進行協商論辯,那么公共領域將被摧毀,人的行動和自由也就不復存在了。
阿倫特關于人之境況“多樣性”的思考是審慎而卓越的,其中蘊涵著的公民自制的德性對于公民社會的有序運轉是舉足輕重的。由此,公民自主與自制便成為政治行動的兩大前提。以此為基,行動過程才能順利進行。
2.行動的過程要求具備理性與協商的公民德性。自主與自制使得主體真正具備行動的資格和能力,但僅此還不足以實現真正的政治行動。公民還需要培養其他的德性,理性便是個人政治行動的基本要件。
阿倫特對于公民理性的強調,在她的判斷理論中可見一斑。需要明確的是,阿倫特對于精神生活的關注*“判斷”理論是阿倫特晚年著作《精神生活》的第三部分,此時阿倫特的研究已明顯轉向人的精神領域。,并非放棄政治而轉向哲學,而是致力于探討政治實現的精神機制,即“如何政治地思考”的問題。英國學者羅納德·貝納認為,阿倫特的“判斷”理論有兩種:早期的與晚期的,實踐性的與思考性的。前期是作為行動者的判斷,后期則是旁觀者的判斷。*Hannah Arendt,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edi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Ronald Beiner,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44,p.55.以此觀之,阿倫特認為無論是政治生活抑或哲學生活,判斷都是必須的,因為二者并非截然分明的兩個領域,理性之于二者都是不可或缺的。阿倫特明確表示,理性判斷是真正的公民必須具備的能力,由理性判斷聚合而成的公共意見具備更高的質量。要實現個人的德性,公共理性是不可缺少的。它的特點在于:以個人德性為依歸,將成就自我與成就他人相統一,從而實現個人的價值和群體的良善生活這一旨趣。舍此,政治世界便不能維系。
具體而言,阿倫特的判斷理論是通過“擴大的見地”、(enlarged mentality)“代議性”思維(representative)以及“共通感”(common sense)等詞匯構筑起來的。“擴大的見地”前文已經提及,它是康德的一個創見。與實踐理性不同,它不僅要求內心的一致,而且潛在地要求與他人的契合。如是,“判斷”便能超越個人的界限,才是理性的、有效的。不難看出,此種判斷要求他人的在場,因為個人的判斷必須接受他人的檢驗和確證。以此反觀極權主義之下的個人,則完全喪失了理性,因為他們缺乏獨立思考,不能進行判斷。那么,如何才能獲得這種見地呢?這有賴于“代議性”思維和“共通感”的運用。前者上文已論及,這里不再贅述。根據阿倫特的理路,個人憑借“代議性”思維,從多個不同的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由此形成判斷。那么,由各個不同的立場看問題所依據的標準何在呢?這便是“共通感”。它也是康德使用的一個術語,“假定每個人都有和我自己一樣的感官”*Hannah Arendt,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edi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Ronald Beiner,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69.,強調一種可相互交流的感覺機能。阿倫特以為,“共通感”使個人獲得對世界的確切感知,“‘共通感’的喪失必然導致人判斷力的衰退”,*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314.于是政治世界便日益衰朽。統而觀之,無論是“擴大的見地”,還是“代議性”思維,抑或“共通感”,都浸染著理性的因子,阿倫特對理性的注重無需多言。
當然,行動并不能局限于單個人,通常所說的行動意指集體的行動,而集體的行動必須尊重人的多樣性。按照阿倫特的說法,“人的復數性,具有平等和差異的雙重特征。”*[美] 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頁。平等要求個人之間的相互了解和理解,體現了前文所述個人自制的德性;差異則需要用言說或行動來使自己被理解。因而僅有公共理性仍然不夠,對于集體行動而言,或許協商精神更為重要。
與許多思想家不同,阿倫特認為人生而不自由,但卻是為自由而生的。而自由的獲取途徑之一便是行動,是政治領域的平等協商。在阿倫特看來,行動必定與語言相伴,這是所謂“言行”之意味。換言之,行動應該以交談和辯論為媒介,采用協商、說服的策略,而不應訴諸暴力和強制。阿倫特拒斥一切的暴力和專斷,她說:“只有純粹暴力才是沉默的”,*[美] 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頁。它是前政治現象,沒有資格進入公共領域。因為參與公共事務的個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每個人都既是表演者,又是欣賞者”,*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57.都應該坦誠地表達自己的觀點,都有權對任何涉己事情進行評判,這是一種政治協商而不是操縱或強迫。言談是沒有止境的,因而協商便是動態的,它對繼續對話保持開放,使個人獲得一種持續的“公共快樂”。缺乏協商的紐帶,個體便無法實現真正的聯結。值得注意的是,阿倫特強調協商但并不反對個人利益,而是反對一切先在的私利,主張個人的偏好應構成性地產生于持續的對話之中。也就是說,協商不是偏見與偏見、私心與私心的明爭暗斗,而是意見與意見的交流,利益與利益的平衡。
3.行動的結果要求具備信任、負責與寬容的公民德性。自主與自主的前提,保證了行動目的的正當性,即維護個人和他人公共合法權益;理性與協商的過程,保證了行動程序的合法性,即理性的溝通與有序的協商。但即使具備了以上公民德性,仍不足以保證實現良好的行動結果。這是行動的內在缺陷,因而更多的德性要求便刻不容緩。
現代社會日益復雜和分化,它擴大了個人的選擇空間,但社會的分化和漸增的偶發事件也加大了個人的易受傷害性,從而要求更多的交往和合作。面對此種情況,阿倫特發出了如此感慨,“未來好比不確定性的汪洋大海,那里不可預期的事情可能從各個方面發生”*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0,p.175.。這意味著行動的結果受諸多因素的影響,是不可預測的。在此種境況中,個人難免產生徘徊無助之感,以至喪失信心、迷失自我,而“承諾與同意提供了面對此種未來的穩定性”*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0,p.175.,成為解決問題的良方。誠如勒米斯所言,阿倫特十分注重承諾以及由此建立的人與制度、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系,認為唯有信任關系的存在,政治行動才得以可能。她寫道:“只有當人們之間存在信任,言行的冒險才有可能。信任——很難形成,但卻是最基本的——存在于一切人的人性的那部分。舍此,行動便不能作出。”*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23.而且,阿倫特的洞見遠不止于此。她指出信任的積極影響并不只限于當事者,同時也會惠及子孫后代。她說:“聯合與承諾,結盟與立約乃是權力得以保持存在的途徑;在特定的行為過程中人與人之間所形成的權力,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人們成功地保持其完好無損,他們就已經處于創制的過程中,處于構建一個藉以棲居的穩定的世界結構中,這時他們行動的權力得以形成。在人們訂立和維系承諾的能力中存在一種屬人的構建世界的能力。承諾與同意提供了面對此種未來的穩定性;由此,人的建制及世界構建的能力,真正用心并不單是為現時代的我們著想,而是同時也關心我們的后繼者。”*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Ltd.,1990,p.175.這種觀點即使在現在仍然是十分深刻而睿智的。
當然也必須認識到,一旦賦予信任,人們就要承擔一定的潛在傷害和風險,以換取相互合作的好處。正如安妮特·貝爾指出的,“一個人如果相信他人的良好意愿,他就必然容易受到他人良好意愿有限性的傷害。當一個人信任別人時,他就給別人留下一個傷害他自己的機會,這也顯示出他的信心,即被信任的人不會利用這種機會”。*[美]沃倫編:《民主與信任》,吳輝譯,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第1頁。也就是說倘若僅寄望于信任,絕不能徹底地克服行動的不可預測性后果,因為信任本身便是不確定的。那么,如何使這種“信任風險”降至最低呢?這就要求個人秉持對社會公共利益負責的態度,積極兌現自己的承諾。
阿倫特對于責任的強調是基于其“人心晦暗”的判定。她認為人性具有陰暗的一面,趨利避害是其本能,因而難免為了利益毀信于人;并且,人的內心又是反復無常的,不能保證會一如既往地踐諾。同時,阿倫特還覺察出,“由于人類理性之局限,對個人及他人行動之后果,不能做充分的預期”。*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44.面對承諾,個人可能會做如此假設:現在這種情況于我是有利的,但接下去還會如此嗎?他會不會反悔呢?為了規避此種風險,責任便成為必不可少的了。負責使個人行動的不確定性大大降低,從而使合作成為可能。假使個人一貫抱持負責的態度,他人則能預期其行動,“正如統治自我的程度與規范說明并決定對他人的統治——一個人如何統治自己,他也將如此統治他人”。*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38.如此,信任即成事實。不難看出,阿倫特的責任是基于她所說的“判斷”之上的,如此產生的責任才是真實可靠的。她在一次演講中指出,“這種判斷的先決條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智力或者對道德的精細分析,而只是捫心自問的習慣,也就是自己和自己默默地對話。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稱此為思想。”*此處的“思想”用阿倫特的術語來講便是“判斷”。參見Hannah Arendt,"Perso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Dictatorship",delivered in Boston on 15 March 1964.The BBC broadcast was published in the Listener 6 August 1964,pp.185-187.
在最低限度上可以說,只要認識到彼此之間利益的相互依賴性,認識到只有在社會合作中個人的利益才能實現時,理性的公民就會意識到對彼此與社會的責任感是促成合作的基礎。但是,責任感對個人行動并不具有強制力,而且由于各種因素的復雜作用,仍然難免出現一些不良后果。而這些后果經常是不可逆轉的,損失一旦造成便難以挽回。這時就需要對他人的過失給予寬容之心,如此才能使行動的危害降到最低。
在阿倫特眼中,懲罰、報復與政治生活是鑿枘不合的,寬容才是解決之途。阿倫特對寬容的闡述源于其對極權主義問題的進一步思考。雖然她對極權主義痛心疾首,但仍然看到“極權政體之下,人人皆是犧牲品,他們作為個人無力為極權主義之后果承擔責任”,*Hannah Arendt,Essays in Understanding(1930-1954),edited by Jerome Kohn,New York,San Diego,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pp.121-132.“極權主義之惡,已超出人類懲罰的權力范圍之外,它只是走過。”*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241.也就是說,阿倫特認為在極權主義這樣有組織的體制性的極端惡面前,不可能找出具體的責任承擔者。責任是普遍的,它超出了個人的承擔能力。于是,只有倚賴寬容,才能擺脫歷史的重負,積極開創新的局面。寬容并不意味著忘記歷史、忘記過去,消極被動地回避矛盾,而是采取勇敢的態度面對過去,力圖消弭社會沖突、整合社會利益。這是一種著眼于未來的做法,“它與報復完全不同;報復糾纏于已發生的行動,實際是過去行動的延續,沒有終點,也沒有希望”,非但效力不足,更會引發宿怨世仇,陷入惡性循環而不可自拔,“而寬恕使人重新獲得了自由”。*陳 偉:《阿倫特與政治的復歸》,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頁。它亦是對責任的一種承擔,這種承擔或許更明智。
阿倫特的“行動”理論及其包含的公民德性思想透射出深切的人文關懷,這是她的政治哲學最為可貴之處,同時亦是一般的政治學者所難以企及的。它能夠為我國的政治與民主建設提供諸多的借鑒,擇其大端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積極行動與政治判斷——政治參與的基本要素
阿倫特認為:“政治生活是直接參與式的,以個人而非團體、政黨為單位;其內容不是投票選舉,而是發言辯論。”*陳偉:《阿倫特與政治的復歸》,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頁。簡言之,真正的政治生活是“公民進入公共空間的對話、行動的生活”,*陳偉:《阿倫特與政治的復歸》,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頁。是積極的“行動”。但在對極權主義的研究中,阿倫特又發現,積極行動的熱情并不必然產生有效的政治參與,而僅僅使個體成為一種潛在的行動性存在,甚至還會導致一種“平庸的邪惡”*Hannah Arendt,Eichmann in Jerusalem: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5: 252.,從而威脅行動的正確性。為了規避這種風險,提高個體的政治參與能力就顯得十分必要。而此種能力的培養需要內部“理性培植”與外部“理性強制”的同時并舉。即“從內部訓練公民‘更好的理性判斷力’,壓制他們倔強的、潛在的、可惡的本能沖動,同時使公民受到經過理性設計的外部強制,這種強制將保證公民‘做錯了會勞而無獲’”。*郭濟、高小平、何穎:《行政倫理導論》,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1-72頁。而事實上,無論是內部的“理性培植”,還是對于外部“理性強制”的認同與遵循,都是對阿倫特政治“判斷”理論的不自覺地運用。
總之,對于積極的政治行動與冷靜的政治思考應抱持一種嚴肅的科學態度,阿倫特的理路是主張公民的參與熱情與實際參與能力的兼備。這標示了她對于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關于實踐生活(Vita Activa)與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二元區分的調和嘗試。阿倫特關于“行動”與“判斷”的精辟詮釋與獨到闡發,對于我國政治參與與民主建設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中國社會諸種流弊的革除需要“破除舊有的全能主義政治體制,構建基于職能分殊之上現代國家”,*周煜閎:《漢娜·阿倫特政治思想述評》,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61頁。在此基礎上,公民才能勇敢地走出私人領域,主動地參與公共政治事務,積極地“行動”。當然,僅僅訴諸參與熱情是不夠的,甚至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惡劣后果,十年文革就是最有力的佐證。為了抑制盲目的參與激情,我們還要汲取阿倫特“判斷”理論的精華,努力提高公民政治參與能力與政治行為素養,使其能夠理性地分析與抉擇,如此方能保證公共政治生活的有效運作。換言之,我們需要吸納阿倫特的思想精髓將積極的政治參與建立在理性的政治判斷之上,實現二者的良性互動與均衡發展,進而達致健康的公共生活。
(二)平等訴求與公共情懷——公民意識的價值取向
阿倫特指出,近代以來社會科學家們所謂的政治概念,本質上是指一種“支配”。而依她之見,“無論何種類型的支配,就其實質而言都是反政治的,支配的存在意味著政治的終結;同時,政治的存在也已然意味著對支配現象的徹底否定”。*陳偉:《阿倫特與政治的復歸》,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76-78頁。易言之,在阿倫特看來,將政治理解為“支配”是傳統政治哲學的一個根本謬誤。因為真正的政治是平等主體之間的權利博弈,它需要的是身份平等的公民之間的橫向對話,而不是支配意義上的命令與服從。為何平等在阿倫特看來如此重要呢?因為“除非擺脫對任何其他人的意志的依賴,意志才是自律的”。*[英]昆廷·斯金納:《第三種自由概念》,應奇譯,馬德普、[加]威爾·金里卡主編,《中西政治文化論叢》(第四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頁。
同時,阿倫特也告訴我們,真正的平等不只是人人皆有同等的權利,它還要求人們摒棄完全的“實用主義”態度,承擔相應的義務。“它意味著獻身于公共善,也意味著實踐或履行統治與被統治的公民相互之間的平等關系的前提條件”。*[美]約翰·波考克:《權利與風俗——政治思想史家的一種模式》,應奇、王光昭譯,馬德普、[加]威爾·金里卡主編,《中西政治文化論叢》(第四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頁。這是一種公共情懷的彰顯,它“是集體性存在的惟一方式,人的多樣性和團結由此獲得保障”。*[加]菲利普·漢森:《歷史、政治與公民權:阿倫特傳》,劉佳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頁。需要指出的是,“阿倫特看重的不是社會基本制度或政治結構性的公共意義,而毋寧是政治語境中的人及其行動的公共意義,仿佛這才是政治的公共性本質所在”,“某一人物及其行動具有公共性,當且僅當他或者她及其行動具備卓越超拔的公共引領價值和公共示范意義”。*萬俊人:《公共性的政治倫理理解》,涂文娟編:《政治及其公共性:阿倫特政治倫理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第7頁。
不難發現,平等訴求與公共情懷是阿倫特公民德性思想的要義所在,它也應當成為我國公民意識培養的目標取向。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支配”與“實用”是公民意識形成的兩大障礙,“支配”是對公民意識根基的“權威主義”誤置,而“實用”是對公民意識根基的“功利主義”誤置。顯然,要培養公民意識、扭轉公民德性日漸式微的頹勢,就必須糾正以上雙重誤置,而毫無疑問,平等主張是對“支配”的拋棄,公共精神則是對“實用”的矯正。只有使個人養成兼具平等性與公共性的公民意識,才能防止個人的公共行動“受到政治參與的成本和收益值工具性算計的侵蝕”。*[美]邁克爾·桑德爾:《答我的批評者》,劉嬋琪譯,馬德普、[加]威爾·金里卡主編,《中西政治文化論叢》(第四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頁。因此,倘若公民個體與公共生活之間的紐帶喪失,亦即公民只關注一己之私,而喪失其公共精神,那么個體自由與集體乏力就會同步增長,也就是說“當整個民族被壓抑著不能發揮它的最高才能和美德時,這些品質就會開始退化,而人民就會逐步陷入一種麻痹和懶惰的不幸狀態”*[英]昆廷·斯金納:《第三種自由概念》,應奇譯,馬德普、[加]威爾·金里卡主編,《中西政治文化論叢》(第四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頁。;相反,如果立基于平等訴求與公共情懷,美德與功利卻皆能獲致自身的價值:美德作為實現公共目標的保障與終極取向,功利則作為達致公共目標的現實收益與直接激勵。這種公民意識堪稱公民德性的精義,是我國公民社會構建中至為關鍵的主體性因素。就其一般而言,它的培養要求我們的“政治體系必須代表一種理性的統治,民主必須展示出一種協商性的而不是博弈性的特征”。*Joshua Cohen,Deliberation and Democratic Legitimacy,A.Hamlin and P.Pettit,eds,The Good Polity,New York:Blackwell,1989:17-34.□
(責任編輯:熊 覺)
2013-07-09
周萍,女,清華大學高校德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國外馬克思主義與當代西方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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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4)02-00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