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3:45,木棍敲擊厚木板的聲音準時響起,節奏緩慢卻并不悠長—這是龍泉寺里所有人起床的信號,四季如此。
睡門邊的人把燈打開,整個房間亮如白晝。老張在緊挨墻角的床上醒來,呆坐片刻,不緊不慢地穿上衣服,把腿移出被窩,套上沖鋒褲,穿好徒步鞋。老張的頭光溜溜的,大而圓,臉上布滿了小坑,眼圈烏黑,嘴唇厚實。他表情嚴肅,一副不好惹的樣子。拿著牙刷和杯子,他一小步一小步走出房間,走向洗漱間。
在龍泉寺,老張是一名義工,以勞動修行。他今年45歲,呼倫貝爾人,曾經是一家銀行的經理,酒量極大。2005年冬,醉酒的老張不聽勸阻,執意去滑雪,右腿摔成粉碎性骨折。重傷臥床時,日日聽母親播放的佛經,由厭惡到喜愛,終于皈依。他在通州某寺開光儀式時聽同修介紹龍泉寺,于2013年9月上山做義工,在菜地組勞動。來龍泉寺前,他更換了手機號碼,只跟在北京的姐姐單線聯系。他準備住到春節結束,給自己一個遠離酒肉朋友的理由。“來寺里,我最大的感觸就是以前浪費了太多時間,以前過的都不是生活。可是以前就認為那樣喝酒吃肉的日子是最好的。我以前全身都是魔鬼,控制不了自己,一發怒就打架,出大事。”
洗漱完畢,老張戴好帽子,背起挎包離開宿舍。外面完全是黑的,山上氣溫接近零下十度。上坡有幾十級臺階,再行二十米石板路,便是齋堂。女眾裹著大衣從相反方向三三兩兩走來,也進入齋堂。4:30,早課要開始了,龍泉寺的一天也開始了。
此時的齋堂里聚集了百余人,男女分幾列站好,誦讀《楞嚴經》、《十小咒》和《藥師佛》。樓上的誦經堂里,近百名僧人們也早已就緒,同樣的早課。
位于北京海淀區西山鳳凰嶺的龍泉寺,以“北大清華分校”著稱—并非同兩校有學術合作關系,而是在此出家的僧人有不少來自北大或清華。現任監院法師禪興從清華大學獲博士學位,他的校友還有賢啟、賢清、賢佳等。賢慶、賢宇、賢遜等幾位法師則畢業于北京大學。此外,還有畢業于西安交大的賢威、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賢立、大連理工大學的賢才……這個團體的核心人物、龍泉寺住持學誠法師,在1990年取得中國佛學院頒發的碩士學位。
龍泉寺并非名勝古剎,甚至在2000年時,這塊地方還僅有幾座重新修復的佛像、幾間破敗的平房和長滿雜草的庭院,少有人踏足,更無僧人修行弘法。2013年,龍泉寺僧團規模達到百人左右,像老張那樣的修行者,人數也保持在一二百人,節假日上山勞動的義工有數百人。
“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上來以后,大家對精神生活的需求越來越高,也就有越來越多人發現學佛的益處。”賢健法師說。這位河南大學的碩士、前經濟學教師用市場供求的框架來描述信眾日增的現象:“如果你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我們的一些活動也是為了更好地滿足‘市場’的需要,當然佛教不是經濟活動,不能完全類比。”
很多人關心龍泉寺為何聲名遠播,中國的信仰市場自古頗有細分,禪宗講見性成佛,專門針對知識分子,凈土宗講虔心念佛,是平民百姓的便宜法門。龍泉寺卻以循序漸進的教育精神,隱現打通兩大市場的趨勢。曾幾何時,高深的佛法只對精英傳授,而今一眾知識精英匯聚在寂靜的鳳凰山麓,開門普度蕓蕓眾生,就此實現另類人生價值。
掛單者
龍泉寺是開放型道場,來寺里的人—即使你不是居士—在專門從事接待的機構客堂填寫個人信息、抵押身份證件,便可以在此住宿,佛教用語稱作“掛單”。
2013年12月中旬,我到龍泉寺掛單做義工。因為是第一次來,我也不會雕塑、平面設計、小語種翻譯這樣的專門技能,便被寺里安排在門檻比較低的大寮和香燈組勞動。
大寮的功能是為全寺供應伙食,由糧油庫房、儲菜地窖、備菜間、廚房組成,日常義工有二十人左右,人員勞動時間是上午八點到十點半,下午兩點到四點半。除了3個廚師炒菜,其他人力都投入洗菜、切菜。
我在大寮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張元,他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洗紅薯時,需要把爛掉的部分用刀削去。張元再三叮囑一起干活的人,不要把好的削去了。有的紅薯爛掉四分之三,他也小心翼翼地把好的那一小塊切下來。“這些都是山下人供養三寶的,一點都不能浪費。”一次,我和張元把一大桶蔬果皮、菜葉倒到堆肥場,廢料里有一只碎熱水瓶膽。他不停地指責不按規矩扔垃圾的人,擔心有朝一日這些碎片可能劃傷菜園義工的手。我們取來手套,揀出碎片扔到生活垃圾桶,這才放心離去。
張元來龍泉寺是2012年9月,當時他在人民大學附近租了房子,準備第三次報考人民大學中國哲學專業研究生。“考慮了很久,還是先到寺里來住一段時間,跟師傅學佛法。自己身上也有很多問題,脾氣暴躁、很急,希望通過在寺里的承擔改變自己。”
2008年,張元從華僑大學電氣工程及自動化專業畢業,報考了人民大學中國哲學專業研究生,無奈分數不夠,被調劑至福州大學科技哲學專業。在福州大學煎熬了兩年,張元退學了。“我對科技哲學實在沒有興趣,本科時我就想到人大讀中國哲學。”張元認為,憑借自己的哲學基礎,考上人民大學的希望很大。他像很多心懷考研夢的人那樣來到北京,在大學附近租了簡陋的房子,專心備考。第二次考研,依然沒有成功,他咬著牙,要再試一次。還有3個多月就考試的時候,他突然放棄了,上山,去龍泉寺—早在福建莆田廣化寺做義工時,他就聽說北方的龍泉寺信眾很多。
張元不打算再考研了,在寺里修行到過年,回寧夏老家,之后暫時沒有規劃。他常抱怨自己學佛進展太慢、性子卻依舊很急。我同他去地窖搬菜時,因為搞不清“白薯”為何物,猶豫不決,被他呵斥“怎么連白薯是哪個都不知道”。事后,他找到我道歉。
和張元一樣,楊繁榮在大學期間也去廣化寺做過義工,在那里對龍泉寺有了初步了解。2012年從廈門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后,他短暫地做過建筑方面的工作,2013年5月份開始在龍泉寺修行。楊繁榮接觸佛學時間很早,小學時開始讀佛教讀物,后來還涉獵過其他宗教的書籍,姑媽甚至建議他去山東神學院進修,將來成為一名兼職的神父。他對佛學的興趣最濃厚。楊繁榮話很少,總是背著書包,里面裝有佛經,在早課后和晚課前的短暫空閑時間,他也會坐下來讀一會兒。每餐用完齋飯,他會主動加入清潔餐具的行列。楊繁榮準備在夏天的時候前往遼寧海城大悲寺進行苦修,他說“那是真正的修行”。
李志龍來龍泉寺的經歷更像一次意外。2012年秋天,這個24歲的山西青年來北京找工作,老家實在太悶了。他和一大群人在北影制片廠門口等待劇組挑選,選上了,一天的飯錢就夠了。一天快要過去,他還在原地打轉,晚上可能要露宿街頭。這時,一起等待的人里有人建議他到龍泉寺落腳,“那人說,寺里包吃住,還能修行”。李志龍沒有猶豫,問了路線,直奔寺里,一住就是一年,他告訴家里人,自己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來龍泉寺之前,李志龍對佛教沒有多少了解。
“在寺里感到非常充實、不累不苦,師傅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跟著師傅走,沒那么多煩惱。”10月份,李志龍回了一趟家,住了一個月,告訴了父母實情。他想出家,遭到反對,跟父母談不攏,索性又到寺里來。他心有不甘地說:“這里有一家人,全家都住到寺里來了。兒子先出家,后來父母也住這兒,住久了發現這兒挺好。”
這家人是盧函一家。根據此前的報道,盧函原是心理醫生,從事過青少年網癮治療,有自己的工作室。2007年,他哥哥出家,震驚之余,他開始讀佛經,試圖搞清楚兄長突然出家的原因。2008年,盧函去汶川地震災區做震后心理干預,回來后開始思考人在精神層面應該取得怎樣的成就。2010年末他開始系統鉆研佛法,并萌生出家念頭。2011年大年初四,盧函告別父母,前往龍泉寺,同年5月,他父母也住進寺里,皈依了佛教。這年年底,盧函成為凈人。
有人辭別家中父母上山,也有母親帶著孩子上山,比如睡我上鋪的小宋。小宋只有14歲,初四(哪來的初四?)年級剛念了一個月,便和母親從山東淄博來到寺里。小宋很喜歡龍泉寺,說比在學校念書有意思。“我一點也不想在學校里,想去讀技校,家里不讓,說讀了技校會學壞。前段時間我老做同一個噩夢,我媽就帶我來這里,她瞞著我爸,說帶我來北京的技校學動漫。”
宋母是一位畫家,在淄博參加了當地的龍泉寺學佛小組,前幾年來過寺里做義工、參加過法會。小宋被分配在動漫組做義工,他還學會了攝影,拍寺里舉辦活動的照片供宣傳用。小宋和母親見面的次數并不多,他甚至不知道母親在哪個組做義工。
“我媽想讓我出家,我也覺得寺里挺好,可我對漢傳佛教興趣不大,我也說不上為什么。我想學密宗,打算去甘孜的佛學院修密宗。”
另一些住在寺里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小趙喜歡賴床,有時候站著念經也會睡著,他睡得晚,熄燈后躺在床上玩手機。小趙燙著一頭金色的卷發,在寺院里很顯眼。他是安徽人,22歲,在職業中專里學過美發。小趙來寺里的原因和李志龍有些類似,他從上海來北京找工作未果,無處落腳,聽從以前同事的建議來到龍泉寺。小趙“混”過好幾個勞動小組,在每個小組都因為吊兒郎當又不愿被組長管理而被“驅逐”至其他組。小趙在寮房里也不受歡迎,要么在熄燈后弄出聲響,要么在找不到鞋子或者手機時大叫,要么說別人亂拿熱水瓶。小趙的擾民行為讓60多歲的老曹忍無可忍,要去客堂告狀。有年長舍友提醒小趙,在任何一家單位如果像他這樣不懂事是混不下去的。小趙滿不在乎地讓他不用管。
小趙也會溜下山去找工作,晚上再回來。有一天他從市里回來,情緒比較低落,問,我如果干銷售前途廣嗎?我問他為什么不繼續做理發師。他說理發師收入低、上升空間小。我告訴他好的理發師也可以剪頭發剪成富翁的。小趙說那太難了!
對小趙來說,龍泉寺僅僅是一個落腳點,他未來的生活重心在工作上。
出家人
在出家前一天晚上,劉書宏在博客里更新了最后一篇體驗寺廟生活的連載文章《半路出家見聞錄》,“給在家的生活再做一個形式上的了斷。有說法是,出家就是過去的那個叫劉書宏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是一個新生的,叫賢書。”
劉書宏曾是小有名氣的網絡作家,在天涯論壇雜談版任版主,ID是老蛋,他的小說《招娣》獲得2002年貝塔斯曼全球網絡文學大賽中篇小說獎。他還經營著一家有十幾年歷史的廣告公司。
2007年春,劉書宏把公司交給侄子打理,自己帶著妻子和一對兒女來到北京。第二年春天,他在鳳凰嶺租了一間農家院,全家定居在此,并把兒女送到山下的私塾受教育。當時的生活堪稱愜意:除了到山上的龍泉寺上早課,他們“什么都不做”,整日靠養花砍柴打發時間。一年多之后的冬天,劉書宏在院里劈柴時突然覺悟:整日輕松、終老于此絕非自己當初想要的快樂。于是,他和妻子商量后退掉了院子、處理了汽車,一家人搬到龍泉寺居士樓,成為寺里的義工。
2005年,劉書宏在天津的掛甲禪寺掛單,跟隨禪寺的一個高僧學習,體驗七天出家生活回來后,第一次跟妻子提過想出家,妻子只當是一個玩笑。四年后,這個“玩笑”成真。從2009年7月開始,劉淑華開始作為準凈人封閉學習,學習各種戒儀,為剃度做準備。“整個修行的過程也是和自己搏斗的過程,和一切俗念搏斗,包括情欲。”龍泉寺原本只收35歲以下的人成為準凈人,學誠特許時年39歲的劉書宏加入這一團隊。
他跟女兒認真地談過出家,女兒平靜地對待將要“失去”的父親,“出就出唄”。兒子尚年幼,他把要說的寫在信上,他說自己的工作是“挑戰心靈的極限”,出家是“去做一個心靈的運動員”。的確,劉書宏一直想要精神和心靈上的快樂。25歲時,有朋友要去甘孜色達佛學院受戒,這位朋友“確信有更大的快樂,所以放棄世間所有的快樂”,這讓劉書宏震驚。他后來一直在找這些東西,無論是山寨出家還是真出家。出家前,劉書宏和妻子離了婚,把自己幾部作品的影視改編權安排妥當,把參與拍攝的電視劇的收益分配好,讓母子三人以后生活有個著落。
在寺里,賢書每天畫一幅關于寺院生活的詼諧漫畫放到輕博客上。
和賢書一樣,賢遜也在龍泉寺找到了“山下不能擁有的內心的平靜和喜悅,只有出家人才能體會到的喜悅”。賢遜在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學保險學,家里為他在北京購置了住房,他畢業后在證券公司上班亦有不菲的收入。他在讀書時就去龍泉寺做義工,他形容那種感覺像回家一樣。2010年夏天,他來到龍泉寺長住,決定出家,并在2011年農歷春節期間正式剃度。
禪興法師是從廣化寺跟隨學誠來到龍泉寺,那時他剛滿三十歲,是龍泉寺僧團的原始成員。
禪興從小就是理科尖子,從北大附中保送至清華大學工程力學系流體力學專業。大三時出國未得,大四時身體突然變差。讀研究生時,因為不認同導師的研究方向,他與導師發生沖突,一方面對研究喪失激情,也因為心理落差導致和周圍人關系緊張。“人生好像突然一下子掉入低谷,突然目標沒了,不知道該追求什么東西了。”這段經歷成為禪興人生的轉折點,他開始真正進入佛法世界—幾年前他曾在同學影響下接觸過佛法,只不過是當談資—從追求科學和事業到追求精神和心靈的成長,在短時間里就完成了轉變。他在廣化寺修行,成為凈人并最終出家。隨后同學誠來到龍泉寺,擔任書記、監院,并主持寺院日常工作。
道場
龍泉寺始建于遼代應歷七年,幾經興衰,最近一次大規模復建于2001年開始,至今仍在進行,這次復建的發起人是一位叫蔡群的女居士。
蔡群做過大學英語老師、開過公司,20世紀90年代曾在九華山修行,此后定居在鳳凰嶺。蔡群還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的總經理,早在1999年,她就為鳳凰嶺策劃了以“道德旅游、心靈環保”為核心理念的旅游方案。她還建議蘇家坨鎮政府及鳳凰嶺景區的所有方、北京市西山農場尊重鳳凰嶺的歷史,把商業開發控制在山下,不要把山上閑置資源分割承包給開發商。當地政府和西山農場都認同了她的思路,也希望蔡群把包括龍泉寺在內的鳳凰嶺的歷史遺跡資源整合起來,用于發展旅游業,但蔡群反對這個提議。
2001年,蔡群和西山農場簽訂了一份修繕龍泉寺的協議,花三年時間陸續修復了龍泉寺一些基礎設施,先后投入200多萬元。
2002年,學誠法師在中國佛教協會擔任副會長兼秘書長,從廣化寺到北京常駐中國佛教協會工作。
學誠法師俗名傅瑞林,1966年生于福建莆田仙游縣佛教世家,祖母和母親均是佛教徒。1982年中考前,學誠在廣化寺出家。1984年,學誠考入中國佛學院本科班,7年后獲碩士學位。1989年,23歲的學誠成為廣化寺住持。
當時,中國佛教協會正在為新的中國佛學院選址,鳳凰嶺和龍泉寺得到了關注,2003年,學誠法師第一次來到龍泉寺。巧合的是,龍泉寺背靠的山和他曾住持的莆田廣化寺后山同以“鳳凰”命名。由于蔡群的公司有佛像繪制方面的業務,跟佛協有往來,2003年年底,她去中國佛協辦事時認識了學誠法師。
在修繕和管理龍泉寺的過程中,蔡群就想到了將來會有信眾來寺里朝拜,如果寺院不是由專門的僧人管理,有些事情會承擔不了,還可能引起誤解。她的想法是:守住這座千年古剎,等待機緣早日讓寺院“回歸”佛門。后來,學誠法師找到蔡群,希望把龍泉寺變成一個宗教活動場所,她認為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說我可以嘗試地去游說政府,但前提是您要做方丈。”學誠法師同意了。1984年初學誠到中國佛學院讀書時,他發現北京居士要到外地道場修行,很不方便,當時就有意在北京建立一座僧俗共同修行的道場。
北京作為文化古都,雖然寺廟眾多,但卻沒有供普通信眾、尤其青年居士日常修行交流的道場。一段時期,幾百公里之外的石家莊趙縣柏林寺是北京在校大學生學佛的首選。
從1949年之后的五十多年,海淀區還沒有正式開放的佛教寺院。2004年10月13日,龍泉寺宗教活動場所資質通過審批,成為海淀區第一座佛教活動場所。蔡群前期投入的資金就作為捐贈給了龍泉寺。
2003年11月底,學誠法師從廣化寺陸續派五名弟子—兩位法師、三位行者—來到北京,租住在朝陽區柳芳北里15號樓1207室,為進駐龍泉寺做準備。這處落腳點也被僧人們稱作柳芳精舍,這個團體就是龍泉寺僧團的前身。在這里,僧眾主要學修內容是早晚功課、拜懺、誦經、《菩提道次第廣論》、《沙彌律儀》等。僧人們偶爾下樓活動時被當地居民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街道辦事處也曾上門詢問。在柳芳北里居住的數月里,北京的居士李彤為他們提供糧油蔬菜等。2004年3月28日,僧眾五人正式入住龍泉寺內,成為寺內僧團第一批成員。當年4月8日,首次在寺里剃度三位凈人。隨后半年,僧眾陸續從柳芳遷往龍泉寺。
從僧人入住開始,龍泉寺的工程建設就一直沒有停止,包括鍋爐房和后山水庫在內的建筑設計和施工都是僧團、信眾和建筑隊共同完成的。
負責工程的賢立斷過兩次腿。一次是建鍋爐房時從腳手架上跌到地面,一次是修建山門廣場時被滾落的山石壓住,這位硬漢每次不等腿好利索就回到工地。賢立是龍泉寺復建后最早剃度的三位凈人之一。
賢立俗名張立東,46歲,出家前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講師,曾在國家計算流體力學實驗室攻讀博士學位,師從著名流體力學專家李椿萱院士,2001年他還在《計算物理》雜志上發表論文《結構型網格分塊生成技術》。對于建筑,賢立起初完全是門外漢,他甚至不知道安門要先裝門框,以為把門板直接用門頁固定在墻上。賢品是建筑師出身,他的存在讓工程團隊的專業性得以提升。賢立則是在“實戰”中自學了土木工程學和建筑學,他每天釘在工程現場,觀察每個施工細節,向施工人員討教,據說現在已不比建筑師差太多了。
“幾年來,龍泉寺邊設計、邊施工、邊籌款,可稱作‘三邊’工程。這不是說,把龍泉寺全部設計好,才去建,才去做,這么做的話,就不會充分體現集思廣益。”學誠法師說。
漆山是在龍泉寺皈依的居士,他在清華大學建筑系讀博士期間承擔起龍泉寺新建筑的設計工作。2007年,他在一次展覽上認識了馬建國際建筑設計顧問有限公司首席總建筑師、72歲的焦毅強。漆山告訴焦毅強自己正在設計寺院,希望得到一些指點。“設計費多少?”焦毅強謹慎地問,漆山告訴他沒有設計費。焦毅強聽完對龍泉寺的介紹,出于好奇,跟著漆山來到了寺院。
焦毅強見到了主管工程的賢立法師和賢然法師,他們向他描繪了寺院建筑的整體框架和設想。焦毅強以義工的身份為龍泉寺提供建筑設計方案,還把僧人帶到家里,指導他們繪圖。
焦毅強的妻子回憶,焦此前在設計建筑時總是堅持自我,但在做龍泉寺的建筑方案中,非常隨緣,法師們可以隨意變動。“一般來說建筑師是很反感甲方參與的,沒想到和尚們比社會上的老板還難對付。”在龍泉寺做義工期間,焦毅強也皈依了佛教,法號賢苦。
和相當多寺院不同的是,龍泉寺供信眾拜佛的區域并不大—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和彌勒殿,集中在寺門和金龍橋后的“老區”。而在佛殿北側,大片新建筑從平地逐漸延展到坡上,高低錯落。從外觀上看,都是中國傳統建筑的形態,青磚、紅柱、尖頂、飛檐,還有長廊彼此相連。論功能,則完全服務于龍泉寺漢傳佛教的教學和傳播。
五觀堂是新建筑中最高的一座,上下三層,外觀似中國傳統樓閣,一層的齋堂和誦經堂分別可以容納數百人。誦經堂內一片金色,進入需穿鞋套,地板上整齊地擺放著打坐墊,天花板上對稱安裝了兩臺索尼投影儀。誦經堂隔壁有一間小的控制室,控制堂內音效與燈光。此處是法會等重要活動的舉辦地。
沿著寺院前的石板路走到盡頭,一座長廊順著山勢向下延伸,長廊盡頭是同樣依山而建、逐級變低的條狀青磚青瓦屋。這是男眾寮房和教室。里面樓梯為木質,地上鋪著紅色的塑料地墊,暖氣充足。過道照明為自然光線,屋頂有透明的采光口,三樓、二樓的過道一側均設置了長條形缺口,讓光線通過采光口直通一樓。三樓與旁邊地勢高的建筑垂直相接,從通道過去,是圖書館的接待大廳。
圖書館,也被稱作藏經閣,是寺院最重要的部門之一。大廳里有佛教普及性讀物供借閱,書庫中收藏了不同朝代、國別、語種的數十萬冊經書。圖書館由賢才法師負責,他今年30歲,畢業于大連理工大學。
僧人校對律典也在圖書館里進行。“目前,龍泉寺整個僧團最主要的一種承擔是校對律典。通過校勘,把經書很多錯誤的地方勘出來,還有就是給它做注,查引文。讓艱澀的經典讓一個具備初中文化的人就能看懂。”賢高法師說。
通往山下的路邊放著等待組裝的工程機械,圓形大坑已經鑿成,未來將建成一座雕塑室,雕塑大佛。現有的雕塑室在圖書館隔壁的一間小屋,有三位義工,有兩位是曾任教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老師。
弘法
2005年四月初八浴佛節,龍泉寺在簡陋的條件下舉辦了第一次露天法會,到當年10月21日舉行法華法會時,到場居士已多達500人。自此,以法會為捷徑的“弘法利生事業”漸漸展開。龍泉寺每年舉辦8次法會。
根據學誠法師制定的發展規劃,龍泉寺的發展從三個方面同時進行:思想理論建設、組織結構建設和人才事業建設。“結合時代因緣和現代人的根基闡發佛教思想,更好的引導僧眾學修和接引大眾學佛”,禪興法師如是說。
2006年是一個節點,這年正月初一至十四,寺院舉辦了迎春祈福華嚴法會,上千人在此共度春節。大年初五,學誠法師在露天會場為200多位信眾傳授了皈依、八關齋戒。這一年的“五一”“十一”黃金周,寺里舉辦了佛教文化系列活動,向社會大眾展示了佛教入世的一面。
隨著時間的推移,參加法會的信眾越來越多,法會規模逐漸擴大,影響力也逐漸上升。從2009年十一”法會開始,龍泉寺對法會做了一次重大調整,從結緣式法會(發放物品)轉型為精進共修形式,即從傳統型轉向教育型—法會期間個人上交通訊工具,在法師帶領下全天學習本次主題相關的佛教經典著作。在道場五周年的講話中,禪興法師總結道:“從2005年開放以來,龍泉寺首先關注的就是僧團與居士教育的問題,師父也說過,目的不是修廟。培養人才為根本。”
學誠法師有一個理念,即把寺廟辦得像大學一樣。“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向,最后每個方向都聚集這樣一批人,這些人就形成不同的學院。社會上的大學里是一個一個的學院,一個一個的科系,龍泉寺也是這樣,未來僧團呈現的面貌就是,每個方向有一批人才出來,最后就形成一定的科系,佛教里頭就叫做學院。”禪興法師說。
2006年1月27日,第一批凈人開課,成為龍泉寺乙班的前身。之后,丙班、丁班、戊班也開班,形成了比丘、沙彌、凈人、準凈人等一種梯次學修模式。這期間,又開設了戒學班、藏文班。
2005年,在日本工作的翁躍春居士回國到龍泉寺常住,組建了翻譯組。從英、法、日三種語言起步,逐漸具備了多語種翻譯能力,學誠法師的新浪微博便被翻譯成八種語言。佛教國際化,是學誠一直的主張。“中國各行各業都在國際化,為什么佛教不要國際化?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也都很國際化。雖然佛教創始于印度,但印度主要信奉印度教。如果我們中國佛教不國際化,那佛教就最落后。”
學誠法師重視技術手段和符合現代人口味的傳播方式。早在1989年,學誠法師在福建莆田廣化寺擔任方丈時,就在廣化寺開辦了一個電腦培訓班,請了新加坡的廣超法師進行電腦培訓,是莆田市最早使用電腦的單位。
“技術是當代人類的圖騰,網絡是已經存在的技術,宗教人士怎么看待它非常重要。”學誠法師認為,如果從個人修行來看,打坐參禪念經,無須接觸網絡,但要是從弘法的角度來說,網絡就非常重要。2006年,學誠法師在新浪網開了博客,2008年,義工們自發建立了龍泉之聲網站。“現代人天天和電腦打交道,信徒們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時間天天到寺廟來聽講座。通過網絡這個平臺,我能夠幫助他們解決一些修行中遇到的問題,也就能夠更好地弘揚佛法。”這也是現實龍泉寺與虛擬龍泉寺的結合。
學誠法師每天更新微博,覺得它是“一個非常先進的技術,它的傳播效率之高、之快、之廣,是前所未有的”。他還注冊了Twitter賬號。他派法師參加移動開發者大會,還招募動漫人才。龍泉寺里,一個部門一般是一間辦公室,甚至兩個部門共用一間辦公室,而動漫組的辦公場地則整整有一層樓。
學佛小組是龍泉寺在山下的佛學傳播組織,與法會比活動更為頻繁,幾乎每周都有。每個小組有班長和講師,信眾在小組中研修的教材是《菩提道次第廣論》和《百法明門論》。2012年,北京的32個學佛小組、500多名代表在龍泉寺專門舉辦了開班儀式。周末的時候,小組負責人會到寺里參加佛教內容的培訓,平時活動時再講給信眾聽。
“像基督教對信眾的組織就很得力,一個教堂的信眾有花名冊,你到了周末就要來禮拜,信眾對于教堂的歸屬感是很強的。漢地的情況就是居士對寺院的歸屬感不強,師父引導的一個重點就是增加信眾對于寺院的歸屬感,對師法友團隊的歸屬感,因為只有有了真正的歸屬感,有了強烈的信心,才會長久地走下去,這是對居士引導的重點。”禪興法師說。
12月22日,周日。這天是北京龍泉寺冬至精進共修法會最后一天,下午1點有皈依儀式—經過儀式并領取皈依證,就可以成為居士。
寺前的過道上排起兩列長長的隊伍,有數百人之多。一隊人準備登記進場參加皈依儀式,另一隊人等候進入齋堂用餐—他們已經是第三批吃午齋的,此次法會適逢周末,人太多了。不時有志愿者走到隊尾提醒不要站錯隊。隊列里大多是年輕人,他們穿羽絨服或沖鋒衣,背雙肩包,穿徒步鞋。還有學生模樣的姑娘腋下夾著水杯邊移動邊看書。
隊伍不遠處聚集了很多孩子,他們站在石塊上爭論寺院前的小溪里有沒有魚。他們的父母可能在隊伍里站著,也可能在大寮里幫忙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