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禮
1.撒尼人戀愛方式的研究現狀
要研究彝族撒尼青年男女的戀愛習俗,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不能回避對公房的討論。一方面,因為20世紀90年代以前,公房是撒尼青年男女約會、戀愛的重要場所;另一方面,如今撒尼人戀愛方式變遷中出現的問題,同公房的消失有著不可割舍的聯系。
本文討論的公房,是指20世紀90年代以前,主要居住在云南省石林縣(即1998年以前的路南縣)、彌勒縣、瀘西縣、陸良縣、邱北縣等地的彝族撒尼小伙子、小姑娘相識、戀愛的地方。“公房”的“公”沒有“公有、集體的”意思,而具有“共有、共同的”含義,即撒尼小伙子和小姑娘相互認識的地方,而非村寨的公有財產,往往是村寨內某家閑著的空房子或老房子[1](P48)。在石林、陸良、瀘西、彌勒一帶通常稱公房、公棚,分為女公房(ε21mε21pw33)和男公房(za21pw33);居住在邱北的撒尼人稱之為情人房、花房,或者閑房。以上所說的公房,是少則兩三個、多則十幾個青年男女集聚在一起,與異性認識的公房。除此之外,還有撒尼小伙子獨自擁有的“小公房”,或者在邱北一帶撒尼小姑娘獨立的“花房”。
19世紀80年代始,就陸續出現一些關于撒尼青年男女戀愛方式以及公房的記載。目前所知最早對撒尼人進行研究的法國傳教士Paul Vial在《撒尼——云南的倮倮部落》一文中,描述了撒尼人一天的各種活動,雖提到“夜幕降臨,小伙子們會帶著他們的三弦等樂器到廣場上去納涼;姑娘們則帶上麻去紡線,聚在一塊聊一些白天發生的事情。有時青年男女們會分組跳舞”[2](P59),但是沒有明確指出作為撒尼青年男女戀愛場所公房的存在。20世紀30年代末期,馬學良在跟隨老師李方桂到撒尼村寨做田野調查時,不僅注意到公房的存在,還有過非正式參與觀察的經歷[3]。1939年8月,施蟄存、吳春曦、李埏、吳晗一行四人在路南采風,在革溫村(即今天的月湖村)也關注到了當時存在的公房[4](P94)。馬學良的《撒尼彝語研究》中,在兼顧撒尼語音韻、語法、詞匯的基礎上,還專門整理了撒尼人自己關于公房的描述(書中稱“共房”)[5](P279)。20世紀90年代初,盧義、黃建明在《石林文化景觀》一書中,對公房做了非常細致的描述[6](P94~98)。除此之外,對彝族撒尼公房有過記錄和描述的還有郭紹龍[7]、阿廬[8]、管鵬[9]、布饒依露等[10]。
目前可見的這些研究,或者是依據當時公房狀況展開的共時描述,如馬學良、施蟄存,以及20世紀90年代初盧義、黃建明對剛剛恢復不久的公房所做的描述;或者是對曾經存在的狀態進行復原性質的“共時”描述,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的描述都屬于此類型。這些描述中,雖然能夠呈現諸如公房的概念、公房內部青年男女交往的基本規則、青年男女在公房內的行為準則、輩分與年齡在其中蘊含的規則等內容,可是尚未發現挖掘形成和維系這種戀愛方式的深層文化的研究,也未發現對此戀愛方式進行縱向梳理的歷時研究。尤其是當公房已經消失,而與公房相伴生的習慣依然發生作用,撒尼青年男女戀愛需求依然存在的情況下,撒尼人的戀愛方式發生什么變遷?撒尼人又是如何面對這種變遷以及由此引發的社會問題?
2.三個概念的界定
本文涉到三個重要的概念:時空區隔、“拖”、拖。
時空區隔,第一層次的含義指撒尼青年男女的戀愛活動被限定在特殊的時間和空間范圍之內,他們只有夜晚才能在諸如公房、村寨相鄰地帶約會、相互認識;第二層次的含義指撒尼社會文化中青年男女戀愛時空范圍的邊界的形成和維系。
“拖”,20世紀90年代以前,撒尼小伙子對自己喜歡的小姑娘表達愛慕之情的方式,通常被描述為通過輕輕地扯小姑娘的腰帶或衣角,希望對方能夠和自己一起離開公房,單獨約會。“拖”的行為僅僅是男女雙方相互認識或加深了解的起點。
拖,指小伙子在沒有征求小姑娘意見的情況下,把小姑娘強制帶走的行為。拖的行為僅僅體現小伙子的意愿。這種行為自古以來就一直存在,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因為公房的消失,由過去很少發生演變到了頻繁發生的地步。
當撒尼人的孩子長到十三四歲左右時,男孩和女孩都必然面臨生活空間的改變。從此以后,他們不能再像往常那樣,夜晚和父母親一起在正房里面居住了。于是,年齡相若的小姑娘就會約起來帶上羊毛氈子或麻布被單,住到某家閑置的房子里面,這個房子就是所謂的女公房,小伙子也會相互邀約,住到男公房里。
在以往對公房的描述中,并沒有明確指出公房出現的原因,但是都似乎蘊含了一個暗示性答案,即為撒尼青年男女提供相互認識的場所,以解決整個社會群體自身的再生產問題。然而,據D村一個在公房內結識自己心儀對象的村民C的陳述,公房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經濟不發展,住房緊張”(訪談人焦悅、陳茜、果元文,2011年7月)。盧義、黃建明有關“臥具按各盡所能的原則湊集,有的出床板,有的出席子,有的出被蓋”[6](P95)的描述,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撐了村民C的陳述。這一陳述也有助于理解為什么有的小伙子、小姑娘有自己的小公房、花房,而有的青年男女卻沒有自己獨立的空間。
青年男女生活空間的改變包括四個層面的內容:一是他們夜晚居住空間的改變;二是夜晚活動內容的改變;三是他們夜晚活動的空間被限定在女公房、男公房、小伙子的小公房、小姑娘的花房,以及不同村寨之間的相鄰地帶;四是青年男女的活動,以及上述空間的敞開,時間都被限定在夜晚。這就是本文“時空區隔”所包含的具體內容。
1.公房內活動的時間區隔
首先,所有公房內的活動都被嚴格地限定在了天黑以后到次日天明之前的時間內。只有這段時間內,小伙子才可以到女公房去找自己喜歡的小姑娘,才能在公房內對唱歌曲相互認識,才能把自己喜歡的小姑娘帶回自己居住的男公房,或者自己獨立的小公房內,小伙子們才能到村寨交界地帶與其他村寨的小姑娘們約會、跳舞、相互認識。不論是在女公房過夜的小姑娘,還是在男公房過夜的小伙子,還是隨小伙子到男公房過夜的小姑娘,天明之前都必須離開公房。天明之后,他們的行為都必須回歸到日常生活中來。天亮以后才從公房里面出來,倘若碰到村里的老人或自己的長輩,必定遭到毫不留情的指責和唾罵。進入戀愛階段的撒尼青年男女必須在白天和夜晚兩個時間段內扮演兩個角色:白天必須中規中矩,參加生產勞動;夜晚則需要盡量展示自己的才華以引起異性的注意和好感。等找到自己喜歡的伴侶,并結為夫妻后,這個雙重角色扮演的過程才告結束。
2.撒尼青年男女活動范圍中蘊含的空間區隔
從前文關于撒尼青年男女戀愛活動的描述中,可以大略梳理出他們夜晚的活動路線:小姑娘從自家的房子出發到女公房;小伙子從自家的房子出發,先到男公房,再與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去女公房,或者到村寨交界地帶去迎接其他村寨的小姑娘,或者就在村寨交界地帶跳舞對歌,相互認識。被約走的小姑娘們或者去男公房過夜,或者去小伙子獨立的小公房過夜,那些沒有被約走的小姑娘依然留在女公房內過夜。這就是撒尼青年男女夜晚活動可能涉及的諸種空間。
《21世紀石林彝族自治縣村寨調查》中有這樣的記錄:“月湖的小伙子經常和小村、老挖、雨布宜等村寨的姑娘約會,并約到自己所在的男公房來玩。”[1](P49)小伙子、小姑娘們往往在集市、摔跤場、斗牛場、火把節、三月三等重大活動場所或節日活動中相互認識,并約定在村寨交界地帶見面的具體時間。這種活動通常是群體性的,在跳舞的過程中增進雙方的了解,此后可以把自己心儀的小姑娘領回男公房或自己的小公房。在此過程中,為了約定夜晚見面時間和地點的行為雖然發生在白天,但是并不違背前文所述的時間區隔,因為這僅僅是一個為了夜晚見面的約定過程。
由此可以看出,撒尼青年男女夜晚活動的空間是在時間區隔的基礎上實現的,即所有的這些空間是不變的,只有夜晚來臨以后,這些空間才真正屬于青年男女夜晚所扮演角色的活動領域。
3.樂器使用中體現的時空區隔
在公房里,“小姑娘通常績麻,使用的樂器主要是月琴和口弦……小伙子帶著的樂器通常是三弦和笛子”[1](P49)。這一描述大體可以勾勒出小伙子和小姑娘們在公房里面的活動情形。正如盧義、黃建明引述馬學良先生的概括“用一連串的時髦名詞來解釋,可以說是青年男女的交際廳、俱樂部、音樂晚會”[6](P98)一樣。上文所述的三弦、竹笛、口弦、月琴等樂器是撒尼人使用的樂器,這也是人所共知的常識。然而,如今只有為數不多的年輕人知道,這些樂器是舊時撒尼青年男女談戀愛用的專屬樂器。如今六七十歲左右的撒尼老人,都還能夠利用以上樂器彈奏的曲調進行交流,在他們的觀念中,這些樂器是能夠用來“交談”的,彈奏的曲調是能夠傳遞信息、情緒、情感的。所以,在白天的公共場合,是不能彈奏這些樂器的。正如阿詩文·仁祥所說“樂曲……除了在特定的談情說愛之場合下,一般不隨便彈奏,連樂器也不能讓自己的異性長輩、異性親、堂兄弟姐妹和不同班輩的人看見”[11](P36),以及盧義、黃建明說的“男青年出去干活時隨身攜帶的‘竹笛’也要藏在母親和姐妹看不到的地方”[6](P95)一樣。天黑以后帶著樂器去女公房或者去會見自己心儀的對象,當然不必擔心被誰看見。可是,如果天黑之前就要出去,小伙子們會讓“不知事”的未成年小男孩把樂器背到村外,自己再接過來背上,去約見其他村寨的姑娘。因此,雖然如今的大三弦舞蹈、小三弦舞蹈已經沒有任何關于場合方面的限制和禁忌,可是還依然能夠看到一些過去青年男女用來表達愛慕之情的舞蹈動作。
4.公房內部的空間區隔
在公房內部的活動中,小伙子的行動是“去”,而小姑娘則在公房內“等”。月湖村老人們描述,小伙子“來到女公房時,他們會先從窗口或門縫里面瞄一下,一是看看自己喜歡的人在不在,二是看看公房里有沒有自己的同胞姐妹或與自己不同輩分的小姑娘”[1](P49)。在彝族撒尼人阿詩文·仁祥的描述中,亦可以看到這樣的規則,“當小伙子來到‘暗慢本’門口時,為避免與自己的親、堂姐妹或不同班輩的姑娘相遇,就在門外(姑娘們看不見的地方),用會‘說話’的樂器詢問,同時報上自己的名字……里面的姑娘若有與他不能相遇的人,其她姑娘就會用口語告訴他‘不用進了’”[11](P36)。在盧義、黃建明的描述中,有“女青年……一面績麻,一面聊天,等待男青年們的光臨”[6](P95~96)。這些描述揭示了在撒尼人的戀愛活動中,小伙子主動、小姑娘被動的約定俗成的規則。夜晚小伙子到小姑娘聚集的公房去玩;白天在集市上、摔跤場、節日聚會地點,也是小伙子主動與小姑娘相約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如果約了鄰村的小姑娘來本村玩,也一定是小伙子主動到村寨交界的地方去迎接小姑娘們;兩情相悅的青年男女要雙雙離開女公房時,小姑娘也會把主動權留給小伙子,如果小伙子沒有表示相約離開的意思,小姑娘是不會主動提出離開公房的。
同時,從各位學者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在公房里小伙子與同胞、旁系血親、不同輩分的異性之間必須回避。其間存在著一種由親緣關系衍生出來的空間區隔,即有自己的同胞、旁系血親、不同輩分異性的空間,也是自己戀愛時必須回避的空間。
5.時空區隔的維系
撒尼青年男女戀愛的時空區隔在撒尼文化中得到了延伸,并衍生了相應的禁忌以強化這種區隔。這些禁忌包括:白天的公共場合以及有自己異性同胞、長輩的場合,不可以把玩三弦、月琴、竹笛、樹葉等樂器;不能在自己的異性長輩、同胞跟前談論公房內發生的事情;不能在自己長輩、異性親、堂兄弟姐妹跟前唱情歌;不能在他們夜晚活動空間以外的場域說“ε21mε21εe”、“tsho33fe55”這兩個指稱進入戀愛階段的小姑娘和小伙子的泛稱;不能在除夜晚活動空間以外的時空內叫小伙子與小姑娘戀愛期間使用的綽號等。
2002年筆者拍攝民族志電影《撒尼公房習俗》時,月湖村一群六七十歲的男性老年人特意向我說明,因為“和她們在一起不方便”討論公房的事情,所以沒有邀約女性老年人一起過來。不能在自己長輩、異性親、堂兄弟姐妹跟前唱情歌的禁忌在很多研究中可以看見,但是“ε21mε21εe”、“tsho33εe55”兩個詞匯不能在公共場合說的禁忌,很少有人提及。在彝族撒尼語中,女性統稱“ε21mε21”,未成年小女孩叫“mε33ε21za21”,進入戀愛的年齡階段以后的小姑娘,在與公房相關的活動中泛稱“ε21mε21εe55”(與之相對的小伙子泛稱“tsho33εe”),在情歌對唱時泛稱小姑娘為“ε21mε21za21”(小伙子泛稱“tsho33pu33za21”)。這些稱謂只能在前文討論的被區隔的時空中使用,一旦超出了這個時空范圍,說出這些稱謂的人就會遭到譴責、唾罵,村民往往用“狗”來類比做出這等行為的人。2011年7月,隨筆者一同去撒尼村寨做田野調查的幾位碩士研究生,在飯桌旁聊天時向一位男性村民問及公房的事情,村民面露難色,隨即帶著他們幾個離開飯桌,才開始聊起公房的事情,原因在于他的母親和大家同桌吃飯。在公房已經消失了近20年以后,與之相應的禁忌依然發揮著作用。
撒尼青年男女活動時間在夜晚,地點在公房或者不同村寨的交界地帶,這就是撒尼文化為青年男女活動的時空所做的區劃和界定,也就是文章中時空區隔所包含的內容。與此同時,撒尼文化通過兩種途徑來維系這種已經形成的時空區隔。一方面,確定一系列對立的空間,即一個家庭內部正房和耳房的空間對立,一個村寨內部公房和其他房子的空間對立,以及一個村寨和另一個村寨之間的空間對立,來強調這種時空區隔的存在。另一方面,通過上述的一系列禁忌,避免這個時空范圍里的活動、行為、言語蔓延到日常生活中來,以維系這種已經形成的時空區隔。這些禁忌、限制恰好是對這種時空區隔的保護,也是對這一戀愛方式的保護。
1.公房的消失歷程
Paul Vial在《撒尼——云南的倮倮部落》一文中關于撒尼青年男女相識的描述中,提到了去村寨廣場納涼、跳舞的行為,但沒有指出公房的存在。作為傳教士兼學者的Paul Vial,在撒尼人聚居區生活了近30年,不僅編寫了法文和彝文對照的詞典,還撰寫了很多關乎撒尼人文化的研究文章,可是卻沒有公房的研究似乎不合情理。這似乎意味著19世紀末期撒尼人還沒有形成與公房相關的習俗。當然,這僅僅是一種猜想,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
目前可見的、最早對撒尼人公房進行直接記錄和描述的文獻,是馬學良的《撒尼彝語研究》,以及施蟄存著的《路南游蹤》。可以肯定的是,20世紀30~40年代公房確實是撒尼青年男女戀愛活動的重要場所。
20世紀50~70年代,公房曾經一度消失,撒尼青年男女在公房內的活動也一度停止。1956年12月31日,路南彝族自治縣成立,可是民族區域自治政策中的精神并沒有立即得到落實。相反,撒尼人的文化、習俗遭到了抑制和打擊,“破四舊立四新”浪潮、“文化大革命”的影響,致使撒尼人的密枝節、山神祭祀、公房習俗等一度被禁止。石林縣D村的村民A在描述撒尼公房的歷史時,指出當時在公房里戀愛的習俗一度被禁止,在公房里住的小姑娘小伙子被遣散回家,公房要么被用來養豬,要么被用來關牛圈羊;像跳大三弦、大家一起跳舞娛樂,集會的活動也被取締(訪談者焦悅、陳茜、果元文,2011年7月)。在此期間,撒尼敘事長詩《阿詩瑪》的凸顯、衰落等變故,也在一定程度上挫傷了撒尼人對本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和自覺意識。楊知勇等前輩于1953年開始搜集整理的撒尼民間敘事長詩《阿詩瑪》,于“1954年1月30日首先在《云南日報》發表,隨后由《西南文藝》、《人民文學》、《新華月報》轉載,由人民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并被譯為英、法……等8種文字”[12](P13)。《阿詩瑪》所產生的重大影響,促成《阿詩瑪》歌舞劇、《阿詩瑪》電影的誕生[13](P87)。筆者在月湖村做田野調查的時候,了解到當年曾為楊知勇等人講述《阿詩瑪》故事的普姓畢摩在“文革”期間也遭受了批判和摧殘,這些都加劇了撒尼公房在20世紀50~70年代的消逝進程,也完全排除了該時間段內公房恢復的可能性。
20世紀80年代初,隨著路南彝族自治縣大部分村寨宗教祭祀活動的逐漸恢復,公房也逐漸回到撒尼青年男女的生活中。然而,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后,根本不考慮小姑娘意愿的拖小姑娘行為開始肆虐。拖小姑娘的行為愈演愈烈,導致撒尼小姑娘不敢再像過去一樣三五成群地聚集到女公房去住了,那些公房或者廢棄或者挪作他用。從此以后,支撐撒尼青年男女戀愛習俗的空間——公房也徹底消失了。
2.“拖”與拖
在討論撒尼公房的時空區隔時,本文一直用“約”、“領”、“帶”等字來指稱小伙子把小姑娘帶回男公房或者自己小公房的行為和過程。實際上,拖小姑娘并非是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才有的行為,只是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才愈演愈烈。小伙子們習慣把到女公房去玩的過程叫做“ε21mε21e55ka33i33”,可譯為“找小姑娘玩去”;把小姑娘領回男公房或自己小公房的過程叫做“21m21fetho33i33”,即“去拖小姑娘”的意思。20世紀90年代以前,拖小姑娘的“拖”也包含有拖的行為,即在公房里用手拉拉小姑娘的腰帶或衣角。在這里,“拖”是一個雙向的、互動的、相互理解、兩情相悅的過程。然而,20世紀90年代初期以來,“拖”字的意義和其表示的動作程度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只要小伙子看到自己喜歡的小姑娘,就上去拖,拖不走就抱著走,抱不走就扛起走,根本不顧及小姑娘的意愿,而且不分時間和場合。在這里,“拖”是一個單向的行為,體現的是小伙子與小姑娘之間簡單的實施和承受的關系。
3.時空區隔的失范
從“拖”小姑娘到拖小姑娘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是撒尼青年男女戀愛時空區隔失范的結果。公房的消失,標志著撒尼人戀愛方式存續空間的消失,與之相伴的時間——夜晚,也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于是,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無論是村寨內部還是摔跤場、斗牛場周圍,拖小姑娘的行為隨時都可能發生。而且,20世紀90年代以來,烤煙生產在路南彝族自治縣的發展,大大增加了村民的經濟收入。村民購買的手扶拖拉機、摩托車,擴大了活動范圍的同時,無形中也擴大了拖小姑娘的地域范圍,而不像過去那樣,僅僅限于鄰村或相距不遠的村寨。
在公房內要注意避免與自己的親、堂姐妹或不同輩分的姑娘相遇等禁忌,隨著公房的消失而不復存在,小伙子們也不需要習得這些禁忌了。那些男女青年戀愛期間專用的樂器,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可以彈奏把玩了。于是,在村寨內部、摔跤場周圍、火把節活動場地、斗牛場周圍、婚禮、葬禮、民間文藝隊排練場地等,只要有撒尼小姑娘出現的地方,都有可能發生拖小姑娘的行為。拖小姑娘的行為一旦發生,就連和小姑娘在一起的父母也無能為力。小姑娘們的活動范圍也被大大限制了,如果有不得不離開安全范圍的時候,她們必須采取一些應付小伙子的辦法,比如和自己男朋友一起出現,請人假裝自己的男朋友,或者帶上一個小孩假裝自己已婚并生養了孩子等。
撒尼人戀愛方式時空區隔的失范還導致了一系列的變化:部分漢族小伙子也介入到拖小姑娘的行為中來;被拖的對象也不僅僅是撒尼小姑娘;拖小姑娘的目的不再局限于過去所說的談心、增進彼此之間的了解;長輩已經不再是拖小姑娘需要回避的對象;拖小姑娘的地點已經完全突破過去的公房或兩村交界地帶。總之,傳統戀愛方式中的時空區隔已經變為真正意義上的歷史。
在撒尼人傳統戀愛方式時空區隔失范的情境下,拖小姑娘的現象愈演愈烈,除了小姑娘與小伙子之間的矛盾,小姑娘家人與小伙子之間的沖突以外,有時還會引發村寨與村寨之間的沖突。
20世紀90年代初期,L村的三個撒尼小伙子把一個從事性服務行業的姑娘拖回寨子……(據D村村民Z的訪談整理而成,訪談人焦悅、陳茜、果元文,2011年7月)。2006年,與石林毗鄰的S縣的一個民間藝術團到H村舉行文藝演出,藝術團的兩個女孩被本村六個男子強行拖走(據G鄉派出所民警A的訪談整理而成,焦悅、陳茜、陳學禮,2011年7月)。大約2005年前后,有兩個女中學生在一次節日活動中,被一個17歲和一個18歲的男孩強行拖走……(據D村村民B的訪談整理而成,訪談人焦悅、陳茜,2011年7月)。20世紀90年代以前,小伙子把小姑娘“拖”回去以后,會在第二天黎明之前把小姑娘安全送到家。可是在此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有的小姑娘被拖走以后,較長的時間才能回到家中。有的家長發現女兒沒有回家,也有到當地派出所報案的,可是兩三天后小姑娘回家了,父母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在拖小姑娘的風氣剛剛出現之時,石林縣各鄉鎮的派出所并沒有介入其中,一是因為沒有預見到這種風氣會帶來如此嚴重的后果;二是因為他們覺得這只是撒尼人的一個文化習俗。隨著拖小姑娘引發事件數量的不斷增加以及性質的不斷惡化,法律的、社會治安的條例才被用于處理拖小姑娘引發的沖突事件中。
2006年起,石林縣各鄉鎮派出所開始通過宣傳教育的方式來阻止和抑制拖小姑娘的惡習。首先,在中學開展青少年法制教育,指出拖小姑娘是可能觸犯法律的行為,希望中學生樹立正確的戀愛觀。其次,在一些人員密集的場合開展法制宣傳教育,尤其是強調拖小姑娘超過24小時就屬于非法監禁,小伙子就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同時在大型的斗牛、摔跤、舞蹈比賽、火把節等場合中,當地派出所都會派出一定數量的警力來維持秩序,以防止拖小姑娘沖突事件的發生。再次,村民委員會協助派出所,通過廣播宣傳教育的途徑,不斷強調拖小姑娘的方式對小姑娘、家庭,以及小伙子本人的危害(據G鄉派出所民警A的訪談整理而成,訪談人焦悅、陳茜、陳學禮,2011年7月)。2010年以來拖小姑娘的現象變得越來越少了。
在嘗試對2010年以來拖小姑娘現象消失的原因作出回應之前,有必要進一步厘清兩個問題:
(1)公房消失后,撒尼青年男女戀愛方式中真正的矛盾是什么?依筆者看來,公房消失后,撒尼人戀愛方式面臨著三組無法調和的矛盾:作為戀愛習俗實體的公房消失了,可是撒尼人關于戀愛方式的觀念依然存在;過去為青年男女提供的戀愛空間消失了,可是撒尼青年男女戀愛的需求依然存在;自己或自己親戚的女兒被拖的同時,也必然面臨自己或自己親戚家的小伙子去拖別人家的小姑娘的現實。這些矛盾所導致的結果就是歷史形成的戀愛時空區隔的失范,以及拖小姑娘行為的不斷惡化。
(2)為什么在20世紀50~70年代的三十余年間,拖小姑娘的風氣沒有大肆蔓延,而是在20世紀90年代爆發了?在筆者看來,一方面因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路南彝族自治縣以烤煙為主的經濟迅猛發展引起的觀念變化;另一方面因為20世紀50~70年代公房的消失,導致撒尼人對戀愛方式中時空區隔、維系時空區隔的禁忌觀念逐漸淡化。因此,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個推論:20世紀80年代撒尼公房恢復以后,撒尼人關于戀愛方式中的時空區隔、維系區隔的禁忌觀念并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恢復。也就是說,20世紀80年代初葉進入戀愛年齡階段的撒尼青年,并沒有從小耳濡目染習得關于撒尼戀愛習俗的深層觀念和價值準則。所以,他們并沒有真正理解、實踐過去那一整套由時空區隔衍生出來的禁忌觀念、價值準則。
20世紀90年代以來,除了前文提到的那些事態比較嚴重的事件以外,未婚先孕的現象,也已經成為大家逐漸接受的一個事實。這種觀念和行為上的變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20世紀80年代恢復的公房,僅僅是恢復了一個缺乏文化底蘊支撐的表象。
很多村民認為,手機的大規模普及是如今拖小姑娘現象消失的原因。在他們看來,手機為青年男女之間相互認識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途徑。小伙子在摔跤場、斗牛場、集市上或其他場合遇到喜歡的小姑娘,可以走過去嘗試著要一個電話號碼以備日后聯系。如果小姑娘愿意留下號碼,就表示有繼續增進相互了解的可能。實際上,小伙子到小姑娘跟前要號碼、留號碼的這個過程,與小伙子在女公房內輕輕地“拖”小姑娘的腰帶表示自己的愛慕之情,并等待小姑娘做出回應的過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拖”的動作適合于傳統戀愛時空區隔的狀態,而手機則順應了撒尼戀愛方式時空區隔消失之后的情景。相應地,撥打電話、發短信、手機QQ等方式,成了小伙子和小姑娘之間增進了解的全新途徑。
撒尼青年男女活動范圍的不斷擴大、手機的使用,導致舊時撒尼戀愛方式中時空區隔的束縛越來越弱。撒尼戀愛方式在經歷了20年的跌宕沉淀后,一種全新的交流方式、價值觀念正在逐漸形成,并將成為將來撒尼人戀愛方式研究的全新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