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法蘭西學院演講評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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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爾喬亞市民社會的新型權力裝置
——??碌姆ㄌm西學院演講評述
張一兵
??抡J為,從19世紀開始,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以科學話語為構形本質的真理話語建構了正常與不正常生存的界線。這是一種可以殺人的真理刀。這個新型權力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管理學”的東西,福柯把它叫做“治理的藝術”,治理就是新型的積極權力。以知識為裝置的規訓開始在全社會布展開來。權力的規訓技術,在最微細的層面上開始控制人的肉體和靈魂。
???權力 裝置
在著名的法蘭西學院系列演講中,福柯提出,17世紀以來,資產階級通過制造以科學真理為構形本質的規范性權力話語建構了正常與不正常生存的界線。其實,這個新型權力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管理學”的東西,在這里,??掳阉凶觥爸卫淼乃囆g”或治理技藝。而從19世紀開始,以認知為權力部署的規訓開始在全社會布展開來。權力的規訓技術,在最微細的層面上開始控制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肉體和靈魂。
1970年??抡饺脒x法蘭西學院教席教授。從1971年1月開始,除去1977年的休假,一直到1984年他去世,福柯分十三個專題,開設了“思想系統的歷史”(Histoire des systèmes de pensée)的系列講座。福柯事先按照學院候選程序向教授委員會提交了題為《應當進行思想系統的研究》的報告[1]Michel Foucault,Il faudrait entreprendre l'histoire des systèmes de pensée,in Dits et écrits,1954-1988, éd.par D.Defert&F.Ewald,collab.J.Lagrange,Paris,Gallimard,1994,vol.I,p.846.。因為前來聽講者并不是學生,而是進出自由的社會聽眾,所以福柯的演講并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學術文本話語,而是采用了較為通俗的課堂語言。這會讓人感到某種話語的斷裂。因為,他同期在學術文本中使用的一大批學術術語在這里似乎通通隱遁了,只是偶爾才出現。例如épistémè為零,archéologie出現了4次,stratégies只出現了1次,discontinuité出現了2次,généalogie相對多一些,出現了20次,等等。這種從文本到公眾演講的特定適應狀況在后來的講座中有所改變。當然,這種詞頻變化也較深入地反映了??滤枷霕嬀持械囊恍┲匾淖?。關于這一點,我們會在下面的討論中逐步分析。
我們先來看??略?975年的法蘭西學院演講《不正常的人》。這個anormaux在法文中也有反常、例外,以及瘋子和精神病人的意思。這個主題當然與他早年的瘋狂史研究有一定的內在關聯,通俗地說,福柯指認了瘋子不是天生的、不是生理的事實,而是一種社會建構。這與波伏娃所說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建構出來的觀點相近。薩義德曾經說,“自一開始,福柯似乎就把歐洲的社會生活理解邊緣人、罪犯、另類與可接受者,正常人、一般的社會人或同類之間的斗爭”[1]〔美〕薩義德:《米歇爾·福柯,1926-1984》,《??碌拿婵住?,汪民安等主編,吳瓊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這是對的。誰能裁定一個人的存在是正常的或不正常的,并有權將這種在社會存在中的反常判定為疾病?這種切割正常與不正常生存的權力就成了??逻@一演講的焦點。
在1975年1月8日的演講中,福柯說,能夠判定人的生存之正常和不正常的質性,這是一種“可以殺人的話語(discours qui peuvent tuer)”。話語與殺人的直接鏈接是從這里開始的,這個話語相對于《詞與物》中的烙印者和《認知考古學》中作為歷史陳述檔案被激活后的話語實踐,已經在政治哲學的構境中走了很遠。這是由于,這種話語關系著人們的自由與監禁、生存與死亡的裁決,認定你不正常地活著,如同死去。在這個意義上,福柯將這種真假二值邏輯構境中的裁決指認其為一種可以殺人的真理話語(discours de vérité)之刀。所謂真理話語,即身披科學資格言說的權力話語,或者叫“專門由具有資格的人在科學制度內部系統闡述的話語”[2]〔法〕??拢骸恫徽5娜恕?,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抡J為,這個可以殺人的真理話語刀正是支撐整個西文社會司法制度的核心。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不同于傳統司法權力和醫學權力的新型的權力,他將其命名為“規范化權力(pouvoir de normalisation)”。這個normalisation,在法文中也有正?;囊馑?。正?;『门c這里??碌乃伎冀裹c相關,它是打造正常人生活存在的構序過程。規范化之外即是不正常的人。??略诒局v座32次使用normalisation一詞。規范化,應該是??聦导R姆在《正常與病態》中相近醫學概念的挪用[3]Georges Canguilhem,le normal et le pathologique,PUF,Paris,1966.pp.132-133.。正是這種以科學話語為構形本質的真理話語建構了正常與不正常生存的界線。作為同性戀者的???,深惡痛絕地例舉了他身受其害的西方社會自17世紀以來對性的規范化技術過程。在他看來,正常的異性戀,不過是社會規范化建構出來的。原因在于它是科學(真理)的文明樣態與被劃定的人的自然屬性。??抡f,這種權力所處于的位置是超結構的(supra-structurel),往往屬于“上層建筑的構序(l'ordre de la superstructure)”[4]Michel Foucault,Les anormaux,1974-1975,Paris,Gallimard,1997,p.40.。這是??聦︸R克思基礎與上層建筑之喻的引用,上層建筑是規范化科學話語的政治性本質。
在1975年1月15日的演講中,通過對西方社會歷史中兩種疾病——麻瘋病與鼠疫病的處置方式的不同,福柯說明這種規范化權力布展的獨特質性。首先,在西方的中世紀存在著一種對麻瘋病人的特定處置方式,即對麻瘋病的排斥(l'exclusion)方式。排斥,即是將麻瘋病人與社會正常生活隔離開來,患者被驅逐到人群之外的無法接觸的黑暗之中。被排斥和驅逐的人,實際上是被剝奪了正常生存的權利,甚至麻瘋病人會被宣告在正常生活中的死亡和消失。通常,已經“死亡”的他們的財產可以被轉讓。??抡f,對待麻瘋病的方式是一種消極的隔絕方式。其次,在中世紀結束之后,特別是到了17-18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之中,同樣是對待流行病——鼠疫的控制方式則發生了一種根本性的改變,即與排斥相反的容納的(inclusion)方式。與麻瘋病人的那種被排斥和遺棄的方式不同,鼠疫病人成了“細致詳盡的分析和精細的分區管理的對象”,這一次,鼠疫病人不再被簡單地驅逐和排斥于社會之外,而是通過一種檢疫隔離分區的精細化治理將病人監控起來,現在,病人不再是處于邊緣化的黑暗之中,他就在可見的光亮之中。這讓我們想到不久前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討論過的內容?!八皇且或屩穑喾词墙ⅰ⒐潭?、給定他一個位置,指定場所、被分區控制的在場(présences quadrillées)。不是拋棄(rejet),而是容納。”[1]Michel Foucault,Les anormaux,1974-1975,Paris,Gallimard,1997,p.43,p.44.??率窍胝f,這里在對等傳染疾病的處置方式中發生的深刻變化,其實恰恰也是對整個社會政治權力轉換的一個真實寫照。
在福柯看來,與傳統封建專制社會中的外部宏觀強制不同,資產階級新型的政治“權力的個人化(individualisation)、分化和細分化(subdivision)最終走到與細小的個體連接起來”,可見的外部暴力轉換成不可見的微觀權力,“政治權力的毛細血管(capillaire)不斷地作用于個人自身,作用于他們的時間、他們的居所(habitat)、他們的定位(localisation)、他們的身體”[2]Michel Foucault,Les anormaux,1974-1975,Paris,Gallimard,1997,p.43,p.44.。在同期的一次關于監獄的對話中,福柯將這種“毛細血管式的微型權力(pouvoir microscopique)”也形象地比喻為“神經突觸式的權力體制”:這是指“它像毛細血管一樣的存在形式,它與每個人的切身相接的那一點:它進入人們的肌理,嵌入他們的舉動、態度、話語,溶入他們最初的學習和每日的生活?!盵3]〔法〕??拢骸蛾P于監獄的對話》,《??录?,謝靜珍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版,第269頁。依弗雷澤的說法,正是這些“各式各樣的‘微型技術’被無名的醫生、典獄官、教師,運用于無名的醫院、監獄和學校中而得以完善,它們遠離古典政體的強權中心”[4]〔美〕弗雷澤:《福柯論現代權力》,《福柯的面孔》,汪民安等主編,李靜韜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28頁,第131頁。。我覺得,這其實仍然是??略凇兑幱柵c懲罰》一書開始向我們呈現的那個重要社會權力質變:從高調渲染的戲劇化的可見酷刑向認知對肉體和靈魂看不見的支配的轉換。從專制到開明統治,從意志到真理,從否定到肯定,從消極到積極。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福柯這里演講的主要思考線索與他同期正在寫作的《規訓與懲罰》是一致的。
福柯指認說,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歷史進程,即資本主義古典時代中“權力的積極技術(technologies positives de pouvoir)的發明”。福柯在此討論中近500次使用pouvoir一詞,這說明權力問題仍然是他在法蘭西系列演講中的中心思考點。在他看來,與傳統的總是打壓、奴役人民的消極權力不同,
我們從一種驅逐、排斥、放逐、使邊緣化和鎮壓(réprime)的權力技術。過渡到一種總之是積極的權力(pouvoir positif),一種進行制造(fabrique)的權力,一種進行觀察的權力,一種獲得認知的權力和從其自身的效果出發自我增殖的權力。[5]〔法〕??拢骸恫徽5娜恕罚X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頁,第37頁。
積極的權力有兩重意思:一是說,這種權力“不是與無知相聯系的,而是相反,與保證認知之構成、投資、積累和增長的整個一系列機制聯系在一起的”[6]〔法〕??拢骸恫徽5娜恕罚X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頁,第37頁。。新型權力的支撐點不再是無知的暴力,而是啟蒙之后的認知。這是一個很深刻的思想注釋。二是說,積極的權力就是通過獲得知識進而生產和制造的權力,或者叫“生產和生產的最大化”過程。這種積極的權力令人聯想到他同期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關于規訓權力的生產性的討論。對此,弗雷澤的一個有趣的比喻,他說,如果“借用馬克思的術語,我們也許可以說,前—現代權力的功能是進行簡單再生產的系統配置,而現代權力定位在擴大再生產”[7]〔美〕弗雷澤:《??抡摤F代權力》,《??碌拿婵住罚裘癜驳戎骶?,李靜韜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28頁,第131頁。。這個比喻是深刻的。
其實,福柯所指認的這個資產階級的新型權力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管理學”的東西,在這里,??掳阉凶觥爸卫淼乃囆g(art de gouverner)”。這是福柯在此講座是唯一一次使用art de gouverner這個詞組,這一詞組在之后的講座變得愈發重要起來。不過,??略诖酥v座中已經30多次使用gouverner和gouvernement等詞。請一定注意,這個區別于社會強制的治理是??聶嗔碚撝械囊粋€關鍵性的范疇。治理就是資產階級所發明的新型的積極權力。
??赂嬖V我們,這個治理在廣義上有三層意思:一是18世紀或古典時期資產階級所發明出來的“權力的法律—政治理論(théorie juridico-politique du pouvoir)”,這是指法制的規訓本質。二是建立了整個國家機關和各種相關的制度及其延伸物,制度化是規訓操作的保證。三是“調整了權力操持的一般技術(technique générale d'exercice du pouvoir)”[1]〔法〕??拢骸恫徽5娜恕罚X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頁。。福柯在此講座中93次使用technique一詞,這顯然是這一時期??滤枷胫惺褂寐收谏仙臏矢哳l詞。這是一種對人進行治理的一般技術,相對于傳統的權力意志,它甚至可以被看作一種“異化(aliénation)”。??略诖酥v座中28次使用這個aliénation,但是,aliénation一詞都不是在傳統人本主義邏輯話語中出現,而是對一個具體的顛倒性現象的指認,并且大多數都是在aliénation mentale(心理異化)的構境中使用的。
這種技術構成了表象(représentation)背后的(envers)法律和政治結構(structures juridiques et politiques),以及這些機關進行運轉和產生效力的條件。這個對人進行治理的一般技術有一個部署類型(dispositif type),即我去年給你們講的規訓化組織(l'organisation disciplinaire)。這個部署的目的是什么?我認為人們可以把這個目的稱為“規范化”。[2]Michel Foucault,Les anormaux,1974-1975,Paris,Gallimard,1997,p.45.
這里有幾個??绿匾馓峒暗睦碚撴溄狱c,一是他在《詞與物》一書中將17-18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居支配地位的“認識型”指認為表象符號系統,只是這里強調了表象背后的政治—法律結構;二是這里的治理技術就是自己不久前剛剛討論的規訓組織。而新的判斷在于,福柯開始將這種治理技術組織的內部機制指認為客觀的部署(dispositif)。在法文中,這個dispositif也有裝置的意思。但從??麓颂幘唧w的思想構境來看,這個dispositif顯然不是指可見的具象式的機械裝置。在本講座中,??率问褂胐ispositif一詞。其實,法文中另外還專門有裝置(appareil)一詞。正是這個看不見的部署布展系統才建構出讓整個社會處于更深支配中的正?!徽5囊幏痘Ч╡ffets de normalisation)。
福柯在此并沒有詳細地解釋部署一詞。不過,在1977年法國“Qrnicar?”雜志]的一次訪談[3]〔法〕??拢骸队螒虻馁€注》,原載法國“Qrnicar?”雜志1977年7月10日。中譯文由嚴鋒譯,載《權力的眼睛——??略L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198頁。中,??戮唧w標識了dispositif的基本意義域。他說,
其一,部署的要素包括了“話語,制度,建筑形式,調控決策,法律,行政方式,科學陳述,哲學、道德和慈善事業”。顯然,這里面的東西既有社會生活中主觀的話語、科學陳述和哲學,也有客觀的制度、建筑形式、決策和行政方式等操作性構架。這幾乎涵蓋了全部社會生活。當然,這并非是說,這些東西都是部署,而是指認這些完全不同的東西在資產階級新的社會控制戰略中可以通過部署的方式實現看不見的社會治理。所以??虏耪f,部署是“一種徹底異質的集合(ensemble résolument hétérogène)”,或者說,“部署自身就是能夠在這些要素之間建立起來的網絡(réseau)”[4]〔法〕福柯:《游戲的賭注》,嚴鋒譯,載《權力的眼睛——??略L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頁,第182頁,第183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Gallimard,1994.p.299.。
其二,部署之網是通過一種“具有一種支配性的策略功能”的看不見的塑型(formation)發揮作用的,這仍然是隱性的控制和奴役。那些看起來是話語、建筑物和慈善事件的東西,恰恰部署著資產階級對生活每一個細節的塑形和改造,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正常教化中的治理。人的成人、成熟和成功,恰恰都是資產階級治理權力部署的階段性成果。今天被捧上天的成功人士則是資產階級治理部署中最重要的意識形態幻象。
其三,部署“代表了在特定歷史階段形成的結構”[5]〔法〕??拢骸队螒虻馁€注》,嚴鋒譯,載《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頁,第182頁,第183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Gallimard,1994.p.299.,之所以說部署的本性在本質上是“策略性的”,因為它是“對力量關系中一種理性而具體的干涉的操控”,這種權力操控的目的是“特定的認識型(épistémè)所支持的力量關系之策略的集合”[6]〔法〕福柯:《游戲的賭注》,嚴鋒譯,載《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頁,第182頁,第183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Gallimard,1994.p.299.。也是在這里,??鲁姓J自己在《詞與物》中所使用的認識型概念過于狹窄,進入了死胡同,而這里的部署是“認識型更普遍的情況”,或者說,認識型只是“特定的言談的部署(dispositif spécifiquement discursif)”[1]〔法〕福柯:《游戲的賭注》,嚴鋒譯,載《權力的眼睛——??略L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3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Gallimard,1994.p.299.。我注意到布洛塞提及福柯思想中“從認識型過渡到部署”的轉換[2]〔法〕布洛塞:《??拢阂粋€哲學家》,羅惠珍譯,臺灣麥田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這有對有錯。對的是,布洛塞看到了部署范式的出現接近原來??掠靡悦枋稣J識型拓文化中的規制作用,錯的是,認識型與部署并非同一描述方式的線性替代。我認為,??聦Y產階級現代性權力部署的表述是令人驚嘆的,精準而入木三分。當然,相比之傳統的政治學概念,這個哲學化的dispositif也是很難理解的。
我還注意到,??碌闹汉糜训吕掌潓Σ贾酶拍钸M行了十分仔細的解讀,依他的解釋,部署是“一個交織纏繞、線索復雜的組合體。它由線構成,每條線各異。社會部署中的這些線并未勾勒出或環繞著那些權力、對象、主體、語言等都是同質性的體制,而是遵循著某些方向、追溯著一些總是不平衡的平衡。這些線現在正集結起來而后它們又自此分開。每條線都是斷裂的,并服從于方向的變化”[3]〔法〕德勒茲:《什么是部署?》,《??碌拿婵住?,汪民安等主編,汪民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頁,第200、204頁。。這是一個德勒茲式的復雜構境空間。并且,德勒茲進一步將部署細分為不同的構成因素,如“可見性線、發音線、力線、主體化之線、分離線、劈開線、斷裂線”,還有“層級線或沉積線”等等[4]〔法〕德勒茲:《什么是部署?》,《??碌拿婵住罚裘癜驳戎骶?,汪民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頁,第200、204頁。。我實在看不出,德勒茲的解釋是讓??碌牟渴鸶拍罡宄?,還是更混亂了。我基本傾向于后者。
我發現,也是在此處,??碌谝淮蚊鞔_提出他的規范化思想緣起于自己的老師康吉萊姆。他明確指認說,在康吉萊姆的《規范與病態》一書中,后者已經從歷史上和方法論上討論了建構正常性的規范問題,并初步生成了一批觀念。首先,康吉萊姆已經指認了“規范是權力意圖(prétention de pouvoir)的載體”,也就是說,規范本質上是一個政治范疇,這是一個極重要的邏輯引導;其次,規訓的定性和矯正功能表現出,它“不是排斥和拋棄,相反,它總是與介入和改造的積極技術、與某種規范計劃相聯系”[5]〔法〕??拢骸恫徽5娜恕罚X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頁。。所以??抡f,他正是在老師思想的啟發下,才從規訓進入到更隱密的規范化權力部署的思考中。規訓與規范化,由此被內在地鏈接在一起。
同樣也是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旅鞔_反對了馬克思將政治—法律一類的政治權力切割到“上層建筑層次”的觀點。??碌呐u似乎恰恰是建立在一種馬克思式的比較性歷史分析之上的:把權力視為外部強制的觀點,只是取自奴隸社會的模式;而權力的功能主要是禁止、阻止和獨立的觀念,是種姓社會的模式;封建社會的權力模式是強迫進行財富轉移,剝奪勞動;而行政君主政體中,行政權力的控制已經開始“疊加到給定的經濟水平上建立起來的生產方式、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上”了[6]Michel Foucault,Les anormaux,1974-1975,Paris,Gallimard,1997,p.46.。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說明。
首先,在更深的思想構境層中,福柯這里的歷史性說明是一種雙重反諷:一是直接針對馬克思,將社會結構界劃為基礎與上層建筑,這只是一定歷史條件之下發生的特定歷史現象,將這一社會結構普適化本身就是反歷史的。對于這一點,我可以為馬克思進行辯護。馬克思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社會結構那個著名的“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比喻,其實只是對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特設性說明,將“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比喻變成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矛盾和一般規律,是斯大林教科書體系過度詮釋中發生的嚴重錯誤。二是福柯自己思想構境中的悖結,前面我們看到,他在《認知考古學》一書中,口口聲聲反對歷史研究中的連續性總體觀,特別是反對將社會歷史劃分為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線性模式,可是在這里,他自己卻用這種歷史邏輯說明社會權力的歷史性生成。我的感覺,福柯的思想正在發生一種逐漸的改變,他越是接近歷史現實,他將越是無意識地重返真實的馬克思。他拋棄了前蘇東斯大林教條主義解釋框架中的虛假馬克思,而回到歷史的馬克思的語境。這一點,我們將在下面的多次演講中越來越強烈地感知到。
其實,??率窍胱屩刚J,從奴隸社會到行政君主制,我們可以看到行政權力支配點的歷史性轉移,即從社會結構的上層向生存根基的下移。能感覺的到,??抡轻槍δ欠N傳統解釋中歷史唯物主義教科書中的那種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二分法,他甚至也覺得自己是在批評馬克思沒有看到這種政治權力支配落點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中的質性改變。依福柯的看法,在18世紀之后,資本主義社會政治權力的統治方式就已經出現了全新的東西,
這種東西發生在18世紀和古典時期,也就是說,建立了某種權力,它相對于生產力,相對于生產關系,相對于事先存在的社會系統,它所扮演的不是控制和再生產(de contr?le et de reproduction)的角色,而是相反,它在此扮演的是一個積極的角色。通過“以規范化為目的的規訓”系統,通過“規訓—規范化(discipline-normalisation)”系統,18世紀所建立起來的,我覺得是這樣一種權力,它實際上不是鎮壓的而是生產性的(n'est pas répressif,mais productif)。[1]Michel Foucault,Les anormaux,1974-1975,Paris,Gallimard,1997,p.46.
這里的生產性不是具象的塑形和制作,而是一種權力在積極的存在肯定和創造性發揮的異樣布展。依福柯的觀點,資產階級革命的意義不僅僅只是打倒了封建專制,還在于它對整個社會整體制度的重新組織和構序,其中,規訓—規范化是其新權力技術發明的主要構成部分。他說,18世紀開始發明出來的新權力技術也是一種權力機制的新經濟學:這是一套程序,同時也是一整套分析,使人們可以增加權力的效果,降低權力運轉的成本并把權力的運用整合到生產機制之中。??略诖酥v座中50余次使用économie一詞,這說明他對政治經濟學的再一次靠近。
在后來的《領土、安全與人口》的演講中,福柯曾又一次回到這個規訓—規范化的主題上來。在那里,??旅鞔_指認規訓的四個特點:一是“分析和分解個人、地點、時間、舉止、行動和操作”,通過分解為要素,對其進行觀察和修正;二是在要素的分類之上找到最有效的行為方式;三是建立最優化的順序和相互協調方式;四建構長期訓練和控制的程序[2]〔法〕??拢骸栋踩?、領土與人口》,錢翰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第46頁。。??抡f,規訓的規范化進程,就是要劃分出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人。
規訓的規范化(normalisation disciplinaire)就是要首先提出一個模式,一個根據某一目標而確立的最優模式(modèle optimal),規訓的規范化操作就是要讓人和人的舉止都符合這個模式,正常的人就是可以與這個模式相符合的人,而不正常的人就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人。[3]〔法〕福柯:《安全、領土與人口》,錢翰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第46頁。
以認知為工具的規訓—規范化,就是資本主義為整個社會提供了劃分存在狀態的正?!徽5恼胬淼丁_@把真理刀不直接沾血,卻是最鋒利的新型殺戮工具。瘋子、不正常的性倒錯都這種真理規范化下的刀下鬼。
1976年,??略诜ㄌm西學院開設了題為《必須保衛社會》的演講。也是這一年,??鲁霭媪宋覀兦懊嬉呀浻懻撨^的《規訓與懲罰》一書。在這里,我們看到他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全新權力的進一步的研討。能看出,??麓颂幫耆谶\用海德格爾式的現象學追問,即從“什么”向“怎樣”的轉換[4]關于海德格爾的現象學追問法,可參見拙著:《回到海德格爾——本有與構境》(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導論。。在1976年1月7日的演講中,他說,在“權力是什么?”這個問題上,千萬不要將權力視為一種可以占有的東西,像“擁有財產一樣”占有它,這是因為,資產階級的政治權力可能只是一種在其怎樣發生作用的具體“機制、效力和關系”中存在的部署[1]〔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第22頁,第13頁,第23頁,第26頁。。所謂部署就是權力怎樣實施的具體機制。福柯在此講座中7次使用dispositifs一詞,頻次略有下降。??伦约捍祰u,他早在1970-1971年就開始講述“權力的怎樣”了[2]〔法〕??拢骸侗仨毐Pl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第22頁,第13頁,第23頁,第26頁。。這可能是讀懂海德格爾方法論之后的一種事后標注。當然,我也覺得,??聦⒑5赂駹柕倪@種現象學追問深深地植入到了資本主義的某種歷史性轉換中。
所以,??戮鸵笪覀償[脫在權力理論上的所謂“經濟主義”。這種觀點與上面我們已經看到的??路磳嗔儆谏蠈咏ㄖ挠懻撌且恢碌?。??旅鞔_說,在傳統馬克思主義關于權力的觀點中,權力屬于政治上層建筑,即“既維持生產關系,又再生產階級的統治”。在這種權力觀中,與經濟力量相比,權力似乎總是處于“第二位”,同時,權力也像一種商品一樣,可以被占有、轉讓。首先,福柯說,面對資本主義社會今天的政治統治,權力分析恰恰要擺脫這種經濟主義或者經濟首要性的觀點,這是因為,與傳統的外部強制不同,資產階級所發明的新型權力不再是與經濟基礎相對立的“上層建筑現象”,今天資產階級的控制社會的“權力的主要職能”直接就是經濟功能,它打破了傳統的上層建筑與基礎的對立;其次,這種新型的權力也不再是可以贈予、轉讓和賦于的皮鞭一類東西,它只是“在行動中存在(n'existe qu'en acte)”,它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關系(rapport de force)”[3]〔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第22頁,第13頁,第23頁,第26頁。。與上述部署概念的質性一致,力量關系同樣也是一種非實體的功能性規定。
那么,在資產階級社會存在中出現的新型權力怎樣生成自己的力量關系呢?在1976年1月14日的演講中,??轮刚J,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統治中,生成著一種“真理話語—法律規則—權力關系”的三角場境。依他的看法,資產階級這種復雜的權力關系恰恰穿過和建構著社會實體,這種建構的根本依托正是真理話語。這一觀點與上述的裁決正常/不正常的真理刀是同構的。今天的權力關系“不能在沒有真理話語的生產、積累、流通和運轉的情況下建立和運轉”,當然,權力關系的實施又靠法律規則承載,這就形成一種相互依存的建構性三角場境[4]〔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第22頁,第13頁,第23頁,第26頁。。
??抡J為,要能準確地捕捉到資產階級這種新型的權力關系必須在方法論上注意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不要試圖在社會政治結構那些看得見的中心區域去尋找宏觀的權力,而是要在權力“變成毛細血管(capillaire)的狀態,也就是說,在資產階級權力關系最地區性(régionales)的、最局部(locales)的形式和制度中,抓住它并對它進行研究”[5]〔法〕??拢骸侗仨毐Pl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第22頁,第13頁,第23頁,第26頁。。與傳統西方政治學關注的權力運行的宏觀政治斗爭場域完全不同,福柯讓我們將目光從宏觀階級斗爭轉向最不起眼的局部和微觀,這才有可能真正捕捉到像毛細血管一樣發生作用的資產階級權力關系。在另一個地方,??戮唧w解釋到:“當我說到權力機器的時候,指的是它像毛細血管一樣存在形式,它與每個人切身相接的那一點:它進入人們的肌理,嵌入他們的舉動、態度、話語、溶入他們最初的學習和每日的生活?!盵6]〔法〕??拢骸蛾P于監獄的對話》,《??录罚鹾喌茸g,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版,第269頁。顯然,這是上述福柯反對將權力界劃到“上層建筑”觀點的具體化分析,這是說,今天的權力恰恰不是在傳統政治學關注的階級對抗、法規設立和司法強制一類可見的外部壓迫中部署,資產階級已經將權力支配消融為日常生活中所有小事情的毛細血管,越是微觀的區域和細節,權力關系的滲透越深入和根基性。今天資產階級的微觀權力關系部署不可見,但牢不可破,無處不在。對此,弗雷澤說,??滤刚J的資產階級權力“無處不在,權力與每個人息息相關,權力存在于日常生活的多數明顯的細小環節和關系中,同樣,它也存在于社團成員中,工業流水線中,議會中和軍事設施中”[7]〔美〕弗雷澤:《??抡摤F代權力》,《??碌拿婵住罚裘癜驳戎骶?,李靜韜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頁。。所以,??碌臋嗔ρ芯恳部梢员豢醋魇恰叭粘I畹恼螌W”。這是有道理的。
其次,不要在主觀意圖(intention)的層面分析資產階級的權力關系。這也就是說,不要關注那些掌握權力的人(肉身),比如這些握有權力的人的腦子里在想什么?追求什么政治模式?而是要設法關注權力運行的實際效果,或者說,“在奴役程序的層面上,在奴役的時刻,這些事情是怎樣發生的”?重要的已經不是可見的政治主張和具象的政體形式,如政黨的方針政策、三權分立和選舉那些形式上的東西,而是要追問,在現實的社會存在中,對被奴役者的支配和控制“是怎樣從肉體、力量、能量、物質、欲望、思想等等多樣性出發一步步地、逐步現實地建立起來的”。一句話,福柯要求我們在客觀現實中“抓住作為建構臣民的奴役的具體機關”[1]〔法〕??拢骸侗仨毐Pl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頁,第28頁,第31頁。。
其三,不要把資產階級的權力關系當作一種凝固化的單質的統治力量,或者說,權力的力量關系從不曾是“單數的”(德勒茲語)。資產階級的新型權力是流動的東西,或者只是“作為在鏈條上才能運轉的東西”。福柯說,資產階級新的“權力從未確定位置,它從不在某人手中,從不像財產或財富那樣被據為己有”。權力是運轉著的網,它在不斷輪班(relais)的人手中流動?!皺嗔νㄟ^個人運行,但不歸他們所有”[2]〔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頁,第28頁,第31頁。。這一點并不是什么新東西,韋伯在他的多本論著都已經說明過資產階級政治結構中的這種不依存于個人的權力特征。
其四,資產階級的權力關系不在“上面”,而就潛化在社會底層的我們每個人的手中。正因為權力不是“上層建筑”,所以我們必須真正從社會底層分析“權力現象、技術和變形”,捕捉資產階級怎樣在我們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對權力機制進行投資、殖民、利用、轉向、改變、移位、展開”這些微觀的專門技術。過去,權力是他性的外部強制,今天,資產階級的權力關系正是通過我們自己的生活細節發生作用。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虏耪f,資產階級的權力正是通過所謂公民社會中的小起眼的市民階級的統治得以實現的。現在,“權力的微觀機制(micromécanique)從某個時刻起體現和構成了資產階級(bourgeoisie)的利益,這才是資產階級所感興趣的”[3]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29.。
其五,資產階級政治權力打破了傳統權力與意識形態的表面同謀,新型權力網的布展基礎不再是反映統治階級意志的意識形態,而更多的是中性的認知形成和積累的實際工具。福柯在此講座中共計400余次使用savoir一詞,顯然,此詞仍然是??麓藭r思想中僅次于pouvoir一詞的高頻詞。沒有認知的形成、組織和進入社會交往和生活,資產階級權力根本就無法生成自己微細的底層社會控制網絡和無形的運行機制。這是??路浅V匾囊粋€觀點,資產階級權力的部署在表面上恰恰是反意識形態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大權力(真理刀)就是科學真理和認知。
總之,??乱笪覀儼褜Y產階級權力研究的方向從國家機器、法律和意識形態轉向統治本身的發生和實際操作方面,轉向沒有面容的“奴役的形態(formes d'assujettissement)方面、這種奴役的局部系統的兼并和使用方面以及最終認知的部署(dispositifs de savoir)方面”[4]〔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頁,第28頁,第31頁。。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認知關系的部署就是權力關系的部署。我們會看到,??碌倪@種新權力觀令所有傳統政治史和政治學中學者感到陌生,他們無法理解一種沒有具體掌持者的權力。在1980年出版的《不可能的監獄》一書中,法國歷史學家萊昂納爾(J.Léonard)就寫了一篇激烈批評??碌奈恼隆稓v史學家與哲學家》,其中他談到,??略谧约宏P于權力的研究中,大量使用了一些代名詞動詞和“任何人”這個人稱代詞。問題的關鍵在于??绿岬降倪@些權力、策略、技術和戰術:“但我們是否知道那些行動者是誰?誰的權力?誰的策略?”[5]〔法〕萊昂納爾:《歷史學家與哲學家》,轉引自〔法〕多斯:《從結構到解構——法國20世紀思想主潮》(下卷),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340頁。??伦屗性趥鹘y政治學中活動的人不知所措。
??抡J為,相對于封建專制的外部統治權,資產階級在17-18世紀發明了社會統治和支配的全新權力機器。??略诖酥v座中共計816次使用pouvoir一詞,這是??麓藭r最重要的高頻詞。這種新的權力機器“有著很特殊的程序(procédures bien particulières),全新的工具,完全不同的設備(appareillage)”[1]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29,p.32,pp.32-33.。
這種新的權力機器首先作用于人的肉體及其行動,超過其作用于土地(terre)及其產品。這種權力機器更是源自肉體、時間和工作,而不是財物(richesse)。此類權力通過監視不間斷地運轉,而不是通過不連貫的佃租(redevances)和持久的債務(d'obligations chroniques)來運轉。此類權力以質點強制(coercitions matérielles)嚴密地分區控制(quadrillage)而不以統治者的物理存在(l'existence physique)為前提,它決定了一種新的權力經濟學(économie de pouvoir),其原則是既增加受奴役者的力量,又提高奴役者的力量和效率。[2]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29,p.32,pp.32-33.
這是一段極其重要的理論概括。在這里,??聦嶋H上詳細指認了資產階級新的權力機器與封建專制的多重異質性:一是權力支配的對象,相對于封建專制控制的土地上產生出來看得見的財物,資產階級的控制對象是活人的身體,特別是人的肉體在一定的時間中的勞作和生活本身;二是權力支配和控制的方式,相對于農耕方式中的地租和長期的債務,新的權力布展方式則是不間斷的微觀監控和規訓;三是權力存在的狀態,不同于封建統治者那種顯赫的可見的權威,新的權力存在轉換成不可見的細微分區支配的質點控制;四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系上,不再是統治者單向度地壓榨被奴役者,新的權力運行恰恰建立在被奴役者的能力和效率提高和統治者更大獲利的“雙贏”的基礎上。由此,??聦⑵錁俗R為權力經濟學!
更重要的是,??赂媸疚覀儯Y本主義治理社會的權力運作從實質上異質于資產階級表面上反對專制的主權(souveraineté)理論。中譯文將??逻@里特意使用的反對專制性的資產階級的主權souveraineté一詞譯作一般的統治權,會使這里的特定異質構境意義被遮蔽起來。福柯在此講座中共計200次使用這個souveraineté,這說明主權問題是此講座的關注焦點之一。這是由于,資產階級所發明的這種新的權力機器完全不能用通常他們公開所標榜的“主權的理論”來表征。
這種新的,完全不能用主權的術語加以描述的權力,我認為是資產階級社會(société bourgeoise)的一項偉大發明。它曾是建立工業資本主義(capitalisme industriel)及其相聯系的社會的基本工具之一。這個無統治者的(non souverain)權力與主權形式不相符合,這是“規訓(《disciplinaire》)”的權力。它是用主權理論的術語完全不能描述和辯護的權力。其根本上的異質(radicalement hétérogène),似乎理所當然地應該帶來主權理論的法律大廈的消亡(disparition)。[3]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29,p.32,pp.32-33.
我覺得,這是福柯在此文本中最重要的理論指認之一。它表征了??聵O其重要的后馬克思思潮的政治立場。在他看來,在工業資本主義的社會建構中,被資產階級標榜成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市民社會的民主政治機制,口口聲聲說給予了每一個人的天賦平等權利,即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權。??略诖酥v座中唯一一次使用這個société bourgeoise,也可譯作資產階級社會。在后來的講座中,他多用公民社會(société civile)。然而,與這種主權理論不相符合的現實是,看起來,這里沒有了傳統外部專制中高懸皮鞭的主人,“既沒有權力也沒有主人,更沒有像上帝一樣的權力和主人”[4]〔法〕??拢骸栋踩?、領土與人口》,錢翰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頁。,可是資本主義社會在科學管理的口號下實施的規訓—治理,卻建構了一種更深更牢不可破的支配和奴役。這種看不見的支配恰恰是在表面沒有統治者的民主狀態中發生的。??抡f,這一真相足以讓整個資產階級政治主權論的法律大廈全部倒塌。我覺得,這是??略诋敶Y本主義政治哲學研究中最重要的理論貢獻之一。對此,阿甘本的評點是,資產階級“政治的核心秘密不是主權,而是治理,……不是法律,而是治安(po-lice)——也就是說,它們形成和支撐的治理機制。”[1]Giorgio Agamben,The Kingdom and the Glory,Translated by Lorenzo Chiesa,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276.
福柯深刻地指出,作為資產階級政治主要意識形態的主權論曾經是反對封建君主專制的有力武器,可是,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通過規訓—治理權力,恰恰掩蓋起自身的新型奴役本質,“抹去規訓中的統治和統治技術的因素,并最終向每一個人保證,通過國家至高無上的權利,他能運用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利”[2][3][4][6]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33,pp.33-34,p.34,p.39.。這也就意味著,資產階級主權論的民主化承諾,實質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政治騙局。因為,在這種“民主與集體主權鉸接在一起的公共權利的實現”,也正是將隱性的規訓強制的機制很深嵌入社會結構的過程。??抡f,在今天資本主義社會的民主化運作中,
人們一方面有了公共權利的合法化(législation)、話語和組織,它們緊緊圍繞著社會身體(corps)至高無上的原則,每個人的最高權利通過國家的代表來實現;同時另一方面,人們有了規訓強制嚴格的分區控制,它事實上保證這同一個社會身體的內聚力(cohésion de ce même corps social)。然而,這種分區控制在這種法律里卻不會被記錄下來,而它又是法律必不可少的附屬物。[3]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33,pp.33-34,p.34,p.39.規訓強制的權力并不直接存留在資產階級光鮮的法律規定之中,但它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中真實地運行和布展。??掳l現,在與主權直接相關的法律之外,規訓有它自己的話語,即由“認知創造的裝置(appareils),以及認知和知識的復雜的場(savoirs et de champs multiples de connaissance)”[4]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33,pp.33-34,p.34,p.39.。??略诖酥v座中,共計49次使用appareil一詞,70次使用champ一詞。福柯說,這恰恰是人們不會特別關注的方面。因為這種規訓的裝置和認知場并不是以法律的明示形式發生作用,它是以令人親近的認知創造力和天然規則(règle naturelle)發生規范化運轉。規訓的規范化所參照的理論視野不是主權論的法律體制,而是“人文科學(sciences humaines)”。對此,哈貝馬斯的如下概括倒是精準的:
規訓力量無所不在,并發揮著規范化的作用,它通過馴服肉體而滲透到日常行為之中,并形成了一種不同的道德立場。無論如何都促使人們遵守勞動紀律,服從生活秩序?!鞣N肉體懲罰技術在工廠和車間、軍營和學校、醫院和監獄中同時得到貫徹。隨后,人文科學用高雅的方式把這些肉體規訓的規范化效果延伸到個人和集體的內心深處。[5]〔德〕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320頁。
在福柯這里,人文科學正是資產階級權力部署的重要幫兇和同謀。
在1976年1月21日的演講中,??绿岢鲑Y產階級所鼓吹的主權論根本不適合對它自己創造出來的復雜權力關系的分析,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中真正發生作用的權力根本不是傳統政治學意義中的強權,而是種種看不見的“能力、可能性和力量”。資產階級政治學的主權論所預設的臣民、權力統一體和合法性三要素,根本無法說明在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中所生成的看不見的奴役之本質。
也正因為??聦⒄J知和知識揭露為規訓權力運轉的主要依托,所以他必然會以保存、傳遞和創造認知的學校和各種學習教育機構為例。他認為,不能獨立地分析學校在社會中的一般教化作用,而要將其置于整個統治裝置系統中去觀察。所以,
除非試圖從奴役的多樣性出發(從兒童到成人,從后代到家長,從無知的人到學者,從學徒到師傅,從家庭到行政機關等等)觀察它們如何運轉,如何相互支撐,這個機構如何確定一些整體策略。所有這些統治的機制和操作者都是由學校機構組成的整體機構的實際基石。因此,如果你們同意,應該把權力結構(structures de pouvoir)理解為穿越和利用統治的局部戰術(tactiques locales)的整體策略(stratégies globales)。[6]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33,pp.33-34,p.34,p.39.
福柯的意思是,看起來與政治統治權力無關的學校,其實恰恰是資產階級規訓權力關系最初始的規范化訓練的開始,教育恰恰是資產階級統治整體策略的局部戰場。??略诖酥v座中8次使用stratégies一詞。當我們強迫孩子每天去學習奧數、學習各種樂器和技能時,正是規訓布展的權力關系實現。在這里,“從兒童到成人,從后代到家長,從無知的人到學者,從學徒到師傅,從家庭到行政機關”等社會教化進程中,的確沒有強權統治者的面容,而這正是最深層的支配和控制之發生。
如果認知裝置和知識場是資產階級規訓權力運轉的依托,那么,在封建專制巨大身影倒下的地方,也就并非真的是寧靜的和平。??乱诓紶枂虂喪澜绫砻娴膶庫o中重新辨認出一場意義深遠的歷史戰爭。他十分肯定地說,資產階級的法律根本不是在牧羊人常去的泉水邊,而是在血腥的“屠殺和掠奪”中誕生的,所以,我們必須重新“確定和發現過去可能已經掩蓋起來但仍然被深深記錄下來的被遺忘的真實斗爭,實際的勝利和失敗。它要辨認出在法典中已干的血跡”[1]〔法〕??拢骸侗仨毐Pl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頁,第62頁。。當然,這種辨認首先必須通過對歷史研究的批判性反省來完成。
在1976年1月28日的演講中,福柯指出,過去的歷史研究話語的本質大都是權力話語,因為它從來都是與現實中發生的權力聯姻的。首先,通常的歷史故事總是在編織王國的古老、偉大祖先的復活和帝王將相的豐功偉績,由此增強權力的神圣性,從而使統治及其延續獲得不朽的合法性。所以,“歷史,就是權力的話語(discours du pouvoir),義務的話語,通過它,權力使人服從;它還是光輝的話語,通過它,權力蠱惑人,使人恐懼和固化”[2]〔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頁,第62頁。。在過去,歷史話語就通過束縛和固化,使權力成為統治有序性(ordre)的保證。??略诖酥v座中共計100次使用ordre一詞。這說明此詞仍然處于較高使用頻次中。其次,??赂嬖V我們,當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之后,資產階級帶來了新的啟蒙的歷史話語,這是資產階級“權力的著名眩目之物”。之所以說,它是眩目和耀眼的,因為正是它,第一次分解了專制強權的同一性,“打碎了光榮的連貫性”,也打破了社會存在的固化和停滯不前。能夠做到這一切,恰恰由于啟蒙的話語就是理性認知和科學的話語。過去,啟蒙總是被視為解放的話語,而在??逻@里,他要用一種新的譜系學研究重新考察啟蒙。這就是他稱之為認知譜系學(généalogie des savoirs)的研究。
在1976年2月25日的演講中,福柯指出,通常關于認知形成和發展的科學史研究中,存在一個“知識—真理(connaissance-vérité)”的軸線,而認知譜系學的思考軸線則是“話語—權力(discourspouvoir)”。??略诖酥v座中,36次使用了相對于savoirs(認知)的connaissance一詞。他說,自己的認知譜系學就是要挫敗布爾喬亞在17-18世紀假造出來的“啟蒙的問題式(problématique des Lumières)”,
它必須挫敗在那時(再加上19和20世紀)被描述成啟蒙、進步的東西:知識對無知(connaissance contre ignorance)的斗爭,理性對幻想的斗爭,經驗對偏見的斗爭,推理對乖謬的斗爭,等等。這一切被描述和象征化(symbolisé)為陽光(jour)驅散黑暗(nuit)的步伐,我認為這是必須擺脫的:不是把18世紀的進程理解為陽光與黑夜、知識和無知的關系,而是某種非常不同的東西。[3]Michel Foucault,II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1975-1976,Paris,Gallimard,1997.p.159.
什么不同的東西???轮赋?,認知譜系學就是要反對啟蒙的進步話語,相對于傳統的專制,認知話語發生的歷史不是陽光與黑夜的關系,不是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進步,而是一部新型的資產階級權力關系布展的歷史。??抡f,在18世紀,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已經出現了某種認知技術。追逐剩余價值的資本家是最早知道知識=財富的人,所以,通常獨占的認知(技術)會被機會主義地秘密隱藏起來,所以在認知的譜系研究軸線中,福柯極為深刻地看到了真實發生的認知話語—權力斗爭:“圍繞認知,關于認知,關于它們的散布和混亂的重大的經濟—政治斗爭;圍繞經濟的感應現象和與獨占某種認知及其布展和秘密(dispersion et à son secret)聯系的權力后果(effets de pouvoir)的重大斗爭”[1]〔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頁,第171頁,第173頁。。我認為,這是十分深刻的思考。??抡f,這種圍繞認知所發生的可恥的資產階級利益之爭,顯然不是光明對黑暗的前進步伐。
當然,這場“組織技術認知”的斗爭卻是以資產階級的大獲全勝為終局的。??掳l現,走向現代性的資產階級發動了系列活動、事業和制度響應了這一場斗爭。他舉的第一個例子竟然是著名的法國“百科全書運動”!過去,百科全書運動是西方啟蒙運動的一次重要踐行,可在??碌恼J知譜系學視域中,它卻成了資產階級構序世界和規制社會生活的謀取私利的工具。他說,在一般的思想史研究中,百科全書運動是哲學唯物主義的一次勝利,并且,它從政治層面反對封建專制以及從思想上反對基督教文化,可是,在本質上它卻“地地道道是(既是政治的又是經濟的)技術認知的同質化(d'homogénéisation des savoirs technologiques)”運動[2]〔法〕??拢骸侗仨毐Pl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頁,第171頁,第173頁。。他曾經分析過,“《百科全書》的任務是驅逐非認知、獲得認知和光明”[3]〔法〕福柯:《人死了嗎?》,《??录罚鹾喌茸g,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頁。。其中,福柯發現了四種重要的操作:“挑選、規范化、等級化和集中化(sélection,normalisation,hiérarchisation,et centralisation)”。挑選是說取消和貶低那些無用、不可通約和經濟上昂貴的認知;規范化是指在認知之間打破隔離的障礙,使之能夠相互交換;等級化則是讓一些認知可以套入另一些認知,生成認知體系等級;集中化就是使對認知的控制成為可能。這一切,不是科學認識自身的進步和發展,而是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的現實需要。
認知譜系學研究中,福柯例舉的第二個例子是現代大學。他認為,大學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角色是壟斷和挑選知識,在大學之中,認知成為學科,業余學者消失,“根據認知的質和量分為不同的級別,教育的角色包括隔離大學機構中的不同級別;通過某種有權威的科學團體的建構使認知同質化的作用;取得一致的組織;最終是間接地或直接地形成國家機構的集中”[4]〔法〕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頁,第171頁,第173頁。。我們可以看到,布爾迪厄的《再生產》(1970)等重要論著中,具體研究了這一主題。
??抡J為,更重要的事件是,從19世紀開始,以認知為裝置的規訓開始在全社會布展開來。權力的規訓技術,在最微細的層面上開始控制人的肉體和靈魂。
〔責任編輯:曾逸文〕
A New-Style Power Device in Bourgeois Civil Society—a Review of Foucault's Speech at L'Institut de France
Zhang Yibing
In Foucault's opinion,since the 19thcentury,Western capitalist society has constructed a boundary between normal and abnormal existence by means of a truth discourse with scientific discourse as the configuration.The new-style power is what we call nowadays“science of management”,which Foucault defined as“the art of management.”Management is a new-style positive power.Discipline with knowledge as a device is developing all over the society.The disciplines of power are to control human body and soul at the subtlest level.
Foucault;power;device
張一兵,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教授 210093
本文系國家“十一五”社科規劃重大招標項目:“當前意識形態動態及對策研究”(08&ZD05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