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欣喜歡談起她在蘇塞克斯和劍橋求學時如何迷戀英國的左翼知識分子;而她的先生潘石屹則信奉道教,自稱是個“封建的”甘肅農村娃。他們在電視或雜志上出現時,常會穿著別致的“上海灘”式的時裝:潘戴著黑邊工藝眼鏡,穿著絲質織錦外套;張額頭上的一縷青絲染成淡金色,無袖亞麻小馬甲,中式豎領,蝶形紐扣。他們看起來像是藝術品交易商或者電影制片人。實際上,他們的生意是蓋公寓、寫字樓、購物中心。這一年,三十九歲的張和四十二歲的潘是北京SOHO中國公司的聯席CEO,也是這個國家最有名的房地產開發商。
二○○四年一個寒冷的春日,潘石屹和張欣為他們新近的項目建外SOHO開盤舉辦了一場大型慶祝活動。這十二幢簡明主義風格的白色高樓,排列成一組側身方陣集中在北京最主要的街道—長安街的黃金地段。
數百位社交精英冒著細雨而來:商人、政府官員、建筑師、出版商、藝術家、時尚雜志編輯、演藝人士。此時,突降暴雨,在露天參加剪彩儀式的人們紛紛在雨中奔跑,找避雨的地方,把筆挺的裝扮和時髦的發型全搞亂了。接下來的正式晚宴設在一個能招待五百人的巨大白色帳篷里,中央臨時搭建了走秀舞臺;來賓當中,有的人禁不住夜晚的風寒,忍不住瑟瑟發抖。然而,當配戴著BULGARI珠寶、身穿VALENTINO時裝的模特們邁著貓步翩然而至,整個場面頓時光彩四射。隨后,一對來自南美的專業舞者表演了探戈。晚會的兩位主人分別周旋在整個場地,招待客人。其中只有一次,他們一起上臺。穿著黑色PRADA西裝的潘石屹用中文感謝客人的光臨。而身穿中式繡黃龍天藍色絲織晚裝的張欣,則用英文向海外來賓殷勤道謝。
這個似曾相識的夜晚,讓我想起了兩年前,在長城腳下為一個名叫“建筑師走廊”的項目落成而舉行的慶祝會。那是潘和張鐘愛的一個項目,由十二座非常精彩的房子構成,全部出自亞洲頂級建筑師之手。其中由阪茂設計的一座,用竹子壓成的材料建成。另一座由曾留學加州的北京建筑師張永和設計,全部用土夯成。這十二座房子每一幢都標價百萬美元,即使對于北京的新貴,買這么一個周末度假屋,也是太昂貴了,因為它只是更多地實現了設計師的藝術追求,而不代表奢侈的生活方式。此后,這個項目改名為“長城腳下的公社”。
它作為一個會議中心和旅游場所備受歡迎,部分原因是推廣做得好。
與此相比,建外SOHO的規模要大很多:全部完工時,將有二十幢高樓和四幢別墅,共約七十萬平方米,預計銷售額達十二億美元。每平方米約二千美元的均價在當時雖然很高,卻仍在目標客戶支付能力之內—他們已被這些樓的風格深深吸引,水泥、鋼鐵和玻璃組成的外部造型與內部的木質精裝修使它顯得非常現代。開盤慶典之前,這片樓已經售出百分之八十。
慶典晚會并非潘張伉儷為此項目舉辦的唯一推廣活動。那天下午,在建外SOHO一幢樓里的某個會議廳,他們主持了一個名為“建筑師對話:中國與世界”的論壇。除了設計建外SOHO的日本建筑師山本理顯,當天最吸引眼球的演講者便是帕特里克.舒馬赫—出生巴格達的著名建筑師扎哈·哈迪德的伙伴。哈迪德當時正在設計潘和張的另一個項目,它是東南四環的一個高檔住宅社區。會廳擠滿了人,舒馬赫用計算機演示,張欣站在一旁為他翻譯。墻上的屏幕上,一串色彩介于金銀之間的建筑閃閃發光。有人說,哈迪德的設計看上去像“一群魚”。
說起潘石屹和張欣,人們也許會聯想到“一對龜”。在中國,像張欣這樣在西方國家生活過的人,被稱為“海龜”—即“海歸”的諧音,表示“從海外歸來的人”。隨 著中國經濟越來越融入全球市場,“海龜”也越來越多。(一位海龜曾對我說:“全球化意味著回家去吧。”)與此相對,像潘石屹那樣的人則被稱為“土鱉”,即本地龜。海龜的價值在于其國際視野,而土鱉明白如何把當地的事情搞定。潘和張成了中國最有名的“土鱉—海龜”組合。但從他們的經驗來看,這兩者的結合并不總是一帆風順。
近二十年來,中國被稱為世界上最大的建筑工地。在任意一個像北京這樣的城市轉悠,你隨處可見起重機、腳手架、鋼筋、老房子的殘骸、尚未完工的新建筑。但直接制造了這一片喧囂的人,卻大多游離于公眾視線之外,這也是事出有因。開發商被看作中國的“強盜貴族”(RobberBarons),人們普遍認為,這是個利用向資本主義轉型期的混亂局面,通過拉關系、行賄和欺詐等手段撈取好處的群體。
倘若你在某個飯局上提起開發商這個話題,馬上就會有人給你講一個豆腐渣工程的故事,某樓房建成才兩年就開始出現裂縫,要不就說到某地強制拆遷,整個社區居民都被官員和開發商之間的內幕交易坑害。有個叫《冬至》的電視連續劇,就反映了這種流行看法。這個故事描述了中國中部一個風景如畫的舊城,如何在房地產開發的浪潮沖擊下毀于一旦,一個強盜般的建筑公司,貪得無厭的老板們,不擇手段的掠奪者,以及他們雇傭的殺手暴徒。一位在北京經營房地產的朋友告訴我:“在我看過的所有電視劇里,這一部最接近當代現實—盡管它表現的僅僅是冰山一角。”潘石屹曾說,他希望改變自己這個行當的形象。不過,他當然見過這一行最糟糕的情況。
潘從未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開發商。他出生在荒涼干旱的甘肅省一個貧窮的村子,在饑餓和政治不幸的陰影中長大:父親被打成“右派”,母親身有殘疾,家里幾個孩子經常吃不飽肚子。在北京附近的廊坊念完大學,他被分配到當時的石油部,成為石油管道局四萬多個坐辦公室的職員中的一個,那就算了不得的成就了。然而,他漸漸明白,這個工作沒有前途。
“我辭了職,因為那是個開放而令人激動的時代,”潘回憶道。當時我們正坐在SOHO現代城他那間寬大但裝飾極簡的辦公室里。這是他在北京東部建起來的一片高樓區。從落地窗正好可以鳥瞰車水馬龍、交通擁堵的長安街,那景象與室內的鴉雀無聲和井然有序形成強烈對比。他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上沒有一片紙;助手和秘書們也都打發出去了。“當時國家領導人的言行,比如胡耀邦穿西裝打領帶,對人們影響極大,”潘繼續說,“在那種氣氛下,我開始感覺到,我那辦公室的工作是多余的,沒用的。”
一九八七年,潘石屹辭了職,賣掉身邊所有家當,搭上火車南下去了深圳。當時,深圳剛被劃為經濟特區,可以不受社會主義國家的許多常規約束,而潘的一位大學老師不久前在那里創辦了一家公司。但是等潘找到那個老師,他辦的公司已經破產了。潘在一家咨詢公司找了個工作,專門幫助對岸的香港工廠搬遷到珠江三角洲一帶來。接下來的兩年過得十分郁悶:他討厭炎熱潮濕的氣候,又聽不懂廣東話,還經常要加班加點。這一切令他感到壓抑。所有人都勸他打道回府,回去吃石油部管道局的公家飯。只有一個在國外工作過的朋友對他說:“計劃經濟注定滅亡。堅持住。哪怕要飯,也不要走回頭路!”
一九八九年,潘石屹進一步南下,到了海南這個落后的省—此地剛剛獲得“特區”身份。“當時那地方又臟又臭,亂哄哄的,連電都沒有,”潘回憶說。剛到不久的一天,他住在海邊一個發霉的小旅館,睡在潮乎乎的枕頭上,早上起床后和一位朋友出去散步,發現當地人把海灘當成了廁所。“一個男的蹲在那邊拉屎,這邊就跑來一個人向我們兜售手表。他卷起袖子,胳膊上掛著一排各種各樣的表。我的朋友挑了一塊,可是那個賣表的人卻說,“不賣給你。”我的朋友說,“為什么不賣?”那個賣表人說,“因為你的錢包已經被偷了。”我們轉過身,偷錢包的小偷就在那邊,蹲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我們去追,他就跑。他是當地人,比我們跑得快多了。我們跑得喘不過氣來停下來,他也停下來,而且還又蹲了下來!這就是我在海南的第一次經歷。”
過了一段時間,潘石屹當上了一家磚廠的廠長,還有了一輛自己的吉普車,覺得開心多了。可是,一場臺風襲來,很多廠家受損倒閉,又一批人離開了海南。潘石屹決定留下堅持。終于,一九九二年,鄧小平進行了他那次著 名的“南巡”,號召加速推進市場改革。中央政府為發展海南,給了更多的優惠政策,海南成了當時全國管制最少的一塊自由經濟區。潘石屹和他在南方認識的另外五個年輕人—都是上過大學的北方人—決定一起成立自己的公司,就叫“萬通集團”。他們想在房地產業碰碰運氣,但他們需要啟動資金。
萬通的創始人之一馮侖,曾經是國務院一個研究機構的副主任,在北京和海南的政府中都認識人。于是,六個人一起去游說一家來自北京的國有企業。這家企業的老總被他們的商業計劃打動了,同意借給他們五百萬元,條件是他們付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并把將來所獲利潤的一半分給他。他們拿這筆錢以每平方米三千元的價格(當時合三百五十美元左右)買了八幢別墅。兩個月過去了,沒有人來買。一天又一天,這些年輕的投機商坐在他們滿桌灰塵的破辦公室里,抓著腦袋苦思走出困境的辦法。
“我們祈禱,不停地祈禱,盼望出現轉機。”潘說。到了第三個月,終于有買主上門了。潘把價格定在每平方米四千一百元,他贏得了第一位客戶:一位來自山西的企業家。第二位買主來自內蒙古,潘馬上把價格漲到了每平方米四千二百元。很快,他就把別墅賣到了兩倍于原來的價格。
正是這樣一群翻炒房地產的冒險家和投機者,創造了海南的致富神話。當今的許多“資本家”就這樣產生了,而那些對馬克思主義術語爛熟于心的中國學者,便把這個過程叫作“原始積累”。
現在已是萬通集團董事長的馮侖,把海南的那段時期比作當年美國西部的淘金熱:同樣是政府監管無力,法規模糊,做著發財夢的人們蜂擁而至。“當時那里發生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馮侖對我說。我們正對坐在北京一家豪華酒店的雪茄室里。他身材瘦長,氣質溫和,戴著方框眼鏡,日漸稀少的頭發精心梳理過,看上去更像個學者,而不是商業大腕。“比如,發生了一個糾紛,你會被騙到一個夜總會,在那里,你會被推到一間黑屋子里靠墻站著,一把槍抵住你的肚子,然后你會被迫簽下一個合同。這種事情曾經發生在我們公司的人身上。有時候,有人就這么消失了—被殺掉了。政府蓋章全是假的。但那是個非常快樂的時期。因為你突然到了一個完全自由的地方—無法無天,毫無限制,也完全不用在意那些老掉牙的傳統觀念。”馮侖講起了當年趣事:一些從北京來的保守的干部們被帶到海南夜總會—其實是妓院—那里有“小姐”侍候他們,很快,他們從開始的渾身不自在,到后來徹底墮落放縱。“如果當地接待你的人邀請你去夜總會,你不可以拒絕,”他告訴我,“因為那是人們談事的地方。如果你說‘我很純潔’,那好,你就什么事都談不成。”曾經在國務院工作過的馮侖,也頗費了一些時間,才適應了這種沒有秩序也沒有安全感的環境。
“然后你就發現,原來生活非常自由,非常瘋狂,而你非常享受這一切。那樣的經歷會改變你的世界觀,你的是非觀念。”
馮侖說他接受的教育“是完全正統的、原教旨馬克思主義”。他十五歲加入共青團,二十歲入黨,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學生干部。“可是,最后,叭!我完全變了。”
“變成壞人了?”我追問。“壞人”是個調侃的說法,指那些違法亂紀的海南冒險者。有一次,我曾聽見馮形容自己是“壞人中的好人,好人中的壞人”。
他笑了起來。“不,我認為我是變成了一個正常人。”
潘石屹談起海南經歷的時候,他總是強調商業的一面,并且借用硅谷的網絡創業時代來比喻:“你參與的事情就是抬高市場價格,每個人都在投資。你要控制好一個角度,確定及時出手。不進入一個正在上漲的市場是愚蠢的。但聰明的人并不總是隨波逐流。能漲就漲,但當其他人都在漲的時候,只要你覺得是時候了,就趕緊退出。”有一次,在當地規劃局,潘注意到了兩組資料。第一,海南的暫住者比常住居民多得多。第二,按人均算,海南盡管是個窮島,建設速度卻是北京的七倍。由此,他認定,這說明房子蓋得太多了。退出的時候到了。就在海南房地產市場崩潰之前不久,潘從公司的賬上借了五萬元,離開海南,向北京出發了。
張欣的祖上是很早就在緬甸定居的中國商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整個東南亞掀起一股反華潮,張欣的父母便決定回歸故土。他們在北京結了婚,兩人都分配到外文局做翻譯。然而,文化大革命毀了他們:兩人分別加入了相互對立的派系,張欣回憶說,自此兩人便開始發生激烈的爭斗。夫婦倆于一九七○年分居,當時張欣只有五歲。隨后不久,母親便把她帶到河南鄉下的干校。
張欣的童年是艱辛的。她的母親是一位脾氣急躁的工作狂,只要覺得帶著女兒不方便,就把張欣寄放在某個親戚或朋友家。張欣小學就轉過七八次學。一九七二年她們母女回到北京,但生活仍然艱難。她回憶那時的日子:“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睡在辦公桌上。每天晚上,我們把字典鋪在桌上,就躺在字典上面過夜。”跟大多數中國小孩不同,張欣能夠自如地跟外國人打交道。那時外文局有很多外國人,那里放映說著各種“嘰里咕嚕的外語”的電影。“我對語言天生敏感,”張說,“我跟潘石屹不一樣。他生長在一個單一的語言環境下。如果碰到一個外國人說中國話帶一丁點兒口音,他就會認為人家說的是外國話。”一九八○年,十四歲的張欣跟著母親來到香港,她們蝸居在一間極小的屋子里,幾乎身無分文。有一陣子,她們都在一家服裝廠打工。后來,張欣在一 家電子加工廠找到一個流水在線的工作。
“那些樓好高大,”她做了個鬼臉,“每棟樓有二十多層,里面有幾百條流水線,每條流水線都是一家小工廠。工人們在這里毫無歸屬感,他們不停地換工作—也許只是換到對面那個房間的工廠—只為了能漲一點點工資。”競爭非常激烈,但總是低層次的競爭;只要手快就行。張欣渴望能當個文員,坐在安靜的辦公室里上班。
兩年后,張欣十六歲,在一家倉庫找到一份文員的工作,讀夜校的時候,愛上了數學老師,有一陣子,她覺得很滿足。但是,一九八四年,一位兒時的伙伴到香港來訪,“他完全顛覆了我的世界。”張回憶。這個小伙子會說英語,還念了大學。“天哪,你在這里的生活太糟了,”他對張欣說,你應該去美國。”
結果她去了英國。在劍橋的一家秘書學校學了兩年英文后,她于一九八七年獲得了一份獎學金,進入蘇塞克斯大學上學。蘇塞克斯是英國左派知識分子云集之處,在張欣看來,校園里充滿了理想主義者和行為古怪的人。她記得有個同班男生,從不洗他那一頭長發。(“就像腦袋上頂著一朵發亮的蘑菇。”)不過,最讓她著迷的還是那些左派教授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參加過六十年代的社會運動。他們對共產主義懷著完全浪漫的理解,他們那種形而上學的追求探索和我們完全不同。”
此時,在那里的大多數中國學生都已經失去了對共產主義的信仰,張欣卻愿意站在浪漫的歐洲人一邊。
“中國人一邊沒完沒了地議論文化大革命的苦難,一邊卻想著怎么把他們那“八大件”帶回國,”她說(所謂“八大件”是指家用電器,如電視、錄音機、洗衣機等,這些在當時的中國還很稀有。)“可我已經經歷過香港流水線的生活了。共產主義對我來說很復雜。”
張欣的論文是關于中國的私有化。“我當時非常不以為然,”她告訴我,“我論文里寫的都是關于私有化可能造成的問題。”一九九一年,張欣從蘇塞克斯畢業了,接著在劍橋大學攻讀經濟學碩士學位。她在劍橋遇到的其他中國學生,是一群滿懷雄心壯志的青年知識分子,其中有些人曾參與八十年代的中國改革。只要他們聚在一起,便會不停歇地討論中國的未來。而張欣也非常確定,她自己的未來也在祖國。
就在她快要讀完碩士的時候,巴林銀行到劍橋來招聘,其香港分公司需要分析中國私有化的雇員。因為張正好寫了這么一篇論文,所以立刻就被選中了。她覺得,到香港去將是回到中國的第一步。她不知道,她去的那個巴林銀行的部門就要被高盛收購了。于是,一九九三年,她發現自己身在華爾街。
張欣開始成為華爾街年輕的分析師之際,潘石屹正在北京開始新的商業冒險。有一天,他和當地官員共進午餐的時候,聽說市政府剛剛發了一個文件,允許試著搞股份制公司。他立即著手做了大量準備。他找了萬通的伙伴在北京所擁有的一切官方關系,尋求他們的支持。他游說了好幾家國營企業,讓他們做新股份制公司的共同發起人。終于,六個月以后,北京萬通實業有限公司注冊成立了。各合作方決定投入八億元,作為公司的資本金。漢語中,“八”的發音聽起來像“發”。
但這些錢大部分都只是停留在紙上,沒有兌現。按照新規定,公司可以有兩個月的時間通過發行股票籌集資金。潘石屹在一份中國財經報紙上做了整版的廣告,引起了國家證券管理委員會副主席的注意,這位副主席轉而提請其他一些官員注意此事。潘石屹接到命令,要他前去接受體制改革委員會的聯合聽證。
面對滿滿一屋子的官員,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份萬通的廣告,潘石屹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得滿頭是汗:他會不會被發現違反了什么規定?“年輕人,別緊張。”一個官員開口說道,然后問起了萬通發給新股東的股票是什么樣子。潘石屹告訴這位官員,公司在股票上印上了體改委的所有相關規定。
這位官員贊許地點了點頭:北京人做事憑規矩,比海南那些人強多了。他掏出一張在海南印的股票:“看看,這只是他們在街上買來的一張發票!”原來,準許試驗股份制公司的政策一宣布,全國各地馬上便掀起了一輪熱潮。因為中國當時還沒有公司法,政府只能隨著試驗的進程不斷出臺新的相關法規。舉行聽證,就是為了找到正確的方向。
直到今天潘石屹都記得,那天從聽證會出來,出租車里恰好在播放一首歌:“像風,像霧,像雨。”他說這首歌傳達的那種陰晴不定的氣氛恰好和他當時的心情一模一樣。他完全摸不透北京的市場游戲規則。但他也不打算退縮。
公司的下一個項目—萬通新世界廣場,位于北京中心地帶,是一個集寫字樓和商業一體的大型項目。潘石屹把這個項目的成功,歸結于廣告,在當時的中國廣告還是個新鮮事物。萬通花了一千萬元做市場推廣—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足以在主要的媒體上打大幅 廣告,如《人民日報海外版》、上海的《文匯報》,香港的《大公報》。萬通新世界的房價猛升至每平方米六千美元,這在北京前所未有。施工剛剛開始,所有的單元已經都賣光了。最后,公司收回了的資金是投資三倍多。
張欣在華爾街工作的收入也不錯—六位數的工資,外加各種補貼和福利—但是她不喜歡那個地方的風氣。“在華爾街,所有的價值觀都好像是顛倒的,”她說,“人們言語粗魯,待人惡劣,嫌貧愛富。為了得到晉升,他們不擇手段。誰的錢賺得最多,誰就是英雄,每個人都在跟別人斗。”這讓她想起了香港的流水線。“不同之處在于,在香港,競爭把人都變成了目光短淺的老鼠,而在華爾街,競爭把人都變成了虎狼。”
“還有公司辦的叫作off-sites的集體休假,”她對我說,“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洗腦和模仿思維,就像共產黨辦的學習班一樣。”在這種集體休假當中,公司會帶員工們及其家屬飛到某個漂亮的地方去,比如巴黎和倫敦,大家在那里一起吃喝、購物,談話中充滿互相攀比,比如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孩子上什么學校。結果太太們就會要求她們的丈夫賺更多的錢。
張欣常常出差。“我的行李箱不離手,平均每周要去三個城市,一年到頭東奔西跑,卻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她回憶,“我個人的判斷力根本派不上用場。這工作跟我以前在學校學的東西完全不沾邊。實際上,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需要這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是在浪費人才。”
一九九四年,她離開高盛,轉到“旅行者集團”去做投資銀行家,這工作不像以前那么緊張,但依然要經常出差。她渴望回到中國。此時,一位在劍橋時的同學建議她考察一家叫作“萬通”的中國公司,說是這公司“有意思”。
于是,在一次飛往中國的飛機上,疲勞、厭倦的張欣就拿出同學發給她的材料看起來。那是萬通公司的使命宣傳冊,標題像個宣言:“披荊斬棘,共赴未來。”接下去的整個文本都是同樣慷慨激昂的風格。“我一下子激動極了!”她回憶道,“這些年輕知識分子想要為自己的國家做貢獻,他們對建筑企業懷抱的那種宏大抱負—一剎那間,我覺得找到了與我的浪漫情懷一脈相通的同道者。”那是一九九四年五月。她坐的飛機一降落到北京機場,她就與萬通的幾位創始人安排了見面。
潘石屹和張欣認識四天后,他就向她求婚。“他對機會非常敏感。”張說,滿面含笑。
不過,從一開始,他們的關系就既是生活上的伴侶,也是商業上的伙伴。潘石屹對吸引國外資本有一些模糊的想法,但他不知道怎么做。張欣想在中國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她不知道從何處入手。她覺得萬通的一切,包括它那種糊里糊涂、拉得太長的商業模式,都很可愛。當她被帶到一個建筑工地上,她驚呆了。“我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那么大的一個露天大坑。”她說。
“巨大的坑!突然,一種感覺奔涌進我的血脈:中國,一片多么遼闊的土地,真是太宏偉了。隨后,我跟萬通那幫人一起去了長江三峽。他們在船上開董事會,我就在吃飯的時候跟他們在一起。所有這一切和華爾街的感覺太不一樣了。”
一九九四年十月,張欣嫁給了潘石屹。一年后,潘石屹決定離開萬通,而張欣已離開華爾街。他們創立了自己的公司,取名“紅石”。二○○二年,公司改名SOHO中國。“馮侖一定挺恨我的。”聽說我已與這位萬通董事長見過面了,張欣這樣告訴我。
“因為你就是那個拆散了披頭士樂隊的大野洋子?”張欣笑了,那正是她的意思。不過,潘石屹的老伙伴們個個都干得紅紅火火。在北京最繁忙的一個路口處,潘石屹和馮侖各自在兩塊巨型廣告牌上微笑,他們的畫像相距不過五十米。
“東西邂逅”“土洋結合”,這是北京媒體宣傳潘、張這對搭檔時愛用的詞匯。現實中,海龜和土鱉很快就爆發了沖突。蜜月旅行期間,在去大堡礁的路上,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潘對他的新娘的新馬克思主義思想非常生氣:她對中國人所經歷的苦難太無知、太冷漠了!從張欣的角度,對潘如此缺乏理想主義也感到震驚。一起在自己的公司共同工作的時候,他們的關系更加緊張。張現在說,一九九六和一九九七年是她生命中最艱難的兩年:她和她的丈夫每天吵架。
從某種角度講,這是東西方之間的沖突。在華爾街,張也許感到自己像個外人,但在中國的商業環境中,人們又認為她西化得實際上像個外國人。她希望定期舉行員工會議,會上每個人都應被告知公司的問題,并能夠對此提出建議,因為她堅持認為民主是管理和解決問題之道。但潘從自己的經歷中卻悟出,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才能管好一個公司:什么問題、解釋、不同意見,統統不需要。“一個國家需要民主,但一個公司卻需要專制,要不然就會亂了套。”他告訴員工。
張欣和自萬通時便跟隨丈夫的老員工之間的關系也很脆弱。這些人用懷疑和嫉妒的眼光看待潘的“外國老婆”,而張發現幾乎沒有什么人支持她對質量和細節的追求。每次當她否定了她的員工做的什么事情—一開始,她發現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作“沒達到標準”—她都會得到同樣的反應:“你不了解中國的國情。”中國的國情,實際上就是需要一種“湊合”的思維。漸漸地,張欣開始懷疑起自己在工作場所推行的民主試驗—它似乎導致人們只說不做。她還發現,一旦等級觀念淡薄了,就很難指揮得動。她開始感到挫敗。
對北京人而言,潘石屹和張欣的名字與一個集公寓和寫字樓為一體的大型項目聯在一起:SOHO現代城。
這是紅石的第一個大項目,當時看起來前途可不那么好。這片土地原本屬于一家大型酒廠,老遠就能聞到臭氣。一個下雨天,他們倆一起去看現場,張欣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泥地,捂著鼻子,她覺得這個地方太讓人難受了,不能蓋房子。
潘石屹的想法卻不同。這塊地處于快速發展的朝陽區的主干道上,附近便是外國使館區、國際酒店、購物中心。過去,北京一直是沿著南北中軸線發展,但最近的趨勢表明,北京將向東面快速擴張;新的地鐵線和高速公路兩年內開通;附近運河的污水處理工作也在計劃之中,規劃限制也沒有市中心那么嚴格,因此建高樓的可能性很大。潘還打賭政策上會有突破:當時政策還不允許個人房貸,但他預計不出幾年,政府就會允許這樣做,那時項目正好建好。允許個人銀行貸款意味著更多的人能買得起高檔公寓。一句話,直覺告訴他,天時和地利,房地產生意最重要的這兩大因素,他們都占全了。
當時,大多數中國開發商都在追求快速致富,一個項目,一塊磚還沒砌,就已經轉手買賣多次。張欣對此不屑一顧,她要走國際路線:她要吸引大號外國投資者,建造宏大的建筑,像香港的太古廣場。潘對此頗感懷疑:他認為那要涉及的不確定因素太多,而且時間太長。但他還是聽從了張欣,他相信妻子在籌集國外資金方面的專業水平。于是張欣開始行動,她拒絕了小投資商,以便把精力集中到爭取大支持者上。經過近兩年的談判,GIC,一家由新加坡政府控制,管理著新加坡外匯儲備的公司,最終同意為項目提供資金。
然而,一九九七年七月,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這個交易被擱置。潘石屹大發雷霆,告訴張欣,如果當初跟小投資商合作,房子早就蓋好了。“你和你那些華爾街戰略!”他咆哮道,“全都是紙上談兵!”張欣收拾好衣箱,飛到西方去見她的老朋友們。潘石屹則跑到日本,讓自己冷靜一下。兩人都認為他們的婚姻完了。
在英國,張欣住在一位朋友的鄉下房子里。盡管這地方清幽秀麗—有樹木、馬匹和池塘—她的內心卻不能平靜,西方的生活也不再吸引她。她明白,如果現在不回中國,她就永遠也不回去了。而她如果還要和潘石屹在一起,他們就必須找到共同工作的其他方式。
她給他打了電話,他們談了很久。她主動提出:“我辭職,你自己干。”而且,她說,她想要個孩子。張說,這是她一生中所做的最“理性的”決定。“這就好像我從背后狠狠地推了自己一把。”她回到北京,很快就懷了孕,那是她的第一個兒子,她后來又生了一個兒子。潘掌握了公司的全部權力。通過和小投資商合作,他簽下了一個樓盤又一個樓盤。同時,這對夫婦委托張永和在北京郊外為他們建一座鄉村住宅。張永和后來還設計了長城腳下的公社中的土宅。
張欣在城里和郊區工地之間往來穿梭,監督房子的進展,與張永和定期見面、談話。對他而言,建筑是家族事業;他的父親曾經設計了天安門廣場上的革命歷史博物館。但這位兒子卻是在美國受的教育,他博采眾長,非常前衛,特別強調建筑中的文化意蘊。他們之間的交談激發了張欣對建筑的興趣,她看了大量的建筑書籍。
“就像上了一門研討課,”張欣這樣形容她與張永和的談話。那幢房子讓她驚喜不已,她和潘決定把它叫作“山語間”:高高的鋼柱,石墻,大窗戶—又大又深,卻灑滿陽光。這將是一家人度周末的地方。同時,張永和也啟發了她對建筑的各種可能性的思考。她回憶起在香港、歐洲和美國見過的所有建筑;香港,一個人口高度密集、高樓林立的城市,是一個尤其有用的參照物:在那個超級現代的城市風景線背后,每一寸空間都經過仔細計算。這在北京也可以做到嗎?
潘石屹是個精明實在的商人,不可能不充分發揮張欣的作用。因此,在SOHO現代城開工之前,他做了一個分工:他負責財務(包括合同談判、籌資、銷售、政府公關),而她來做建筑設計、項目管理和國際關系方面的決定。這一次,張欣證明自己在這份工作上如魚得水。“她感性,浪漫,但也是個非常精明的商人,”張欣的一位海龜朋友洪晃(洪是北京好幾本時尚雜志的出版商)說,“這個組合很厲害。”
做SOHO現代城的時候,張欣挑選了一些年輕的中國設計師,鼓勵他們大膽一些。這就形成了最終讓這個項目一舉成名的許多特色。比如,這些公寓設計得客廳大,臥室小,沒陽臺—與北京傳統的居室反其道而行。落地窗頂天立地,保守的人們認為這是不安全的。
再配上內部的精裝修,而不用通常的“白盒子”似的粗坯房。在色彩上,每一座樓的外觀都摒棄了傳統的灰色,代之以活潑的色調:紅、黃、綠、紫。同時,不采用昂貴浮華的材料,如花崗巖和不銹鋼。有些公寓里有可移動的墻,可以輕易地改裝成辦公室。針對北京越來越多的小型私企,引入“SOHO”的概念—小型辦公、居家辦公。
同時,為了使這個地方具有“藝術氣息”,張欣委托在北京的前衛圈子里聲名赫赫的觀念藝術家艾未未在現場策劃一個裝置藝術系列。艾曾在紐約生活多年,最近才回到北京。因為他總是捅婁子,大多數開發商都會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但張欣卻給了他一筆資金,并承諾讓他完全自由發揮。艾未未沒有讓張欣失望。經他組織,十多個詼諧、時髦、非常“現代”的雕像裝置如期完工,擺進了樓群的公共區域,幫助潘石屹和張欣吸引了他們的目標客戶—年輕富裕的都市人。
接著,就在工程完工,可以啟動銷售活動的當口,潘的銷售總監鄧智仁跳槽去了另一個公司。鄧很快就拉走了紅石銷售團隊的許多成員,還公開說潘的壞話。潘石屹和張欣立即起草了幾份聲明,召開記者招待會,以防更具有破壞性的言論傳播開來。然而,一夜之間,開發商、媒體,甚至已經在SOHO現代城買了房的業主,都在指責這個項目:價格奇高,質量難保。其中一家競爭對手,華遠集團的老總任志強說SOHO現代城是“垃圾房,應該被炸掉”。他還跑到電視上去抱怨說,SOHO的設計在市建委的審查中只得了三分的低分。
“差點沒通過,”任憤憤不平地指責潘石屹,“但是他把一個三分的產品賣到了五分的價格,還制造了十分的影響。”
如何回應這一沖擊?“一個英雄會拔劍自宮。”潘狡黠地笑了。他的下一步行動看起來還真像是自殺。危機 之中,一本收集了所有批評潘石屹和SOHO現代城的書擺上了北京的書攤—出版人是潘石屹自己。這一招還真靈:他們的反對者罵得越厲害,他們就越能夠為自己的觀點辯護和解釋;他們在媒體上說得越多,就越顯得有理。在此之前,中國房地產界似乎從未有人具備他們那樣的教育背景和知識;當然也沒人像他們對媒體那樣友好。他們的房產項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媒體關注和報道。
“在今天這個時代,”潘說,“只有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有爭議的人,才會吸引別人的注意。只有那樣,人們才會關注你。”潘引用了一位給了他靈感的美國人的話,這個美國人甚至比美國地產大亨唐納德·特朗普還有名,他就是比爾·克林頓。在萊溫斯基丑聞發生期間,克林頓在媒體面前的表現給潘石屹留下了深刻印象。“當他看起來已經不堪重負,他還是不得不去出席晚宴,面對外國記者,”潘說,“那種壓力一定大極了!”
經過漫長而充滿焦慮的等待,就在SOHO現代城快要完工的時候,一九九九年底,房屋按揭法規終于出臺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亞洲金融危機的結果,它使中國政府意識到,不能完全依賴于國外資金和出口來拉動經濟增長,必須刺激國內消費。在銷售辦公室,人們徹夜排隊,兩千套房子很快銷售一空。SOHO現代城立刻成了一個標志性建筑,它那現代、極簡主義的風格確立了一種潮流,潘石屹和張欣一舉成名。
一位現居北京的香港商人對我說:“這是個奇怪的現象,但意味深長。在香港,商界大亨是真正的名人。
在高級聚會場合,大亨們總是坐在前排,而影視明星們則略微靠邊。但北京的名人幾乎全是影視明星。潘 石屹和張欣實際上是名人中少有的商人。”他對這一現象的解釋很簡單。“在中國大陸,大多數巨富都無法公開解釋其財富的來源,”他說。
“(他們的財富)來路不明,他們必須保持低調。一個成員,怎能在利用老爸的影響力賺了大錢以后在媒體上高調出場?還有那些靠大肆腐敗和挪用公共資金爬上去的人,他們怎么面對媒體?但潘石屹原先很窮,是個出身普通的小人物。當然,他們一定有一些關系,你也可以質疑他在海南貸到的第一筆款。但拿到腐敗的秤上來稱一稱,那絕對是小巫見大巫。”
毫無疑問,在中國房地產界,腐敗是司空見慣的現象。比如,土地出讓直到最近才公開。以前,投標人沒有權利知道其他投標人的情況,而出價低的投標方,可以通過向相關官員提供回扣中標。不過,二○○四年八月,政府終于出臺了新規定,要求在北京以公開拍賣的方式出讓土地。
“政府頒布公開拍賣法規,實際上是在告訴開發商:你們靠空手套白狼已經賺了很多,現在你必須拿出真金白銀來買地,還得和其他人競爭,包括外國公司。”紐約的投資公司GSCPartners的副董事長和創辦人之一凱思·阿貝爾說。從一九七九年起,阿貝爾便定期來中國;他正好也是張欣在旅行者集團時的上司。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有位美國大開發商曾經來找他,說想去中國,阿貝爾建議他不要去:“我告訴他,‘你沒有做好去中國蓋房子的精神準備,有些在那里必須要干的事情你不會干—你可不是從湖南來的某某人。’”不過,他說中國的情況比那時已經改進了很多。
但在北京地產界,人們對公開拍賣能否終結腐敗表示懷疑。有人指出,對策已經設計出來了。“開發商不必買土地,”有一位向我解說道,“他可以只買正在使用這片土地的工廠或公司。這樣,他們就可以繞過公開拍賣,自己達成交易。”
在房地產圈子里,潘石屹和張欣廣受羨慕,但這并不是因為人們認為他們完全不沾中國土地交易之泥淖的邊。誰能出淤泥而不染?不過,既已成為這個群體中的成功者,他倆便有意于重塑行業形象。再說,像他們那樣資金雄厚的公司,應該會從更加透明、更加明確的法規中受益。二○○二年和二○○三年這兩年,SOHO中國在中國房地產公司中單個項目銷售額最高。二○○四年,SOHO中國在中國房地產行業納稅額最多。公司還通過公開競標買下了北京CBD地區拍賣出的第一塊土地。潘石屹和張欣在那里建造了總面積十七萬平方米、集辦公與商業于一體的SOHO尚都。這也是他們在建筑風格上最有雄心的作品之一:澳大利亞建筑師彼得·戴維森把它設計成“碎裂幾何形”,兩座主樓拔地而起,宛若冰山碎片般聳立。
二○○五年一月,在尚都的所在地,這對很注意樹立形象的夫婦與國際紅十字會共同舉辦了一個為東南亞海嘯受難者籌款的活動。他倆當場捐款一百萬元。其他開發商隨后也捐了款。
雜志出版人洪晃談起中國第一代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時,口氣興奮,幾乎是歡欣鼓舞的。她告訴我,根據最近的一個調查,中國現在的百萬富翁比法國還多。
“中國已經產生了成千上萬白手起家,靠自己的努力打拼成功的故事,”她說,“看看潘石屹和張欣:一個是農民的兒子,一個是曾在香港血汗工廠里打工的女孩。我喜歡這樣的故事!潘石屹就是中國的唐納德·特朗普。這種成功故事在十年前還不可想象。”
并非每個人都這樣強調光明的一面。一位香港學者就指責張欣和潘石屹是在自鳴得意地制造一種新型媚俗。在這位知名的建筑和城市文化評論家看來,他們所推銷的生活方式和房子既是淺薄的,也談不上有什么創造性和生命力,只不過是跟著潮流走而已。“如果人們開始覺得那就是真正的文化,那會很危險。”他說。還有一種譴責說,住房是人們必需的蔽身之所,屬于基本需求,但像潘石屹和張欣這樣的開發商卻把它搞得越來越超出人們的支付能力。這位香港評論家質問道:“難道他們不該為北京高得離譜的房價負責嗎?”
確實,當從前在萬通的伙伴們把潘石屹描述為一個“房地產天才”和“北京最成功的民營開發商”,他們指的可不是他的建筑質量,而是他有本事能把房子賣到這樣高的價錢。潘石屹本人在采訪中也很樂于談論他這方面的才能。他回憶起在萬通時,在公司的銷售會議上,他如何是唯一堅持要為萬通新世界廣場定一個高價的人。“當時他們全都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個瘋子。”他說。但他成功了。最終,利潤如此巨大,在售后的公司聚會上,“他們一個個雙眼發光,好像喝醉了一樣”。
潘有一次說:“貪婪應該是商人的本性,但他同時也必須是理性的。”看來,他一直比他的同事更貪婪,也更理性。這大概是他為什么一直專注高端市場的原因:這里不僅利潤更高,而且形象也更時尚。他談到正在等待政府放開二手房市,他設想的社會是個金字塔:富人買他的高檔房,同時把自己的舊房賣給不那么富的人。“他是個能在一個新環境里迅速改變自己的人。”萬通董事長馮侖說。
同樣的評價或許也適用于張欣。
但是,為了在中國發展,她要改變的顯然更多,而這正是國際人與本地人、海龜與土鱉相處的常見模式。
海龜雖然受過良好教育,充滿自信,供不應求,但常常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因為他們居留海外多年習得的外國式思維和行事方式,常常與根深蒂固的中國習俗和處事方式發生沖突。我的一位海龜朋友這樣描述:“海龜會帶來一些新想法、新觀念。但是了解游戲規則的卻是土鱉,他們知道如何讓事情辦成,或者辦不成。”
不過,如果沒有張欣,我不知道,與其他開發商相比,比如馮侖蓋的房子,潘石屹的建筑是不是還能顯得那么與眾不同。張欣在一次談話中告訴我:“在全球化的大潮中,還在強調地區特色,這是沒有希望的。但我覺得,我們至少應該稍作停留,審視一下我們自己的當代特色,我們作為現代人的身份感在哪里。過去的各個朝代都在北京留下了特別的印記:長城、頤和園。我們太急于建設我們自己的大城市了,但再過十年,我們可能會對自己當初建造的一切感到震驚,而那時已經太晚了。我們在北京正做的事情,就是努力要留下一點將來不會讓自己感到羞愧的東西。”
一直以來,潘石屹和張欣的結合,不僅顯示了土鱉與海龜合作所具有的優勢,也體現了這種關系的難處。
他們有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為潘讓和潘少,意思是“讓步”和“少一點”。名字是潘石屹取的:在道家思想中,“讓”和“少”是古老的美德。但是,夫妻倆的關系仍然顯露微妙的緊張跡象。有天下午,我約定和張欣一起去吃晚飯,我們正在她的辦公室交談的時候,潘石屹踱了進來—他的辦公室在SOHO大樓的另一頭。我們一起站著聊了一會兒。走的時候,潘用開玩笑的口氣問道:“那么,今天晚上沒我的事?”“去吧去吧,”張欣淡淡地答道,“別以為你有多重要!”
但那天晚上,我們待在他們在SOHO現代城的公寓里的時候,他還是來了。“我們每在一處蓋個房子,就會在那里安一個家。”張告訴我。這是個復式公寓,空間很大,很舒適,宜家風格的家具,軌道燈,盆栽植物—典型雅皮士的家。晚餐很簡單:粥,餡餅、幾碟泡菜、一份綠葉蔬菜。我們三個人又聊了一陣,我談起海龜的話題。“你知道,”潘半開玩笑地說,“你要是只寫海龜,那會傷害我們這些土鱉的感情呢。”當天晚上,我問張欣,她回到中國以后,是不是必須做很多“調整”才能適應。
“是啊,”她說,“實際上,很長一段時間,我基本上是在把我從國外帶回來的包袱一一卸下來扔掉。我不得不自己去掉那些教育。”
她承認,回國改變了她,把她從一個浪漫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倡導市場的人”。她說,但目空一切的中國新貴們,讓她對自己的定位產生了迷惑。她的努力,是讓人們變得更文明了,還是更物質了?她曾經想做一名知識分子,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但是現在,她卻被看作一個富人,而在今天的中國,富人被認為沒有社會道德,也缺乏公益心。
已到午夜時分。我們一直坐在外面露臺上的一張長玻璃桌旁。這是個四周圍起來的露天花園,張欣把它稱為自己的“空中四合院”。公寓里面漆黑一片。兩個兒子早就睡下了,潘石屹也不見人影,而深夜涼氣漸長。
我提起土地出讓中的問題,到處滋生的腐敗,在中國經商和生活中的“灰色地帶”。我問她對這一切有何感想,尤其是她曾在西方生活過那么多年。
“每一方自有其道理,”她出言謹慎,“西方人對中國的理解太簡單了,他們認為只要說不清楚的就是關系。西方人不明白,在中國,政府不像西方的政府那么精簡而高效。政府機構太多了:市一級的,縣一級的,鄉鎮一級的,甚至連個小區都是政府。這是一堆理不清楚的亂麻。許多事情在中國都是模糊的。我們有些客戶走進來,一口氣就買一打公寓。你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么多錢。你只知道有些中國人很有錢。什么都要搞清楚,那是浪費時間。我以前常跟潘辯論這個問題,因為從我的本性其實很難容忍模糊性。我不是那種可以渾水摸魚的人。但是潘石屹在這種環境里卻完全如魚得水。那是他的正常狀態。而我已經學會了容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