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艷 霞
(桂林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易經》包含著華夏民族上古文化的深厚底蘊,位居“群經”之首,有“大道之源”之稱。作為中國文化最具民族性的經典之作,《易經》不僅是一部先民們用以占筮吉兇禍福的筮書,從其形上思維與觀念建構來說,更是一部蘊含豐富哲理的思想著作。它借助卦符號及爻辭構建一個宏觀的象征系統,通過對上古時期戰爭、商旅、漁獵、婚嫁、祭祀等方面的記錄來探討宇宙與人的生命哲學。學者金景芳曾說: “《周易》之所以可貴,端在有《易傳》為發掘它在卜筮外衣下所掩蓋的哲理。”[1]《易經》不僅對中華文明意義重大,在世界其他地區的影響也頗為深遠。自17世紀至今,《易經》在西方被先后翻譯成了拉丁文、法文、俄文、日文和英文等多種不同文字和風格的譯本,其中僅英譯就有十多個不同的版本[2](P60)。在語言方面,《易經》文字句句精妙,飽含哲理,頗具文學藝術價值。整體的詩學特色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在字詞層面,卦爻辭文字古奧難訓,意義隱晦難解;在句法層面,句式韻律和諧,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多言句式雜陳,呈現詩歌排列形式;在修辭層面,卦象符號和爻辭用以隱喻類比隱匿于其中的思想內涵。綜觀目前《易經》英譯現狀,其相關研究主要停留在文本思想的哲理化闡釋,卻忽略了文本本身的詩學特色。
基于以上原因,本文試以《易經》文本的文學性為視角,結合理雅各、衛禮賢和汪榕培的三個譯本(以下分別簡稱為理本、衛本和汪本),從字詞、句法、修辭三個層面來分析《易經》的英譯本是如何體現或改變原文本的詩學特色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所出現的問題。這樣有助于全面探索《易經》英譯的規律和技巧,在跨文化譯介過程中盡顯中國文化經典魅力。
《易經》語言折射出華夏民族深邃而又神秘的上古文化形態,體現了鮮明的民族特性,文字因其古奧難訓,結構復雜,意義隱晦難解等特點給翻譯造成了巨大的障礙。因此,譯者只有擺脫字面束縛,把握語言的深層結構以此來發掘其真實內涵,才能傳達《易經》卦爻符號表象外衣下所掩蓋的思想和智慧。一般來說,造成《易經》字詞層面出現誤譯現象的原因主要體現在詞匯通假現象、詞匯引申義、文化差異及對文本理解表面化等方面。(一)通假現象。譬如,《小蓄》卦六四爻“血去惕出”一句,“血”通“恤”,“惕”用作“懼”,六四爻暗示了只要具有誠實守信的德行,就能去掉憂恤,解除悚惕,免除災禍的道理[3](P93)。從理本“血去惕出”一句的理解來看,其譯文“The danger of bloodshed is thereby averted,and his(ground for) apprehension dismissed”中,“The danger of bloodshed is thereby averted”并未體現出“血”通假背后所隱藏的真正內涵,理本只是對原文字詞表面的直譯、形式的復制,而并未涉及原文本質。同樣衛本譯文“blood vanishes and fear gives way”同樣以表層的直譯抹煞了原文的思想。相比之下,汪本譯文“Sincerity repels worry and fear”則比較準確地傳達了原文的旨意,對文字通假的處理也較為妥當。再如,《遯》卦上九“肥遯”一詞中,“肥”為“盛”,有“余裕”之意[4](P228),“遯”通“遁”,即退隱之意。“肥遯”,即喻即使在鼎盛之勢退隱,而依然能做到心無疑慮、遁行無悶。理本和衛本譯文分別為“retiring in a noble way”和“Cheerful retreat”。二者相比來看,衛本譯文雖然比理本譯文在思想上接近原文,然而同樣未能體現《遯》卦上九爻中居上位者那種在大勢已去時毅然主動離開的那種從容和智慧。然而,汪本譯文“In a carefree retreat”中“carefree”一詞生動傳神地再現了位居高位者那種對待退隱問題的智者風范。(二)詞義引申。譬如,“君子”一詞在《易經》卦爻辭中出現16處,而“小人”也達10處之多。據上古漢語詞匯意義來看,“君子”一般用作貴族統治階級的稱謂,而“小人”則相對指被統治階級,即為平民之眾[5](P53~54)。自孔子之后,“君子”一詞則專用來指品德高潔之士,而“小人”相對指品行卑劣之輩。從譯文來看,理本中“君子”和“小人”譯為“superior man”,“small man”,衛本譯為“superior man”,“inferior man”,而汪本譯為 “gentleman”,“inferior people”,三種譯文都采取了引申義,擴大了文字的含義,并非《易經》本意所指。根據文本原意,“君子”和“小人”應分別譯作“noble man”和“ordinary man”,以待參考。(三)文化差異而產生的誤譯現象。譬如,《既濟》九三爻中“高宗伐鬼方”,據高亨大傳今注:“鬼方”,國名,嚴允(古書做儼狁)部落之一,在當時中國西北地區[6](P441)。此爻記錄了商朝殷王武丁用了三年才戰敗鬼方部落的典故,以此用來比喻成功來之不易。理本譯文 “the Demon region”,和衛本譯文“the Devil’s Country”都是譯者在不明文本歷史背景情況下而采取直譯策略所造成的誤譯。而汪本譯文則對采取釋義的手法,對此典故未作任何處理。雖然這樣正確地表達了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卻未能涉及《易經》文本中特有的文化內涵,也有失妥當,試將原句改譯為“King Wuding of Yin Dynasty kept leading the army to attack Guifang (one tribe of Yanyun kingdom)(for three years).”
此外,文本內涵誤解現象則是由于譯者對文字未作深層解讀而產生的普遍現象?!兑捉洝肺捏w特殊,停留在文字表層的理解是實則不可取,只有透過卦象和爻辭表層現象,才能體現《易經》文化的博大精深。
從句式形式來說,《易經》語言簡潔,音韻和諧,頗具詩歌特征,是“從卜辭到《詩經》的橋梁”[7](P15)。卦爻辭中初步體現的詩歌藝術風格賦予《易經》極高的文學價值?!兑捉洝坟载侈o主要采用三言和四言的基本結構,同時也有二言、五言、六言等雜陳出現的情況,體現了和諧靈活的句式風格。高亨較早就指出卦爻辭語言方面的一些特點: 韻律和諧,節拍清晰,句法整齊,可以詠唱;語言簡古而清秀,音節爽朗而和諧;詞匯相當豐富;語句簡短而洗練;描寫事物,生動有姿,形象性較強[8](P63~68)。郭沫若在《〈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中也提到“《易》經文的交辭多半是韻,而且還有不少是很有詩意的”[9](P6)。因此,《易經》文本形式的藝術性也決定了對其譯文句式風格的必然要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譯文句式層面的詩性化風格,是《易經》文學藝術價值體現的關鍵所在。以下以《乾》、《泰》、《大壯》和《兌》四個卦中的若干卦爻辭為例,以此來探討《易經》句式風格的翻譯現狀。
《乾》九三,君子終日乾乾,……
理本:…,(We see its subject as) the superior man active and viligant all the day,…
汪本:The gentleman strives hard all day long.
衛本:All day long the superior man is creatively active.
“乾乾”為《易經》中所特有的疊詞風格,具有增強節奏韻律的效果。從三個譯文來看,衛本中“乾乾”譯為“creatively active”,在達到音韻和諧的同時,也起到了增加音響效果的作用,凸顯了譯文詩歌特色。而理本和汪本譯文在這方面卻未展現應有的效果。
《泰》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
理本:...,while there is no state of peace that is not liable to be disturbed,and no departure (of evil men ) so that they shall not return…
汪本: There is no plain without bumps;
There is no going without return.
衛本: No plain not followed by a slope.
No going not followed by a return.
一方面,從文本風格來看,此爻辭為《易經》典型的四言結構,句式簡潔明快,呈現詩歌形式排列,頗具詩性美;另一方面,從譯文風格來看,理本譯文拘泥于原文字詞和結構的表面復制,譯文趨向漢化卻又不夠地道,這樣造成譯文風格跟原文風格相去甚遠。相比之下,汪本和衛本譯文在形式上很好地呈現了譯文詩歌藝術風格,重現了原文的詩性美。
《大壯》上六,……不能退,不能遂”……
理本:…,and unable either to retreat,or to advance as he would fain do.……
汪本: It can neither retreat nor advance.
衛本: It cannot go backward,it cannot go forward.
《大壯》上六卦爻中“退”和“遂”兩個韻腳對稱,無論是音韻效果還是形式排列上都更好地體現了文本的詩性美。綜觀三個譯本譯文,理本譯文句式冗長呆板,同時語言風格趨向莊重、典雅的古式英語表達,造成了句子毫無美感可言。相反,衛本譯文則呈現出句式對稱和音韻和諧的特點,兼具意美、音美和形美的詩學特色。這樣看來,汪本在這方面卻似乎相形見絀。
《兌》:初九,和兌,吉。
……
九五,孚于剝,有厲。
上六,引兌。
理本:1.The first line,undivided,shows the pleasure of (inward) harmony.There will be good fortune.
……
5.The fifth line,undivided,shows its subject trusting in one with would injure him.The situation is perilous.
6.The topmost line,divided,shows the pleasure of its subject in leading and attracting others.
汪本: —1.Deal with people in peaceful joy
And you will have good fortune.
—5.Be sincere to the flatterers
And you will be in danger.
--6.You are inducing others to be joyous.
衛本: T H E L I N E S
Nine at the beginning means:
Contented joyousness.Good fortune.
…
Nine in the fifth place means:
Sincerity toward disintegrating influences is dangerous.
Six at the top means:
Seductive joyousness.
…
以上縮略版的《兌》卦,三個譯文在整體風格上所呈現的特色可見一斑。首先,理本譯文每爻都由諸如“The first line”等這種句式開始,之后以“divided”“undivided”表示“陰陽”爻。同時,句式也頗顯拖沓冗長,每爻以“…shows…”的固定形式表達句式,使得譯文呆板生硬,缺乏原文的藝術風格。其次,衛本譯文每爻以諸如“Six in the first place means”開頭,句式以詩歌形式排列,短句簡練有序,靈活多變,同時具有詩歌的韻律美。然而,從詩歌整體的形式來看,鋪陳于每爻之后的解釋文字使得整個卦不免顯得臃腫累贅,削弱了詩歌簡潔明快的整體形式美。最后,和前兩者相比,每爻開頭直接以“--”“—”兩種卦爻符號加相應的阿拉伯數字標注,簡潔洗練,又不失形式美。同時,整體形式也凸顯了詩歌簡潔明快的特點,符合古經句式的翻譯風格。
通過以上三個譯本譯文在句式藝術風格層面的對比分析,可以看出,衛本譯文和汪本譯文更偏重于詩歌特色的藝術表現力,無論是在句式排列還是語言組合的運用上,都能體現出詩歌獨有的節奏美和形式美。但是,從整體而論,衛本譯文在音韻效果方面稍優于汪本譯文,而整體結構布局卻不如汪本譯為來得更簡潔明快。相比之下,理雅各譯文卻與原文風格相去甚遠,喪失了形式美。
《易經》采取“遠取諸物”的特殊敘事手法,以六十四卦來構建一個象征隱喻的哲理體系。換句話說,“卦”代表的并不是某種具體的事物,而是從具體事物中抽象出來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性質,這種性質是不變的,可以代表任何事物,但“卦”本身什么也不是[10](P58)。因此,從字面上訓詁解義,無法真正傳達《易經》實質。只有立足于字面意義之外的深層解讀,才能揭示隱藏在每卦爻辭背后特有的思想底蘊。譬如:
《乾》初九,潛龍勿用。
理本:1…,(we see its subject as) the dragon lying hid (in the deep).It is not the time for active doing.
衛本:Nine at the beginning means:
Hidden dragon.Do not act.
汪本:—1.The dragon is lying in wait.
The time for action is not ripe.
此爻意為“人處在乾初九的時候,需晦養以待時,勿有所施行,勿有所作為。”[11](P7)從而喻示了有德行之人身處下位之時,不可輕舉妄動,要注意繼續修德,以待時機成熟之時,才可顯現才能。由此可見,“潛龍勿用”,并非是真的“勿用”,而是在時機不成熟之時采取的一種自我提高的明智之舉。汪本譯文中“The time for action is not ripe.”體現了“潛龍勿用”所隱含的真正意圖。而理本和衛本譯文卻未能體現此爻所暗藏的真正思想和智慧。
《眀夷》六五:箕子之眀夷,……
理本: 5.…,shows how the count of KI fufilled the condition indicated by Ming I.
衛本:Six in the fifth place means:
Darkening of the light as with Prince Chi.…
汪本:--5.Feign madness to avoid injury;…
眀夷,原為一種鳥,此處用作比喻君子遭難退隱[6](P277)。從此卦整體來說,眀夷卦以“明入地中”為喻,展示了政治昏聵、光明泯滅之世的情狀以及“君子”自晦其明,守正不移的品質[3](P301)。六五爻通過講述了箕子(商紂王的叔父)在被紂王囚期間佯裝發狂,作為明哲保身的權宜之計,以待以后重新為國為民盡忠職守。此爻隱喻品行高潔的君子即使處在暗無天日的艱難時局下,也能以一種智者的態度保持頭腦清醒,保存和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成熟時,重新施展才能。從三個譯文來看,理雅各譯文只是表面的直譯,卻未體現爻辭背后隱藏的歷史典故及所暗含的思想實質。同樣,衛本也未能從深層滲透“箕子之眀夷”的本質。相比之下,汪本譯文通過釋義手法闡釋了暗含的歷史典故,揭示了隱藏的深層內涵,起到了傳神達意的效果。
《否》九五 “……。其亡其亡,系于包桑。”
理本:5.…(so shall the state of things become firm,as if) bound to a clump of bushy mulberry trees.
汪本:—5.Vigilance against potential danger.Is the source of safety and solidarity.
衛本:Nine in the fifth place means:
“What if it should fail,what if it should fail?”
In this way he ties it to a cluster of mulberry shoots.
本爻辭意為,逆境時不要輕舉妄動,靜觀其勢而后才可待機而動。由此可見,此爻暗含了“懼危則安”的思想,以此警示人們應該有“居安思?!钡木枰庾R,只有這樣,才能免于危難。
理本和衛本都只是對文本表面的闡釋,未體現爻辭中所隱含的懼危而后思安的人文思想。而汪本由表及里的深層解讀,通過釋義的方式表達了原文中所隱藏的內涵?!癡igilance against potential danger.”譯文的深層解讀,可謂是傳神達意。
《震》六三:震蘇蘇,震行無眚。
理本:3.……shows its subject distraught amid the startling movements going on.If those movements excite him to (him) to (right) action,there will be no mistake.
汪本:--3.The roaring thunder brings distress.
If you act cautiously amid thunder.
You will not have disaster.
衛本:Six in the third place means:
Shock comes and makes one distraught.
If shock spurs to action
One remains free of misfortune.
全卦主題以雷勢威盛為喻,寓意處在不利情況下,能做到臨危而懼,而后修身自省,謹慎行事,這樣自然可免于禍患。在理本和衛本譯文中,“distraught”一詞體現了因畏懼而產生的不安心理行為,而“excite”和“spur”卻未能傳達原文所體現的那種謹慎小心的行為態度。
相比之下,汪本譯文通過“distress”和“cautiously”這兩個詞的運用,傳神地體現了本爻所暗含的那種于不利情況下懼危而后知修身自省的君子風范,折射出了《易經》所包含的精神和智慧。
因此,《易經》文本古奧神秘,表層翻譯難得其精神實質,而發掘隱藏在卦爻辭背后的深層含義才是《易經》翻譯的關鍵所在。
從以上的研究可以看出,《易經》因文本的特殊性而導致了其在字詞、句式和修辭層面的翻譯難度。因此,語言文字層面,應該注意上古時期文字的特點,在準確把握文字訓詁同時發掘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文化、心理等因素;句式層面應該注重譯文對原文的節奏和韻律美的重現;最后還要在修辭層面做到準確把握《易經》卦爻辭中所隱藏的內涵,真正體現其精神思想和實質。然而,如要達到最大化呈現《易經》文本的文學性和哲理性,需要靈活運用多種翻譯方法。首先,對于體現文本深層且特定內涵的詞,采用釋義或釋義加注的方法,對文中隱含的信息和思想加以補充說明。必要的話,還要另辟蹊徑,采用音意兼顧或者棄文求義的翻譯手法。其次,從整體上把握原作的藝術特征,綜合應用各種翻譯手段,從整體上再現原作的藝術風格。最后,對于有特定文化內涵的詞宜盡量采用直譯加注或音譯加注的方式,保存原作的文化意象和藝術風格。此外,譯者應參照、比較眾多的注釋本,尤其注意綜合參考體現易學理、象、數三方面的注釋本,從而選出恰當的解釋。《易經》翻譯是一項龐大的工程,需要語言學、文學、易學等多個領域學者的共同努力和協作。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基礎,《易經》譯介任重而道遠。同時,全方位盡顯中華經典魅力也是勢在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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