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開生與尚陽堡考述

王 春 （鐵嶺周恩來紀念館 遼寧鐵嶺 112000）

尚陽堡，曾是遼寧北部開原轄區(qū)內(nèi)的一個古代邊堡，藏龍臥虎，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今已淹沒在清河水庫之下）。清代皇室把這里定為中央監(jiān)獄，把大量流人發(fā)配到這里戍邊服刑，形成一段特殊而令人難以忘卻的歷史。考證中發(fā)現(xiàn)，當時被流放到這里的人，并不都是經(jīng)濟、刑事罪犯，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才華滿腹、智能超凡，但卻在命運作弄下，成為當時政治、黨爭的犧牲品，淪為清王朝文字獄的受害者。比如，郝浴的同門師弟，江南才子季開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勤政敢言，在朝有“第一諫臣”之稱。流徙尚陽堡后，把南方的進步文化，播灑在當時堪稱“荒蕪”的北部邊地。他是清代詩畫記錄尚陽堡最早的流人。記錄了清代尚陽堡及周邊地區(qū)的風俗地貌、人情事物，成為研究考證東北文化發(fā)展的重要資料。

一、第一諫臣 流放尚陽

季開生（1626—1659），字天中，是江南泰興縣季家市（今靖江季市鎮(zhèn)）人。順治六年（1649），僅19歲的季開生就進士及第。入朝歷任翰林院庶吉士，禮部、兵部給事中。他從小臨摹宋、元名跡，“山水筆致蕭散，骨骼陵蹭”，“頗具黃公望簡筆崧秀神趣”，能詩善畫喜治印。被載入《宋元明清書畫家年表》、清《國朝畫征錄》。有《憨臣詩稿》《冠月樓詩》和《出關(guān)草》存世。他思想敏捷，性情耿直，敢于向上進言。他提出的“官之失職約有十端”曾轟動一時。那就是：“一曰格詔旨，二曰輕民命，三曰縱屬官，四曰庇胥吏，五曰重耗刻，六曰納傀遺，七曰廣株連，八曰閣詞訟，九曰失彈壓，十曰玩糾劾”。這份奏疏受到順治帝的贊賞，并以他為例，鼓勵臣工為朝廷諫言獻策。由此，季開生得到“清朝第一諫臣”之稱。

順治十二年夏（1655），民間盛傳乾清宮派遣內(nèi)監(jiān)前往揚州“買女子進宮”，“朝廷在揚州買漢家女，弄得江南人惶恐不安”百姓紛紛爭相嫁女。從家人口中得知消息后，季開生沒有怠慢，即刻上疏勸諫。沒想到，皇上為此大發(fā)脾氣，責開生肆誣沽直，下刑部杖贖，流尚陽堡”。就這樣，因諫言多次受到皇上贊賞的季開生，卻又因一紙諫疏而遭到流放。清順治十六年（1659），在一場意外事件中卒于謫所。

二、詩畫抒發(fā) 尚陽情緣

在謫戍尚陽堡的五年里，季開生把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對故鄉(xiāng)親友的懷念，對人生、命運的抗爭，統(tǒng)統(tǒng)融入他的詩文書畫作品之中。在抒發(fā)自身感受的同時，記錄下遼北地區(qū)的大量風物人事。這些成為東北文壇的重要遺產(chǎn)被載入史冊。

首先，他忠直坦誠，襟懷寬廣，敢于向皇上直言諫疏，是忠臣，更是勇于為民請命的好官。他提出的那些整頓吏治，重視民生，反貪主張是治國良策。

其次，他與人為善，無私助人，是構(gòu)建和諧的典范。如：1655年冬，季開生與東北第一流僧剩人和尚在盛京會面。當時，剩人衣衫藍縷，難以蔽體，赤腳站立在寒風冰雪中，瑟瑟發(fā)抖。季開生不顧自身寒冷，馬上脫掉身上衣服為剩人穿上。此舉溫暖了剩人，也感動了在場的其他人。剩人和尚含淚賦詩致謝云：“念我寒如此，臘冬猶解衣，幾年惟破衲，一半逐云飛。但吏存孤骨，毋令下翠微。故人戀戀意，春氣透柴扉。”

事情雖然不大，但可以感受到開生善良無私，樂于助人的美德。善待他人，正是人類精神文明建設(shè)，創(chuàng)建和諧環(huán)境所需要的，值得今人學習！

再次，他勤于著述，有《冠月樓詩集》《出關(guān)草》等著述存世，堪稱清代詩記尚陽堡風物人事最多的人，為東北歷史研究留下許多重要的存證史資料。

在尚陽堡期間，面對艱苦環(huán)境，季開生不為所困，始終樂觀開朗，以積極心態(tài)面對現(xiàn)實。他手持牧羊鞭，置身于北疆樸素渾厚的民風里，寄情于遼闊秀麗的北方山水中。從中獲得素材，產(chǎn)生創(chuàng)作靈感，筆耕不輟。他的詩篇，有較高的人民性和史料價值，為研究遼海文化史、研究清代流人史提供了重要輔證，客觀上起到存證、補充史志缺失的作用。

季開生的詩作，為解讀和再現(xiàn)當時尚陽堡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風俗、人情概貌提供了重要的原始根據(jù)。

季開生不僅寫詩記錄尚陽堡，還用畫筆描繪尚陽堡。孤身流放，白天服役，夜臥瓦床，疾病纏身，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可他仍堅持讀書寫詩，還經(jīng)常繪畫山水名勝、制作扇面贈送給流友和當?shù)剜従印Ｋ褜|北山水、對生活的熱愛，對友情的注重，對藝術(shù)的追求，傾注到他的詩文畫作中。其精神、毅力令人欽佩。“鄰翁索畫歸來晚，還把殘編對斜陽。”這是詩人不辭辛苦為當?shù)剜従永L畫情景，以及剩人有《題天公寄畫山水》詩云：“身在山中不識山，何人潑墨寄柴關(guān)。雪深最好無蹊徑，竟入長松大壑間”，對其人苦讀詩書的真實記述。”

三、貶官落勢 關(guān)愛備至

友誼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精神支柱。是使人擺脫困境與振奮起來的力量源泉。季開生雖然被貶官落勢，但因為其真誠善良的為人，贏得了朝廷內(nèi)外以及身邊人的尊敬和友誼。早在季開生遭貶離京時，朝中就有許多官員為他送行，因事沒能到場的，也紛紛寄贈詩函給予問候，遙祝安康者不斷。有位周姓朝官寄詩《送季天中秋日》；時任戶部侍郎的嚴子餐寄詩《懷季天中遼左》；龍沙更作《投湘賦》；鳳闕長懸《諫獵書》。鴻雁飛書，飽含思念的友誼佳作，傳達著對季開生的關(guān)懷。

季開生到東北時，最先拜會的是早他而來的東北第一流僧剩人，流官李呈祥、陳心簡、郝浴等。此后，他們結(jié)伴相約游歷于沈陽、鐵嶺、開原、尚陽堡、遼陽等地名勝古跡，彼此結(jié)下的深厚友誼，成為相互間重要的精神支撐。如季開生《初呈剩人》詩：“窮邊攜手忽驚猜，君未能歸我復(fù)來。兵火十年人一見，家鄉(xiāng)萬里夢同回。愁隨赤羽霜中接，悶倚黃花雪后開。破衲自今堪結(jié)隱，羊裘莫問子陵臺”。在《集郝雪海齋中又用前韻》中，記述了當時與剩人、郝浴相約，準備于來年春天游覽千山之事。詩云：“風波滿眼不須猜，愛爾能先遷客來。身入千山心自遠，吟成四座首具回。秋空邊塞狼封冷，月射沙場雁陣開。慚我詩思今更拙，醉揮清麈約登臺。”

有一次，剩人到尚陽堡看望季開生，兩人相見在季氏臨時搭建的簡陋茅舍內(nèi)。看到出身貴族世家的江南才子，往日的清廷高官，生活如此凄涼，剩人心情非常酸楚，提筆寫詩一首，云：“草草數(shù)間屋，言依古佛居。僅能遮風雪，大半是圖書。梵唱連歌板，棋聲雜魚粥。何須青瑣鑰。即此樂如如”。

從剩人的詩中得知，當時，季開生依傍尚陽堡中一座觀音廟的側(cè)墻，搭建起簡陋的茅屋以供棲身。僅能遮住風雪的陋室，被圖書占據(jù)了一多半。然而，因其居所位于尚陽堡的觀音廟旁，那里是公眾活動的重地，人氣旺盛。所以，本該凄涼的茅舍，從早到晚卻彌漫著唱戲聲、唱經(jīng)聲、打板聲、下棋聲，賣魚粥小販的吆喝聲不斷，為季氏凄寂孤單的生活憑添了幾分樂趣。這嘈雜而熱鬧的情境，構(gòu)勒成一幅充滿生活動感的畫面。

艱苦的流放生活，令季開生患上了消渴病（糖尿病），剩人得知，甚為憂慮，又寄上《聞天公病》詩以寄慰：“下堂猶有慮，出塞念偏深。不是子臣淚，全然父母心。或者風方勁，安能別有侵。加觴憑努力，春至候佳音”。

另外，他還經(jīng)常把江南親人寄給自己的茶果、筆墨、扇面等，無私贈送給身邊那些貧困的流友文士和當?shù)剜l(xiāng)鄰。這在一些流人詩作中，有所反映。如剩人的《題天公寄畫山水》等。

四、客死他鄉(xiāng) 噩耗同悲

據(jù)文載，1659年秋，尚陽堡觀音廟旁有人聚眾滋事，善良而頗具才藝的季開生，竟在這次混戰(zhàn)中客死他鄉(xiāng)。季開生以溫潤著稱，平時待人非常隨和，在當?shù)夭]有仇家，緣何遭此橫禍呢？更讓人奇怪的是，當時出此人命大事，最后竟不了之。這個案子成為一個謎，至今未解。

季開生的弟弟季振宜，時任清廷御史官，聞聽兄長噩耗，傷心非常。由于負皇命辦差在外，未能趕赴東北料理喪事。后來寫下《夜夢亡兄書寄柩前以代清酒》祭悼，“……我聞淚下雨，長跪但唯唯。唯唯更凄凄，得毋我亦死”。該詩情重意切，催人淚下。

與季氏兄弟非常要好的朝廷重臣龔鼎孳，聞聽噩耗，“老淚穿蒿里。”提筆寫下長詩一首《和季滄葦侍御兼吊天中給諫櫬歸自遼左》，以示祭奠。該詩反映出龔鼎孳與季氏兄弟間的摯深友誼。另外曾任清廷少詹事編修的李呈祥、著名的“西陵十子”“燕臺七子”之一丁澎等都是季開生兄弟的摯友。他們有詩如《贈季天中給諫》《季拾遺故居》《送季天中給諫諷詔歸梓之海陵》存世。后詩云：“龍沙古塞截云霄，北向冰天壯氣消。三載夢回丹闕近，一身愁譴玉門遙。非關(guān)死后求遺疏，不待生還負圣朝！萬里故人齊引紼，靈旗風急路蕭蕭。”

像季開生這樣真心為清廷統(tǒng)治著想，為鞏固政權(quán)一再諫言而遭流放的官員很多，季開生不過是其中命運最慘的一個。順治帝覺得對他處理過分，惟恐因此阻塞言路而影響江山社稷治理。因此屢次下旨征求臣工意見。順治十七年，御史李森先上疏，建議將因為諫言而遭流放的李呈祥、季開生、郝浴等給予恩釋，以消除朝中官員顧慮。順治帝覺得這對鞏固大清江山社稷有利，提到季開生，順治帝又說：“季開生建言原從朕躬起見，準復(fù)官歸葬，蔭一子入監(jiān)讀書。”順治的輕率處理，導(dǎo)致季開生蒙冤被貶。這是他個體的不幸。但換個角度來看，卻是東北幸事、尚陽堡幸事。因為，由此而成就了季氏的東北情緣、尚陽堡情緣；成就了季氏對東北的文化貢獻。這位南方才子的人品、詩品、藝術(shù)成就，才得以被北方人熟知并廣為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