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睿
關鍵字:馬克思思想;時間;始基;武器;尺度
時間理論在馬克思思想研究中被長期邊緣化,直到20世紀90年代以降,時間理論才開始逐漸向馬克思思想研究的中心滲透。縱觀學界以往的研究成果不難發現,對馬克思時間理論的研究多始于對傳統教科書的批判,進而挖掘馬克思時間理論尤其是必要勞動時間、剩余勞動時間、自由時間的深層意涵。但是,這一認知路徑并未將時間范疇在馬克思思想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凸顯出來。時間是馬克思認識資本主義的始基,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武器,是馬克思衡量人的解放的尺度之一。所以,馬克思不可能也決不允許自己陷入奧古斯丁的時間困境(“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1](P242))之中。在馬克思那里,時間是人們在實踐過程中根據感性體驗和自身需求,對物質世界中的運動、變化、發展、進化、成長、延伸、流逝等共相的抽象概括,并在人類社會發展中將其擴展為被絕大部分人所接受的測量尺度。也就是說,并不存在一個與人及人的實踐相脫離的時間,時間來源于人的感性,來源于人的實踐當中。沒有人,沒有生活實踐,沒有語言,時間這一詞語就不會出現。所以說,馬克思對時間的理解并不同于亞里士多德的“時間是運動的數”,不同于牛頓的絕對時間,也不同于康德的“時間是先天的感性直觀形式”,更不同于柏格森的延綿和海德格爾的時間性。他的時間概念是建立在人及其實踐的基礎上的對外在客觀存在的認知。由此觀之,當前學界普遍認同的馬克思的時間就是社會時間,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片面性。因為按照實踐和理論雙維度的價值訴求,將時間引入不同領域,就會出現與之相對應的如社會時間、自然時間、歷史時間、心理時間、科學時間、政治時間、地質時間等時間形式。本文擬從三個方面作為邏輯展開討論時間在馬克思思想體系中的作用,還原時間在馬克思理論體系中的構建意義和馬克思時間理論之價值本質。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指出,馬克思一生有兩大發現,一是人類歷史發展規律,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的運動規律。[2] (P601)第一個規律是就整個人類社會而言的,馬克思認為人類社會是由低級向高級、由簡單向復雜、由落后向先進、由幼稚向成熟這一路徑不斷向前發展的;第二個規律是就資本主義社會而言,馬克思將對資本主義的認識放在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予以解讀,體現了他的時間本位思考模式。然而,馬克思以時間作為對資本主義認識的始基的探討遠非于此,至少還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認識正是基于他對時間思考之基礎上的,不認識時間,就無法認識資本主義。但凡關注馬克思的研究者都不會否認資本主義在馬克思那里的重要地位,也不會否認馬克思的巨著《資本論》是世界范圍內人們認識資本主義最為重要的著作之一。根據《資本論》的思想展開邏輯來看,人們一般更傾向于承認商品和貨幣是馬克思認識資本主義的邏輯起點。這一看法當然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是,如果追其源頭,商品和貨幣的出現是人類社會發展史的必然結果,列寧有關物質與時間關系的一句話非常有助于我們對此的理解:“世界上除了運動著的物質,什么也沒有,而運動著的物質只能在空間和時間中運動。”[3] (P75)商品和貨幣作為特殊的物質,它們有著自身的運動軌跡,而作為運動著的物質,只能在空間和時間中成為現實。所以,馬克思只有先考慮時間,才能進一步考慮商品和貨幣問題。在對資本主義的認識問題上,馬克思不僅僅從時間出發來認識商品和貨幣,他更是從時間出發來認識整個資本主義及其運動。關于這一點,只需要看看《資本論》中直接與時間相關的支撐著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認識的關鍵性和決定性的概念即可:工作日、勞動時間、必要勞動時間、剩余勞動時間、自由時間、生產時間、流通時間、周轉時間、勞動期間等。其中,任何一個概念都是馬克思認識資本主義的一把鑰匙,是馬克思理論得以展開的立足點。換句話說,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認識是以他對時間的認識和理解為前提的,不認識時間,就無法認識資本主義。
其次,馬克思基于對時間的理解,創立了獨具一格的社會形態時間理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馬克思將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劃分為依次更替的三大形態:“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4](P52)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人的依賴性社會、物的依賴性社會和自由個性社會。依照馬克思的解釋,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大體上屬于人的依賴社會,資本主義屬于物的依賴社會,而未來的共產主義則屬于自由個性社會。國內學者正是據此理論認為馬克思創立了不同于社會發展五階段理論的社會形態時間理論。在對資本主義認識的過程中,馬克思意識到僅僅憑精確的物理時間(計時時間)無法對社會發展從宏觀視角加以確證和解讀,更無法準確定位資本主義與其他社會制度和社會形態的異同。只有將目光重新投向時間,通過對時間的進一步認識和把握,才能夠獲得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新認知,才能夠準確定位資本主義,認識資本主義、剖析資本主義。再者,馬克思曾以所有制的不同對人類社會發展做出過區分,但是,畢竟并非每個人都能夠非常清楚地從所有制這一抽象的經濟學術語及其特征判定不同的社會類型,就連什么是奴隸主階級、封建主階級、資產階級也不是一件容易定性的事情,當前學界對此問題尚存很大爭議,更遑論馬克思那個時代人們的認知水平和認知能力。所以,社會形態時間的提出大大簡化了人們對社會不同階段的認定,為人們認識資本主義提供了新的、更為簡潔的判定原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馬克思先有對時間的把握,才有對資本主義的進一步認識。
再次,認識一個民族、國家,認識一種制度、形態,都應當從認識它們的歷史開始,認識資本主義也不例外。但是,歷史問題首先是時間的問題,進而才是歷史本身。所以,對資本主義歷史的認識,當然應當首先考慮時間問題。事實上,歷史是在時間中生成的,研究歷史即為研究這段歷史所經過的時間。所以,認識資本主義的歷史,實則要以時間介入才能真正把握資本主義的歷史,也才能更加深刻、全面地認識資本主義。海德格爾在對此在的歷史性分析過程中指出:“此在的歷時性的分析想要顯示的是:這一存在者并非因為‘處在歷史中’而是‘時間性的’,相反,只因為它在其存在的根據處是時間性的,所以它才歷史性地生存著并能夠歷史性地生存。”[5](P427)以此觀之,資本主義的歷史正是因為其時間性才能確證其存在,也才能夠被認識。由于時間固有的流動性、方向性和整體性等特點,馬克思通過時間認識資本主義的歷史,進而認識資本主義,就省去了糾纏于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某些過于繁瑣的細枝末節的麻煩,心無旁騖地將重點放在社會發展規律、社會構成結構、社會發展動力等具有規律性的宏觀層面。其優點在于對資本主義的把握較之以分門別類的認識更為直接、迅速和便捷,當然也更具可操作性和科學性。世界歷史理論堪為一例。世界歷史理論是馬克思通過時間認識資本主義而創造出的偉大理論成果。在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有著追逐利益的本性,因為利益是其得以存活的鮮血。也正是在追逐利益的過程中,資產階級掌握著的資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時間去消滅空間,就是說,把商品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所花費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資本越發展,從而資本借以流通的市場,構成資本流通空間道路的市場越擴大,資本同時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間上更加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更多地消滅空間。”[4] (P169)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的擴張、世界歷史的形成無非就是時間對空間的消滅,時間的重要性不言自明。馬克思正是以時間作為認識資本主義的始基,實現了對資本主義全面、深刻的認識和把握,為批判資本主義和實現人的解放打下堅實的理論基礎。
時間不僅僅作為馬克思認識資本主義的一種理論,更是作為馬克思借以批判資本主義的有力武器。馬克思以時間作為批判資本主義的武器,其火力點主要集中到資本主義經濟上。他通過研究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的時間分配問題,即工作日問題,對時間進行了明確的劃分: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其中,勞動時間又被劃分為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下文將逐步呈現馬克思是如何通過這些時間類型來實現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的。
第一,馬克思以時間為武器批判了資產階級的殘忍性。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歷史的研究發現,資本主義并未改變過去社會中存在的壓迫和奴役,只是以新的階級、新的條件將其代替,即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資產階級因其對財富的占有,從而占有了無產階級。為獲取財富,資產階級無止境地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使得工人成為活的制造財富的機器。為了獲取財富,資產階級毫不掩蓋自身無止盡的欲望,不采取哪怕是稍許隱蔽一點的手段去占有財富。馬克思認為,資產階級財富的源泉在于對工人勞動時間,尤其是對能夠產生剩余價值的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的無償占有。馬克思曾以反諷的語氣寫到:“如果工人需要用他的全部時間來生產維持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所必要的生活資料,那么他就沒有時間來無償地為第三者勞動。沒有一定程度的勞動生產率,工人就沒有這種可供支配的時間,而沒有這種剩余時間,就不可能有剩余勞動,從而不可能有資本家,而且也不可能有奴隸主,不可能有封建貴族,一句話,不可能有大占有者階級。”[6](P585)由此可知,工人的剩余時間,就其重要性而言,不僅是資產階級剩余價值的來源,更是資產階級得以存在的首要條件。但是,正是由于資產階級追求財富過程中的不擇手段,他們從不將工人當人看、當成鮮活的生命看,他們只在乎工人的剩余時間如何延長,剩余價值能夠多大幅度的增加,以至于工人的所有時間,除了必要勞動時間外的一切時間,都被資產階級無償地占有和剝奪了。所以,馬克思深刻地指出:“至于個人受教育的時間,發展智力的時間,履行社會職能的時間,進行社交活動的時間,自由運用體力和智力的時間,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時間(即使是在信守安息日的國家里),——這全都是廢話!資本……侵占人體的成長、發育和維持健康所需要的時間。它掠奪工人呼吸新鮮空氣和接觸陽關所需要的時間。它克扣吃飯時間,盡量把吃飯時間并入生產過程本身,因此對待工人就像對待單純的生產資料那樣,給他飯吃,就如同給鍋爐加煤、給機器上油一樣。”[6](P306)這種對工人時間的無限度的占有和克扣,不僅摧殘了工人的身體,限制了工人的發展,而且使工人僅僅淪落為“會說話的機器”。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責道:工人“如果沒有自己處置的自由時間,一生中除睡眠飲食等純生理上必需的間斷以外,都是替資本家服務,那么,他就還不如一頭載重的牲畜。他不過是一架為別人生產財富的機器,身體垮了,心智也獷野了”[7] (P90)。靠對“機器”工人時間的毫無人道主義的占有,資產階級實現了財富的大量增值,這種財富的背后,是工人的鮮血和生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才痛斥資本主義的一切“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正是在時間“照妖鏡”的魔力下,資產階級的殘忍性暴露無疑。
第二,馬克思以時間為武器譴責了資產階級的虛偽性。這個問題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個方面,資產階級并未將工作日延長至24小時,而是賦予工人一定的非工作時間。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認為,這是資本家的人道主義的體現,他們將工人視為自己需要對其負責任的人。但是,馬克思毫不留情地通過對工作日最高和最低上限的分析,將這一虛偽的溫情的面紗撕碎。他指出工作日的最高界限必須取決于兩點,一是勞動力的身體界限,因為一個人在24小時的自然日內只能支出一定量的生命力。二是工作日的延長還要顧及道德界限[6] (P269)。畢竟作為追逐利益的資產階級不會愚蠢到在最初生產中就將所有的勞動力耗費殆盡,從而使再生產無法進行。事實上,資產階級并未將工作日延長至24小時也正是出于自身利益著想。對此,馬克思深刻地分析到:“既然資本無限度地追逐自行增殖,必然使工作日延長到違反自然的程度,從而縮短工人的壽命,縮短他們的勞動力發揮作用的時間,那么,已經消費掉的勞動力就必須更加迅速地得到補償,這樣,在勞動力的再生產上就要花更多的費用,正像一臺機器磨損得越快,每天要再生產的那一部分機器價值也就越大”[6](P307)。因此,資本為了自身的利益,才虛偽地表現出自己含情脈脈般的“仁慈”:給予工人階級一定的非勞動時間。另一方面,資產階級更多采用獲取相對剩余價值而非絕對剩余價值實現對工人階級的剝削。絕對剩余價值是指在必要勞動時間不變的情況下,通過絕對延長工作日的方法所生產的剩余價值。相對剩余價值則是指在工作日長度不變的條件下,由于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相應延長剩余勞動時間而產生的剩余價值。前者是赤裸裸地對工人非勞動時間的剝奪,而對于后者而言,則是比較隱晦地對工人非勞動時間的剝削。因為絕對剩余價值往往引起工人的抗議和斗爭,所以,資產階級更多以相對剩余價值對工人進行剝削,以便掩人耳目。可是,資產階級的虛偽性恰恰就體現在相對剩余價值上,因為相對剩余價值并未帶來工人非勞動時間的增加,隨之而來的反而是更多的勞動力的消耗和剩余勞動時間的被占有。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通過發展勞動生產力來節約勞動,目的決不是為了縮短工作日。它的目的只是為了縮短生產一定量商品所必要的勞動時間。……發展勞動生產力的目的,是為了縮短工人必須為自己勞動的工作日部分,以此來延長工人能夠無償地為資本家勞動的工作日的另一部分。”[6] (P372~373)顯而易見,資本家通過發展生產力,將絕對剩余價值的剝削轉向相對剩余價值的剝削的目的仍是為了自身的利益,為了通過變相地更多地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而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資產階級的虛偽性在時間武器的批判下昭然若揭。
第三,馬克思以時間為武器揭露了資本主義的腐朽性。從時間的工具理性出發,馬克思肯定了資本主義制度對它之前一切社會制度的超越,肯定了它的革命性和進步性。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在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并且毫不掩飾對其的褒揚:“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7] (P36)但是,資本主義光明的一面難以掩蓋其背后的腐朽,一方面,他們將人與人的關系利益化。“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除了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利益化外,家人的親情在資產階級那里也蕩然無存了:“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7] (P34)另一方面,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自從登上了統治者的寶座之后,除了將人與人的關系利益化外,還醉心于暴力擴張。資產階級憑借其先進的科技和武器不斷進行非法貿易(如鴉片貿易),發動侵權戰爭(如西方國家對中、印的戰爭),貪婪掠奪他國財富(如搶掠圓明園),無視他國環境和文化問題,強行將他國的文化形態資本主義化。最后一方面,對資產階級自身而言,他們利用從其他地方剝削和掠奪而來的財富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馬克思在《資本論(1863—1865年)手稿》中對資產階級的生活狀況作了明確說明:“(1)國家在資產階級手中要比在寡頭統治者手中更浪費;(2)從工業資本家階級中不斷地分出一個不斷追求消費的‘貨幣階級’;(3)地主階級的地租的自然增長得到保證;(4)隨著工業資本家的文明不斷進步,他們和聰明的經濟學一道學會了胡亂花錢。”[4](P587)在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過著揮霍無度的生活,無產階級卻一貧如洗,或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其最佳寫照,資產階級的腐朽性可見一斑。
馬克思的學說歸根結底是關于人的解放的學說。人的解放,其實質是人的自由個性的實現,是人復歸于人之本性,最終實現所有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然而,問題的提出不等于問題的解決,人的解放并非是一個“一次革命”的命題,它是一個歷史發展的過程,其實現需要具備充分的社會歷史條件。人的解放往往被諸如下列問題所詰難:如何確定封建社會的人的解放高于原始社會?當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解放與資本主義初期相比如何?等等。這就牽引出人的解放的尺度問題。馬克思指出:“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8](P532)無疑,馬克思以時間統攝人的積極存在、生命尺度和發展空間,賦予時間以衡量人的解放的尺度之功能,再一次用時間這條紅線將自己的理論體系貫穿起來。以時間作為衡量人的解放的尺度,無非是勞動時間的縮短自由時間的增加。勞動時間的縮短和自由時間的增加的過程,同時是人的自由意志在時間中的逐漸展開和人對時間異化的揚棄的過程。我們將從以下幾方面來理解這一個問題:
首先,時間異化被揚棄得越徹底,人的解放程度越高。異化勞動理論是馬克思在對他之前的學者尤其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有關異化論述的批判的基礎上,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明確提出的一個概念。在馬克思那里,異化是指來自于人的事物和活動由于扭曲的、畸形的社會關系而異己于、外在于人本身。正如馬克思指出的那樣:“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7](P580)勞動如此,所以產生了勞動異化,作為勞動的“自然尺度”的時間如此,所以產生了時間異化。時間異化的直接后果就是:來自于人及其實踐的時間不依賴于人、不屬于人,轉過來反對人、控制人。時間異化產生于一切有剝削、壓迫和統治的社會,尤其資本主義社會為甚,因為“在資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7] (P46)。失去了個性的個體很難被稱為個體,一個沒有個性的個體何來自由。但是,自由又是人的解放的真正彰顯。在馬克思看來:“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9] (P928 ~929)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恰恰是有外在目的和規定要做的,所以,工人只是一個不自由的個體,從而只是一部分的個體,他只是異化的存在。沒有個性和自由的個體,在資本主義社會,連作為物的資本都不如。所以,要使人的個性得以彰顯,要使人的自由得以實現,對時間異化的揚棄不失為最佳選擇。只要回顧一下馬克思的“三形態社會”就會一目了然。在人的依賴階段,為了維持生存和部族的繁衍,人們只能依靠群來戰勝自然、疾病、野獸等等,個體的時間必須以群的時間作為標準,個體的個性和自由必須融通到群的個性和自由之中。這個階段,從人的解放的尺度來看,可以說尚處在“人的不解放階段”。在物的依賴階段,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分工出現并日益精細,科技的進步和物品的日漸豐富,使社會分化為不同的階級,統治階級因占有經濟優勢而獲得了對被統治階級的統治權和剝削權,這就為他們的自由個性的發展提供了便利的條件。時間異化在極小一部分人那里被揚棄了,因為“凡是在工人那里表現為外化的、異化的活動的東西,在非工人那里都表現為外化的、異化的狀態。”[10] (P168)盡管這種社會是“一方的人的能力的發展是以另一方的發展受到限制為基礎的”[11] (P214)。但是,從人的解放的尺度來看,由于時間異化處于逐步被揚棄的過程之中,它已經處在“人的部分解放階段”。在未來的以人的自由個性為基礎的社會,由于時間異化已經被徹底的揚棄,從而一切異化現象都被揚棄,剝削和壓迫隨著階級對立的消失而不復存在,人實現了對自我的完全占有,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得到真正解決,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得到真正解決。在這種社會里,人得以“詩意地棲居”(荷爾德林語),“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10](P537)。這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得以實現的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就成為時間尺度下人的解放的最后一個階段—“人的完全解放階段”。
其次,勞動時間向自由時間轉化得越多,人的解放程度越高。在馬克思那里,時間被分為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勞動時間又被分為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一般而言,人的解放程度是與勞動時間向自由時間的轉化量成正比的。馬克思通過對人類歷史的研究發現,一部人類史,不外乎是一部時間節約史。馬克思指出:“社會發展、社會享用和社會活動的全面性,都取決于時間的節省。一切節約歸根到底都歸結為時間的節約。”[4] (P67)時間的節約,意指生產力的發展帶來勞動生產率的提高,生產率的提高帶來必要勞動時間的縮短和剩余勞動時間的增加,“剩余勞動一方面是社會的自由時間的基礎,從而另一方面是整個社會發展和全部文化的物質基礎”[11] (P220)。于是,按照正常邏輯而言,時間的節約必然帶來自由時間的增加,人的解放程度的擴大。然而,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剩余勞動時間正是資本家用以剝削工人的工具,資本家千方百計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將縮短的部分盡可能地增添到剩余勞動時間,使得剩余產品增加,這樣,“剩余產品把時間游離出來,給不勞動階級提供了發展其他能力的自由支配的時間”。這樣一來,“這些不勞動的人從這種剩余勞動中取得兩種東西:首先是生活的物質條件,他們分得賴以和借以維持生活的產品,這些產品是工人超過再生產他們本身的勞動能力所需要的產品而提供的。其次是他們支配的自由時間,不管這一時間是用于閑暇,是用于從事非直接的生產活動(如戰爭、國家的管理),還是用于發展不追求任何直接實踐目的的人的能力和社會的潛力(藝術等等,科學),這一自由時間都是以勞動群眾方面的剩余勞動為前提,也就是說,工人在物質生產中使用的時間必須多于生產他們本身的物質生活所需要的時間。”[11] (P213)從這個層面來看,雖然勞動時間縮短且自由時間增加了,但是,這種縮短和增加卻由于所處社會地位的不同而出現時間的“馬太效應”:資產階級因不斷獲得工人從勞動中游離出的自由時間而擁有持續增多的自由時間,工人則只能增加更多的勞動時間。馬克思對此痛斥到:“社會的自由時間的產生是靠非自由時間的產生,是靠工人超出維持他們本身的生存所需要的勞動時間而延長的勞動時間的產生。同一方的自由時間相應的是另一方的被奴役的時間。”[11] (P215)馬克思的理論是如此具有前瞻性和預見性,以至于資本主義越發展,越能檢驗其理論的正確性。英國著名學者伊格爾頓一語中的:“生活在現代社會的男男女女們坐擁著我們的先輩做夢也想不到的富足生活,工作量和工作時間比起過去的采獵者、奴隸和封建雇農卻絲毫沒有減小。”[12] (P130)由此可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產階級所謂的勞動時間縮短的本質和自由時間增加的虛偽。追逐利益仍舊是資產階級的唯一目的,他們所有行動的最終指向——利益——永遠不會改變。也就是說,只要資本主義制度還存在,只要剝削和壓迫還存在,只要利益仍舊是衡量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尺度,人的解放注定無法實現。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的貪婪有著足夠清醒的認識,所以,他認為只有資產階級的消滅和共產主義的實現才能夠獲得真正人的解放,“那時,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13] (P200)。馬克思的意思是,只有當衡量一個社會的財富不再是勞動時間(資本主義使用財富的唯一標準就是勞動時間),而代之以自由時間時,人的解放就實現了。“整個人類的發展,就其超出人的自然存在所直接需要的發展來說,無非是對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并且整個人類發展的前提就是把這種自由時間作為必要的基礎。”[11] (P215)到那個時候,人的“個性得到自由發展,因此,并不是為了獲得剩余勞動而縮減必要勞動時間,而是直接把社會必要勞動縮減到最低限度,那時,與此相適應,由于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13] (P197)這個時候,“節約勞動時間等于增加自由時間,即增加使個人得到充分發展的時間”[14](P203)成為一個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真命題。至此,當馬克思批判了資產階級以利益作為人的解放的尺度并提出不再以舊有的尺度來衡量“人類全部力量的全面發展”而代之以自由時間時,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即人的解放得以徹底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