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倩 (廣東省廣州市越秀區文化館 廣東廣州 510100)
在朦朧詩人中,舒婷是以與朋友交談的口吻和方式寫詩,北島徉徜在時間的長河、歷史的舞臺上孤傲地寫詩。而顧城則在自己的心靈世界里自言自語,別人理解他也好,不理解他也罷,他只想表達,他享受于那些烏托邦里的清高。
作為中國朦朧詩人的典型代表,顧城也是當代僅有的唯靈浪漫主義詩人,他一生以詩為生命,以生命為詩。他用詩歌構建了一座顧城之城。
那么,是什么影響了顧城構建這么一座心城,寫下一千多首用詞簡單寓意深刻的詩篇呢?筆者認為,老莊、《昆蟲記》以及安徒生童話是構建顧城之城的重要基石。
瑞典漢學家馬悅然是最早關注中國朦朧詩歌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他曾說:“顧城的小詩,完全像一個小道士的味道。”“顧城的即興抒情短詩和西方寫像派詩人(如D·H·勞倫斯、A·洛威爾)的作品之間的極為相似的特征肯定不是直接影響的結果……顧城豐富的想象力通過閱讀古代道家的作品變得更加豐富,在夢境、詩人和魔人莊子的身上,他找到了一位靈魂的知音。”1
1987年,顧城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接受采訪時說,“在道家哲學里,人們往往注意,寂靜‘無為’的一極,而忽視‘無不為’的另一極,其實這一極并沒有因為被忽略而消失,”“從潑墨畫到大鬧天宮,從逍遙游到文化大革命,可以看到一個由齊物到齊天,由無法至無天的‘無不為’意識的演變,演化的結果當然是文化秩序的毀滅”。2
顧城的哲學思想集中地體現在他的作品《沒有目的的我“我”——自然哲學綱要》中,他認為,“哲學使人自在,并不使人存在。” “物我無別,與莊子夢蝶,堪稱同工異曲。無為與忘我,不過是一個事物的兩種說法”。3“自然”是中國哲學的最高境界,是一種沒有預設目的的和順狀態。文章從頭到尾都表達了顧城對老莊思想和禪宗的獨特領悟。對生死、物我、天人、自然、無為無不為等重大哲學課題,顧城都有著與常人完全不同的感悟,這種感悟帶著他特有的靈氣而顯得十分脫塵。齊物觀和合一觀貫穿了顧城的一生,浸透在他的骨髓和血液里,左右著他的言行,也深深影響了他的詩文。
顧城一直在追求莊子與陶潛的歸隱境界,追求一個既朦朧又純粹,既簡單又田園式的世界。他尋覓著,甚至活在夢想世界中。用謝燁話說,“生活對他來說不過是走向夢海的沙灘”。4顧城在新西蘭的一個小海島上,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墾荒生活。他像孩子一樣在這小小的激流島上醉心于返樸歸真,無為無不為的夢。老莊思想這時已經完全浸潤著顧城全身的細胞,他慢慢陷入走火入魔的境界。“齊物”的深層意識使他將“人”永遠置于“物”的水平,從而遠離現實塵世,于潛意識夢幻中建造他的烏托邦世界。他像“周莊夢蝶”一樣分不清夢想和現實。夢想是美麗的,現實是痛苦的。當夢想和現實發生沖突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是顧城的悲哀。
但也正是夢給了顧城創作的燃料,《夢》《夢痕》《夢后》《風的夢》《夢園》《在夢海邊》……這些以夢為題的詩篇昭示出顧城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夢,夢也無時無刻不在伴隨著顧城,夢是顧城靈感的源泉。他在詩句中也常用“我夢”“我夢到”“我夢想”這類詞匯,直接明了地表達透明的意境,再現他心中圣美的夢境。當然,他有時也會做噩夢,他的夢也會遭到暴風雨的襲擊,“在大風暴來臨的時候/請把我們的夢,一個個/安排在靠近海岸的洞窩里/我們的夢/也需要一個窩子/一個被太陽光烘干的/小小的安全的角落”。噩夢醒后,顧城依舊會在“玻璃紙一樣薄薄的早晨,/飛過珍珠貝和吞食珍珠貝的海里/在一片湛藍中/為信念燃燒”(《在大風暴來臨的時候》)。
顧城《來源》中的詩句:“我所有的花,都從夢中來//我所有的夢,都從水中來”,道破了他創作的天機。在顧城的無意識狀態下,夢成為一種藝術,他只要記錄下來,便是完美的詩歌。
顧城在“神與物游”“物我合一”的心境下,越到后期,詩歌創作就越傾向于自然,詩文也越來越傾向于那種“無為無不為”的境界,并把這種“無為無不為”的哲學思想引入創作技巧中,于是,他的創作技巧也“無為無不為”,絲毫看不出雕飾的痕跡了。1984年前后,他開始創作的組詩《頌歌世界》就是很好的例證,他完全擺脫了技巧的束縛,摒除了技巧帶來的人工制造的粗糙痕跡,上升到純粹的詩歌境界。
“夢蝶并不虛幻,我也夢見了我自己,我覺得我就是我夢想的那個人,我把自己的生命重讀了一遍的時候,我發現我以為我生活的我,全部不是我,只是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在這世界上行走……”5
這就是顧城,在老莊思想的浸潤下,做的夢。
這夢亦是他人格的全部現實。
顧城的字典里有一個高于一切的詞匯:自然。法布爾的《昆蟲記》讓顧城在自然中找到了一個最親密的伙伴——昆蟲。昆蟲幾乎成了他最初創作的沖動起點。這本文革時抄家幸存的《昆蟲記》使顧城一夜之間變成了狂熱的昆蟲愛好者。上百萬種昆蟲,構成了一個無限神奇的世界——金龜子身上黃金的光輝,知了背上黑陶的色澤,瓢蟲和蛺蝶身上怪誕的圖案,每夜都在他的夢中浮動……顧城已無異于是大自然的安琪兒,在《昆蟲記》這本“圣經”的引導下,他又讀了《昆蟲世界漫游記》、《趣味昆蟲》等書,為了查找昆蟲綱的三十四個目,他幾乎把辭海翻了一遍。
童年的顧城,他的心靈是一片凈土,沒有落葉,沒有垃圾,充滿著綠色的希望與純真。小顧城對媽媽說,他愛昆蟲,把自己比作一只昆蟲,甚至覺得人首先就應該是一只昆蟲。有一回,他被一群孩子欺負被逼退到籬笆邊上,他并不恐懼,也沒有憤怒,只覺得這群孩子是一群放大了的捕食性昆蟲……黑夜的確給了顧城一雙黑色的眼睛,清澈得沒有一點云翳。在顧城眼里,小小的生命就像一個個無價之寶。很小他就經常躲在角落里,目不轉睛盯住螞蟻搬弄沙土;大一點時喂養小松鼠、黃鸝、野鴿、整窩的小麻雀;經常用手去摳刷了石灰的樹皮,企圖把“剩下最后一只沒被發現的知了”摳出來;到而立之年,也可以數小時像專注古幣上的紋飾那樣注視掌上貝類的螺紋……這些嗜好,表明顧城對小生命的癡迷比男人對初戀情人的還狂熱。在癡迷中,顧城發現了一條獨特的創作路線。“我脫去草帽/脫去習慣的外殼/變成一個/淺綠色的知了/是的,我要叫了。”(《初夏》)顧城被現實壓抑的心終于借著“知了”借著詩文叫了,這是他最早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宣泄痛苦的詩歌。
顧城他對小生命的憐愛,緣于他天性的善良,純真。同時,他是實現中的弱者,自卑的心態,使他對弱小者本能憐憫、同情,是一種憐物自憐的心態。顧城從小與動物為伍,其中又以與昆蟲最為親密。他骨子里羨慕昆蟲的自由,也嘆息昆蟲無法預測災難的發生,就像人一樣無法預知未來。他的昆蟲情結實際上就凝集著詩人對現實世界的抗爭和逃避,以及與自身靈魂對話。
顧城的《夢痕》有這樣的詩句:“我是魚,也是鳥/長滿了純銀的鱗片和羽毛/黃昏臨近時/把琴弦送給河岸/把蜜送給花的戀人。”以昆蟲為代表的自然界中的各種意象已沉積在顧城的內心世界,并升華為一種氣質,一種獨特的風格。可以說,顧城之城充滿著昆蟲的自然氣息。
這種內心向往自然的情緒,也讓顧城對城市產生了反感,他覺得城市人缺乏自我認識,“城市的路是規定好的,城里的一切都是規定好的……可就是沒有那種感覺,沒有大平原棕色的注視,沒有氣流變幻的《生命幻想曲》。城里的人很注意別人的看法,常用時裝把自己包裹起來。”6
顧城向往心靈與萬物的融會合一,他不習慣城市,極力想從現代城市中走出來。他莊嚴地宣告:“我相信在我的詩中,城市將消失,最后出現的是一片牧場。”7
顧城尊崇那位和他一樣“都曾當過笨拙的木匠”的北歐寒冷世界的安徒生,并把他認為尊師,“你運載著一個天國/運載著花和夢的氣球/所有純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是的,顧城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夢,安徒生的童話,正是他愿意置身其中的所在。童話是他的天國,他說,“我要用心中的純銀,鑄一把鑰匙,去開啟那天國之門,那天國之門,向著人類。如果可能,我將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8
在美學上,顧城一直在追求“安”式風格。從他早期作品帶著童稚的諧趣,天然明麗和率真熱情,中期的高度凝練、流暢以及神秘莫解,到后期的孩童心緒,稚兒語言,淡泊心境貫徹始終都有很深的沒有邪惡欲望的“童話印記”。
跟著尊師的腳印,顧城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開辟著他理想的童話王國,用他特有的童真童語去寫心靈的風景。在烈日下放豬,他“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他看到星星點點的野花,“像遺失的紐扣/撒在路邊”。他看到月亮和星星,是由于“樹枝想去撕裂天空/卻只截了幾個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他寫東西,“像蟲子/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運棋子/有時是空的/集中咬一個字/壞的/里面有發霉的菌絲”。 他想象,“我是一個王子/心是我的王國/哎,王國哎 我的王國/我要在城垛上邊/轉動金屬的大炮(《春天的謠曲》)。”顧城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他在童話的王國里自娛自樂地扮演快樂的王子角色。
顧城的本真童心使他永遠處于真摯與純情的童年期,永遠以孩子天真好奇的心理去感受世界。他用詩歌構建了他的童話王國。顧城說,“最好是用單線畫一條大船 /從童年的河濱駛向永恒。”正是這種簡單的愿望和內心的單純使得他永葆著詩歌的創造力。
“童話詩人”一直是文壇給顧城的定位。童話者,顧名思義,兒童話語也。顧城在國外接受采訪時,曾對“童話”的“童”字作過解釋,特別強調這個“童”是指未被污染的本心,而不是指兒童幼稚的心。顧城欣賞李贄的學說,推崇“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他不否認自己對“童心”刻意維持。他拒絕現實污染而使心靈保持純凈,體現了他固執的內心世界和明確的美學追求。與同時代北島的冷峻、深沉、反叛,舒婷的人道、自尊、浪漫相比,顧城則顯得纖弱,機智,純凈。在眾多朦朧詩人當中,他以童真孩子形象確定了自己的詩歌以及個人人格的獨特性。“童話詩人”是顧城的創作選擇和追求目標。他用純真的眼光觀察和探索外部世界,寫下的是孩童的詩句,揭示的卻是成人世界的深刻。這使得他的詩形成了讀來純真童稚,細想又寓意深刻的顧式風格。
但不幸的是,顧城唯美的追求使他把童話世界想象得太完美了,他的童話世界漸漸成了陽光下的泡沫,破滅的危險隨時都會發生,“金色是流沙/湮沒了你的童話/連同我——無知的微笑和淚水。”即便顧城對童話坍塌的危險有所覺察,他也依舊堅持自己的童話之夢:“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種子/只有經過埋葬/才有生機//當我回來的時候/眉發已雪白/沙漠卻變成了/一個碧綠的世界//我愿在這里安歇/在花朵和露水中間/我將重新找到/兒時丟失的情感。” 早在1980年,顧城就預言:“我將抖動透明的翅膀/在一個童話中消失”(《雪的微笑》)。
也許現實生活中太缺乏色彩和獨特,人們都需要做夢,愿意強化某種詩意的東西。一旦利斧劈碎了童話,詩意變成噩夢,人們會感到驚訝和受騙。事實上,顧城那顆童話般的心靈,一如往昔。
一代朦朧詩人顧城以其自然純凈的詩風,在中國當代詩壇獨樹一幟。他的詩不僅為中國詩歌指明詩歌之本質,更重要的在于讓人體味到生命純凈的氣息,讀之忘我。美是顧城的終身信仰,貫穿在他所有作品和整個人生道路中。
顧城說:“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一人》)。性格決定命運,顧城本真的個性注定了他只能作為一個詩人,而不是世俗認為的正常人。也許,中國文壇再也不會有這么純真的詩人了。這或許是一種無奈的悲哀。我希望世人能以一顆寬容的心去看待這個已經離開我們的詩人,一個不愿長大的任性的孩子。
影響顧城之城的因素很多,諸如屈原、李白,《紅樓夢》以及外國現代派詩人惠特曼等對顧城都有一定的影響。中國朦朧詩人北島、芒克、舒婷與顧城的交往對顧城的影響也頗深。但是,筆者認為,對他影響最深的還是本文闡述的老莊、《昆蟲記》以及安徒生童話這幾個方面。
注釋:
1.陳仲義.《中國朦朧詩人論》.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14.
2.江熙,萬象著.《靈魂之路——顧城的一生》.北京:中國人事出版社,1993,234-236.
3.虹影,趙毅衡編.《墓床——顧城、謝燁海外代表作品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211-212.
4.麥童,曉敏編.《利斧下的童話——顧城之死》.上海:上海三聯出版社,1994,94.
5.江熙,萬象著.《靈魂之路——顧城的一生》.北京:中國人事出版社,1993,210.
6.7.彥火.《顧城,一個微笑而痛苦的靈魂》.香港:明報月刊,1993,(11).
8.陳仲義.《中國朦朧詩人論》.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