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西之
(四川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四川 成都 610064)
在什么意義上我們可以談論一種“海德格爾后期的時間現象學”?憑此發問已然躍入我們眼簾的是以下的問題:其一,在其不再明確談論時間問題的后期,我們有何憑依地去談論海德格爾的時間問題;其二,在何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海德格爾有其自身的“時間現象學”,正如胡塞爾有其“內時間意識現象學”那樣,并且尤其是在海德格爾本人幾乎不怎么正面談論“現象學”的情況下。在海德格爾前期,時間乃是標識其運思道路的顯著路標。①從其所謂“轉向”之后,時間問題就逐漸隱去了。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時間問題仍然是主導其后期思想的關鍵環節。②文章第一部分即是從海德格爾1962年的《時間與存在》出發,將其后期的時間思考集中地表達為“時間作為‘之間’——疏遠與切近中的到達”,并以此展開第二部分的論述,即以此時間觀念深入探討海德格爾久負盛名的后期文本《阿那克西曼德箴言》,以此來彰明海德格爾轉向后的所有思考仍然是以時間問題來指引的。
在《時間與存在》中,與討論存在時一樣,海德格爾否定了“時間存在”這一提法。因為如果說“某某存在”意味著某某必然作為現成在者在時間中存在,那顯然時間既不是現成在者,也不能在時間中存在。然而時間又并非不存在,因為在時間的流逝之中時間持續地在場,即存在。所以海德格爾說我們必須謹慎地說“有時間”。時間在其流逝之中說出了不流逝,即在場與存在。在時間中道出了在場。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時間乃是“不再—現在——現在——尚未—現在”的現在序列,“不再—現在”并不存在,“尚未—現在”也還未存在,存在的只有現在。然而在現在之中道出自身的乃是本源意義的當前,當前的行當前化讓存在者“出場呈現”,即在場,所以本源意義的當前就是在場本身。當前叫作“面向我們——人——而停留”,那是否意味著行當前化的在場存在(出場呈現)乃是人的功業?海德格爾謹慎地否定了這一提問?!霸趫雠c我們相關涉”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我們人讓在場在場,就像技藝人制造出一張桌子那樣讓桌子存在出來;二是在場將我們請入與在場的關涉之中,人乃是在場之讓的接收者,“人就站在在場狀態的關涉中,這種站法是這樣的,即由于他能獲知那在讓在場中顯現的東西,所以他把在場、有接收為贈禮。假如人不是從‘有在場狀態’而來的贈禮的永恒的接收者,在贈禮中獲得的東西達不到人,那么在這種贈禮缺失時,存在就不僅是依然遮蔽著,也不僅是依然鎖閉著,而是人被排斥在‘有存在’的范圍之外了。這樣,人便不是人了”。[1]15也就是說,人之為人乃在于我們處于與在場的關涉之中,而這一關涉乃是發送于在場的邀請之讓功業。所以,“在場狀態說的是:那種關涉人、通達人、達到人的持續棲留”。[1]
在時間中道出了在場,我們追問時間,也就是從在場追問時間。在場說的是對人的邀請之讓,這種邀請之讓讓人站在與在場狀態的關涉之中,在關涉之中在場達及人,在場本身就是達及,它是到達人的到達本身。時間竟然是到達?
將來不是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尚未—現在”,本源意義的將來乃是“來”本身,是“到來”(Ankommen)。來有其來向何所,到來向曾在而來,它“達到和產生”曾在;曾在也不是“不再—現在”,曾在將自身遞予(Zureichen)將來;相互到達著的將來與曾在又共同到達當前。在時間的三重維度將來、曾在與當前“之間”,游戲著“傳送”(Zuspiel)與到達,這一相互到達構成了本真時間的第四維。如海德格爾所說,在數量上是第四維的東西,乃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維的。本真時間的根本實情就是這個“相互到達”,是將來、曾在與當前“之間”的那個到達。如果用符號表示,本真時間就是“曾在—當前—將來”之統一整體中的那個連字符,那個“之間”。本真時間作為“之間”乃是到達本身。
讓我們更源始地看這一現象。連字符的作用不僅是連接,它還有分離的作用,就像阿倫特所用的那個比喻:人們所圍之而坐的桌子不僅分開人們,同時也連接人們,讓對話得以可能。到達之所以可能其前提乃是分離,就像對話之所以可能其前提乃是相異一樣。到達是分離中的接近,背向中的相向,同樣,分離也是到達中的躊躇、近鄉中的情怯。而這一切之所以可能,均來源于源始的時間現象。到達乃是切近,切近乃是“去—遠”?!叭ァh”,就像真理乃是“去—蔽”,唯遮蔽在,方有去蔽(這里沒有時間與邏輯上的先后),唯疏遠在此,才有去遠。將來是尚未當前,作為尚未,切近中的到達將將來作為當前“扣留”。曾在是不再當前,作為不再,切近中的到達將曾在作為當前加以“拒絕”。扣留與拒絕即是疏遠。然而正是這種扣留與拒絕,使將來成為真正的將來,使曾在成為真正的曾在。時間作為將來、曾在與當前的統一即是扣留拒絕中的切近,時間作為“之間”,乃是疏遠與切近中的到達。
需要回顧和澄清的是,時間作為“之間”,本源的時間就是“之間”,這里的“之間”該如何理解?它與我們日常理解的“之間”(如空間、中間、瞬間等)有何關系?
根據上面的解說,這里所說的“間”指的是“之間”(zwischen、between),是三重時間維度將來、現在與過去之間的“疏遠—切近”,毋寧說這里的“之間”乃是動態發生著的地帶或位置(ort),在這個地帶氤氳著“讓”的無上偉力,“讓”讓諸方圓舞嬉游,讓將來、現在與過去相互到達而又保持距離。地帶與位置并不是指某一空間與某一時間所圍建的地域單元,因為關于空間與時間的種種談論和發問,“它們還處在尚未被問及的狀態之中,只要空間和時間還不是從時間—空間出發而得到理解”。③時間作為之間,之間乃是源初的地帶,那這是否可以說將時間空間化了?這里所說的地帶、位置,乃是先于空間的“何處”(Wo),“本真的時間本身,它的由接近的切近所決定的三重達到的領域,是先于空間的地方(Ortschaft),通過這一地方,才有一個可能的處所”。[1]19可以說,這里所說的“之間”,乃是時間和空間的“原現象”(Urph nomenen),在《哲學獻文》中海德格爾有時也將其表述為“時間—空間”,或“時間—游戲—空間”,“瞬—間”。④在對荷爾德林詩歌的闡釋中又將其表述為“自然”“最古老的時間”“神圣者”“明朗者”以及“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2]
雖然海德格爾在其后期不再過多明確地談論時間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時間問題一直是其思想天空中的主旋律之一,這一點在他的其他文本中隱蔽地表達出來,比如上面提到的《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荷爾德林詩的闡釋》《思的經驗》《演講與論文集》等。在《阿那克西曼德箴言》這一從西方思想的最根本處看來具有絕對重要性的文章中,時間問題更是以不在場的姿態持續地在場著,尤其是在對于dikē與adikia的解釋中可以發現,清理出來的時間現象學對于理解后期海德格爾運思的重要性。
阿那克西曼德箴言乃西方思想中的“老之又老者”。老之又老者并非首先指年代學意義上的古老,在海德格爾的意義上,老者毋寧說是真正的新與少,在德里達的意義上則直接就是將來本身,“它來自于將來,而將來是它的記憶”。[3]52
跟隨海德格爾的理解,箴言如是道語:
……entlang dem Brauch;geh ren n mlich lassen sie Fug somit auch Ruch eines dem anderen(im Verwinden)des Un-Fugs.
……根據用;因為它們(在克服)非嵌合中讓嵌合從而也讓牽系相互歸屬。[4]340
1)學生計算機理論知識掌握較之前有顯著好轉。在此教學模式下,學生可以通過課前導學和課后總結梳理自己的理論知識,并將理論應用到實際任務中去,真正做到理論和實踐相統一。2)做到了真正的分層次教學。采用線上線下混合式教學,我們可以把學習資料和任務要求,分難度等級發布到網上,學生可以根據自身的情況有選擇性有針對性的學習和操作,從而滿足了不同學生的學習需求。3)師生隨時互動,過程化考核成為可能。老師可以通過查閱學生作業,統計學生觀看教學視頻的次數和回復的周記,了解每個學生的學習進度和難點困惑,并能通過掌上app隨時解答學生問題,對學生有了更多的互動考察機會。
……根據護持;因為它們(在克服)裂縫中讓接縫從而也讓牽系相互歸屬。⑤
與尼采、第爾斯等人的理解不同,海德格爾借道布納特對箴言的修辭作出調整,去掉了流傳下來的箴言中的開頭與結尾部分。被去掉的部分按尼采的譯文是“萬物由它產生,也必復歸于它”,“按照時間的程序”。對這兩句話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理解是指存在者的運動(生成與消亡)與時間問題。海德格爾在認同了布納特的修辭考慮之后,又緊接著發表了從實事本身而來的考慮:“我們并沒有簡單地把前面的文本排除掉,而是根據他的思想的嚴格性和道說力量,把它確定為阿那克西曼德之思想的間接證據”。[4]311在接下來的論述中,被先行排除的問題(運動與時間,尤其是時間問題)隱蔽地作用在海德格爾對箴言的解釋之中,而這其中的關鍵就是:海德格爾對dikē與adikia的理解正與我們前文所理解的時間觀念糾纏在一起。[4]
根據海德格爾,阿那克西曼德的箴言道說著αùτá,即“它們”,什么是它們,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們如何?它們乃是存在者之整體,存在者之整體以adikia的方式存在著(如何著),并且這同時也是阿那克西曼德經驗存在者之整體的方式,也即是說adikia乃是存在者的存在方式與思之方式。就亞里士多德主義而言,存在者之存在方式一般說來即是處于開端與消亡之間的生成運動存在,而處于運動生成中的存在者必將接受時間的審判,對運動生成之不正義性(adikia)的正義性(dikē)復仇。然而正像海德格爾辨明的,也許亞里士多德并沒有像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那樣走得如此之遠。希臘人乃是依源頭而居者。adikia乃a-dikē。Dikē慣于被理解為“正義”,故而adikia就是不正義、非正義。⑥海德格爾不用這種翻譯,他用Fuge來翻譯dikē,用Un-Fuge來翻譯adikia,或者說海德格爾向之而去從之而來地用Fuge與Un-Fuge來理解dikē與adikia。Fuge的基本意項是“縫隙、接合縫隙”,難道這不是正相矛盾的嗎?一個是張裂而開的縫隙,一個又是對縫隙的彌合?從知性形而上學的視點看確實如此,同一個詞居然有著兩種正相反對的意項。Fuge即是如此,那Un-Fuge呢?un-表示否定,相當于adikia的a-,但難道不是必須先有一物,我們才能對其加以否定嗎?Fuge怎么會是一物呢?一物之是應該是物的自我同一,Fuge即是縫隙又是嵌合豈不是自身早已取消了自身?在這個地方,Fuge的存在似乎見證著形而上學的極限,它抵達不了的地帶。Fuge不是縫隙或嵌合,它就是縫隙與嵌合。“與”說的乃是之間,是到達,縫隙毋寧說是疏遠著,嵌合則是切近著,作為縫隙與嵌合的Fuge,就是疏遠與切近(中的到達),而作為Fuge的dikē,也即是作為疏遠與切近中的到達的時間,如果我們仍然用正義來理解dike,那正義即是時間,也即赫拉克利特的經驗:時間掌握著主宰的權力。Un-Fuge是對adikia的理解,而adikia又被經驗為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一般地被經驗為非正義,這種非正義它“非”(a-)在何處?dikē作為Fuge乃是縫隙與嵌合,即正義是縫隙與嵌合,正義是時間,那adikia作為Un-Fuge則是對縫隙與嵌合的“不”,非正義即是對正義的不,對縫隙與嵌合的不,對時間的不,這個“不”,就是迷誤的本質空間,從“不”而來,才有命運和歷史。然而這種“不”并不是單純地加之于Fuge之上,Un-Fuge不是Unfuge,Un-乃是 Fuge的自身躊躇與歸隱。所以,不正義,Un-Fuge,也即惡,乃是屬善的,也正因如此它才能被善審判,完全不屬善的惡是無法以善的名義來審判的。⑦[5]希臘人乃是依本源而居者,何謂依本源而居?阿那克西曼德經驗到的存在者之存在方式乃是adikia。本源并非dikē—Fuge,是adikia—Un-Fuge嗎?我們無往不在迷誤之中,但思此迷誤,我們就依本源而居。本源不是非迷誤,本源是在迷誤中思迷誤。在迷誤中思迷誤,我們就是謝林所說的“最深的深淵與最高的天空”。
《時間與存在》是海德格爾后期文本中唯一一個正面談論時間問題的著作,這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了巨大的指引作用,成為理解海德格爾后期時間現象學的關鍵所在。阿那克西曼德箴言的道說及海德格爾對此的解說,尤其是關于dikē—Fuge與adikia—Un-Fuge的思考,恰恰切近著我們上面作出的關于時間的論斷:時間乃是“之間”,在疏遠著的切近與切近著的疏遠中成就自己,而dikē—Fuge與adikia—Un-Fuge之說,必須從這一方向上來思考才能兌現海德格爾終其一生念茲在茲的問題,即克服形而上學,而不是簡單地將 dikē—Fuge與adikia—Un-Fuge作黑格爾批評過的知性形而上學的理解,因為這樣的理解不僅被黑格爾批評過,更是與海德格爾的思想相去甚遠。[6]
注釋:
① 比如早期的“狄爾泰手稿”,早期弗萊堡時期“宗教生活現象學”中對基督教恩典時刻的解讀,以及早期馬堡時期的《時間概念史導論》《存在與時間》《現象學之基本問題》和《康德與形而上學疑難》。
③ 參見《哲學獻文——從本有而來》,第402頁。
④ 《哲學獻文》成書于1936到1938年間,其中的某些思想在此之前就已有所體現。這里討論的時空問題,在1935到1936年間冬季學期講座,即《物的追問——康德關于先驗原理的學說》(當時叫《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中就已有所表露:“時間和空間……難道它們出自一個共同的根源,一個第三者,或者毋寧說發源于一個首要的東西,它既不是空間也不是時間,因為它或許比兩者更加原始……不能容忍將空間和時間通過‘和’像把狗和貓那樣相提并論……真正的問題就集中在了這個‘和’上面了……這完全或根本不意味著空間是從時間中派生出來的……”見該書第15頁。另外,“時間—空間”、“時間—游戲—空間”的表達方式還可見于《語言的本質》。
⑤ 這里引用的是朱剛的翻譯,《開端與未來——從現象學到解構》,第176頁。
⑥ 有些論者(包括海德格爾)會將正義首先指認為法律道德意義上的用語而棄之不用。其實這種做法是有問題的,何以對于這些人而言一提到正義及其相關的不正義、審判等就會首先想到法律規范?赫拉克利特說“時間是一個玩骰子的兒童,兒童掌握著王權”,何以當我們聽到正義、不正義、審判之時會錯失赫拉克利特的經驗而直奔現代法律觀念而去?對于一個朝向本源而居者,完全有可能的是:當其看到尼采的譯文時,他領會到的恰恰是海德格爾最后譯文中的所說。這里重要的不是簡單的翻譯問題,而是我們借語言的擺渡去往何方、停泊于何處的問題,這同時也是我們從何處而來返回的問題,往來井井的是同一條路。之所以能借語言擺渡是因為能讓語言擺渡,而這就需要我們對自身的懸置和對語言的虔誠。
⑦ 朱剛將Fuge翻譯為嵌合,將Un-Fuge譯為裂隙,毋寧說處理得太過簡單,這種簡單其實也是誤解海德格爾的普遍傾向。張志揚先生曾對朱剛的相關論述有所批評,但筆者認為張志揚的批評仍然未能進到深處。相關著作分別是朱剛的《開端與未來——從現象學到解構》第八章與張志揚的《是同一與差異之爭,還是其他——評德法之爭對形而上學奠基之裂隙的指涉》。
[1]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M].陳小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2]海德格爾.哲學論稿[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3]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M].何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4]海德格爾.林中路[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5]朱剛.開端與未來——從現象學到解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6]張志揚.是同一與差異之爭,還是其他——評德法之爭對形而上學奠基之裂隙的指涉[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3):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