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立梅
自從費孝通先生提出以文化自覺為核心的融合性文化理論以來,對文化和文化自覺的討論便從未中斷。從文化自覺的詞語本意來理解,所謂“自”,意味著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是對文明進步的強烈向往和不懈追求”[1],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則是這種內在精神動力的原初環節;所謂“覺”,是對文化的覺醒、反省與超越,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是對文化的“自知之明”[2]。因而,所謂文化自覺就是生活于一定文化環境中的人對其文化的自知之明。
人是文化的存在物,文化自覺的根基在于人的主體性,因而,人對文化的自覺即為主體文化自覺,馬克思新唯物主義哲學的創立,將主體文化自覺置于堅實的哲學地基上,并使之呈現出新的哲學視域。
伴隨著文藝復興以來所謂人的再發現,人的主體性問題始終是近現代哲學探索的一個重要問題。這種探討,不但沒有偏離哲學歷史發展的基本線索,而且正是緊緊圍繞著恩格斯所說的“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即“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3](P229)的。大體說來,馬克思以前的哲學在人的主體性問題上分化出了兩種主體論:物質主體論和精神主體論。
按照物質主體論的觀點,歸根到底,自然物質是最終的主體,甚至被視為唯一的主體,人往往被一般化地消融于自然物質世界之中。人與自己活動的手段和對象同屬于一個物質世界,服從于同樣的客觀必然性。人只有無條件地承認外部世界的客觀實在性,嚴格遵循其中的必然性,才能在自己的活動中顯示出有限的主體性。馬克思對這種物質主體論做了切中肯綮的批判。馬克思指出,17世紀英國哲學家培根是近代唯物主義的“第一個創始人”,它在唯物主義的前提下尚能承認一定意義上的人的主體性,在他那里, “物質帶著詩意的感性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出微笑”[4](P163)。然而,“唯物主義在以后的發展中變得片面了”[4](P163),“變得敵視人了”[4](P164)。例如霍布斯,他把人與自然的感性關系變成自然界自身的抽象幾何學,人在唯物主義之中消失了。那種“抽象的物質”、“抽象的實體”變成了一切變化的主體,構成了萬物的本性和存在的致動因。于是,“人和自然都服從于同樣的規律”[4](P164)。與霍布斯的“純粹唯物主義”堅持客體至上原則不同,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堅持自然至上原則,關注的是人的自然性、生物性,但由于費爾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5](P137),沒有把感性看做實踐的、人的活生生的感性活動。因此“他只能把人的本質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純粹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5](P139)。雖然費爾巴哈想關注現實的人,可分析的仍是抽象的個人,“并且僅僅限于在感情范圍內承認‘現實的、單個的、肉體的人’”[5](P157),忽視了人的能動性、創造性、主體性,“至多也只能做到對‘市民社會’中的單個人的直觀”[5](P140)。這樣,近代唯物主義從關注人的主體性開始,最終卻忽視了人的主體性。
精神主體論則相反,撇開物質世界的客觀實在性和客觀必然性,把主體當作某種觀念的、精神的主體。由于擺脫了物質客觀實在及其必然性的制約,唯心主義在所謂宇宙精神或人的觀念運動中顯示了極大的靈活性。這種精神主體論在德國古典哲學唯心主義的杰出代表黑格爾那里,可以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黑格爾不僅以最宏偉的方式概括了哲學的全部發展,而且將形而上學與概念辯證法融為一體,把整個世界描述為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和發展之中,并力圖揭示這種變化和發展的內在聯系。所以恩格斯認為“黑格爾的體系在德國的富有哲學味道的氣氛中曾發生了多么巨大的影響。這是一次勝利進軍,它延續了幾十年,而且決沒有隨著黑格爾的逝世而停止”[3](P226)。然而,在黑格爾的體系中,人僅僅是絕對理性自我實現的工具,“主體也始終是意識或自我意識”[6](P319)。
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開篇就這樣寫道:“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7](P499)馬克思的這一論述包含著深刻的思想,它圍繞著主體性問題高度概括了哲學發展史,初步表達了自己的新唯物主義的基本意向。馬克思既批判了舊唯物主義,也批判了唯心主義。舊唯物主義堅持了主體的客觀實在性和自然界對人的優先地位,這是正確的,但是舊唯物主義的根本缺陷是看不到人作為活動主體的主體性,見物不見人。唯心主義雖然發展了人的能動方面,強調了人的主體性,但是唯心主義卻否定了主體以及客體的客觀實在性,他們所說的主體性不是從事現實活動的人的主體性,而是某種精神的主體性,是一種頭足倒置的主體性。
在馬克思看來,自己的哲學不同于唯心主義而是一種唯物主義,但它與“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也不同,它是一種新唯物主義。新唯物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區別在于,“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7](P502)。這種新唯物主義在批判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片面性的同時汲取了二者的合理因素,是一種主體性唯物主義。它的特點在于:在唯物主義的前提下強調人作為活動主體的主體性,對人的主體性問題進行了唯物主義的闡釋。
哲學是文化的靈魂,文化是哲學理念的外在體現。無論哪個時代的文化都體現著該時代的哲學精神,而每一時代的哲學都是該時代精神的精華。因此,文化自覺的根基在于哲學主體性,從哲學角度看,高揚主體性,就是彰顯主體文化自覺。
新唯物主義的著眼點是現實的人,其根本目標指向是現實的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馬克思先后進行了宗教批判、政治批判、哲學批判和政治經濟學(異化勞動)批判,從而把主體文化自覺置于堅實的唯物主義地基上,揭示了主體文化自覺新的哲學出場路徑。
1.主體文化自覺需要把人從宗教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揭穿“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
宗教是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的表征,在馬克思看來,宗教是人的產物,是人的世界觀和人的情感,然而,在宗教中,人卻喪失了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無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7](P4)。主體文化自覺,就是要拯救這種被宗教虛幻外衣掩蓋著的人的自我意識,把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還給人自身。
2.主體文化自覺需要把人從政治國家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揭穿人作為社會存在物與作為私人的對立。
馬克思指出,在政治國家中,人過著一種相互沖突的雙重生活:一重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做社會存在物,另一重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做工具,也把自己視為工具。這種雙重生活的必然結果是:“人在其最直接的現實中,在市民社會中,是塵世存在物。在這里,即在人把自己并把別人看做是現實的個人的地方,人是一種不真實的現象。相反,在國家中,即在人被看做是類存在物的地方,人是想象的主權中虛構的成員;在這里,他被剝奪了自己現實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非現實的普遍性。”[7](P31)簡單地說,在政治國家的統治下,人的社會性和個體性是二元對立的,要實現主體文化自覺,則需要認識到并且應該是:人是社會性和個體性的統一。而只有把人從政治國家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才能實現個體性和社會性的有機統一。
3.主體文化自覺需要把人從舊哲學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揭穿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
馬克思指出:“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7](P4)這里“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指宗教,而“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則指黑格爾哲學。而德國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在黑格爾的著作中得到了最系統、最豐富和最終的表達,在馬克思看來,對這種哲學的批判既是對現代國家以及同它相聯系的現實所作的批判性分析,又是對迄今為止的德國政治意識和法意識的整個形式的堅決否定。迄今為止的德國政治意識和法意識這種舊哲學置現實的人于不顧,“只憑虛構的方式滿足整個的人”[7](P11)。黑格爾在他的思辨哲學中,把物與物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都神秘地化為觀念之間的關系,馬克思給自己提出的任務是,從黑格爾的“抽象或觀念”中揭示出“統治個人的物質關系”,從而揭穿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
4.主體文化自覺需要把人從異化勞動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把人的本質還給人本身。
主體文化自覺就是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7](P162),在馬克思看來,這種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就是人的類特性,就是人的本質,因為人“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做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做類存在物”[7](P162)。然而,異化勞動使(1)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2)工人同自己的生活活動相異化;(3)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4)人同人相異化。這樣,異化勞動就把“自主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7](P163),“自主活動表現為替他人活動,生命的活躍表現為生命的犧牲”[7](P168)。實現主體文化自覺,就需要把人從異化勞動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恢復自覺自由這種人的本性,把人的本質還給人自身。
新唯物主義哲學視域中的主體文化自覺,是本體論邏輯、認識論邏輯、方法論邏輯和價值觀邏輯的有機統一,為人的自我解放和自我超越勾畫了新的哲學境界。
1.主體文化自覺的本體論邏輯:勞動實踐是主體文化自覺的生成根據。
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是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在馬克思看來,“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7](P196);人周圍的這個現實的感性世界既不是純粹的自然存在物,也不是純粹的人的觀念的外化;它是現實的人一方面根據外部世界的物質條件和發展規律,另一方面又按照自己的需要、目的、本質力量,通過對象性的實踐活動建構起來的一個屬人的對象世界。只有把它當作感性的人的感性活動的結晶,當作人的實踐活動的對象化產物去理解和把握,才能穿透它的表層重帷而深視其底蘊,揭示其本來面目和內在本質。現實的人是通過自己的生產勞動、實踐活動,自己創造出自己來的,人本質上是實踐創造著的存在物。馬克思指出:“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動物。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5](P147)因此,生產勞動是人作為人而產生和存在的真正根據。在馬克思那里,實踐活動不再是人的一個特征,而是合乎邏輯地上升為人的一種主導型的本質地位;“人的實踐”已提升為“實踐的人”。離開人的感性活動、實踐創造活動,人的生命、人的本質、人的存在和人的發展,都不過是一句空話。人之為人的現實本質、人之為人的主體文化自覺正是在感性的實踐活動和社會生活的過程中得到生成、確立、展現和發展的,人就是以實踐為本性的存在物,生產勞動實踐是主體文化自覺的生成根據。
2.主體文化自覺的認識論邏輯:從感性自覺到理性實踐是主體文化自覺的生成過程。
馬克思指出:“人作為對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個受動的存在物;因為它感到自己是受動的,所以是一個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熱情是人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力量。”[7](P211)主體對文化的自主自覺,首先表明的是人的精神、思想或認識狀態,進而還表明在某種精神、思想或認識支配下人的實際存在。主體文化自覺意味著人有自覺意識和自我意識,并在人們普遍具有自覺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基礎上,對于作為主體性的自覺性有更高的要求,主體意識要從感性自覺上升到理性自覺。然而,理性自覺不只是對如何認識的自覺認識,而且是對如何實踐的自覺認識。關于如何實踐的理性認識,是由理性認識向實踐轉化的過渡環節,具有重要的意義。實踐理性或者實踐觀念的形成標志著主體文化自覺的更高發展階段,具有引導或者指向實踐的鮮明特點。實踐的理性應當指導理性的實踐。理性實踐是在自覺的理性認識指導下進行的,并通過信息反饋自覺調節的實踐。在理性實踐中,通過實踐理性的對象化,主體文化自覺的內涵得到了具有現實性的表征。
3.主體文化自覺的方法論邏輯:辯證批判是主體文化自覺的根本方法。
文化上的每一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主體文化自覺要求文化主體持一種懷疑的、批判性的,同時也是建設的和創造的態度客觀辯證的看待各種文化現象、文化過程和文化成果。辯證批判是馬克思主義關于主體文化自覺在方法論上的必然要求。馬克思指出:“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8](P94)在現實社會中,人們總是生活于一個既成的文化傳統環境中。在習慣性的日常生活中,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是容易滋長起來的習慣性思維。要實現主體的文化自覺,就要求文化主體在肯定中看到否定。辯證的否定是新事物取代舊事物的必然環節。事物的發展是從量變到質變的,沒有量變,就沒有質變;沒有質變,就沒有舊事物的滅亡和新事物的產生。作為對這種過程本質的自覺意識,辯證否定的批判精神促進著新思想的產生,也是主體文化自覺在方法論上的內在要求。
4.主體文化自覺的價值觀邏輯: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是主體文化自覺的價值目標。
1894年1月3日,意大利人卡內帕給恩格斯寫信,請求他為即將在日內瓦出版的《新紀元》周刊的創刊號題詞,而且要求盡量用簡短的字句來表述其對未來的社會主義紀元的基本思想,以區別于偉大詩人但丁的對舊紀元所作的“一些人統治,另一些人受苦難”的界定。恩格斯回答說,除了從《共產黨宣言》中摘出下面一段話外,再也找不出合適的了,這就是:“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9](P666)主體文化自覺,在價值論的意義上,就是人的自我發展、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在學理上契合馬克思的“人的現實的解放”,是人真正的自由自覺的回歸,是人類異化本質的回歸,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7](P185)。
在物質主義大行其道,人類本真遭遇淪陷的情形下,文化的出場無異于懸起一面人性之鏡,映射出文化主體被遺忘的生命原像,重新雕刻出一條走向人類自我超越之路的生命線。從這個角度看,社會主體對文化自覺的根本目的就是對自我生命本質的還原與復歸,正如人因生存需要將自身本質外化為產品,并通過對產品的享有,實現了一種本質的復歸。文化作為人的實踐成果而出現,也是人類生存自然選擇的結果,主體文化自覺作為人對文化的自覺領悟,則是人對這種外化本質的重新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