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維克
人格與人格權關系重拾
解維克
人格是人格權的基礎,人格權在突破“內在化”的倫理價值后,發展成包含生命、身體、健康等要素的自然人格權和建構在“外在化”的社會倫理價值基礎上包含知情、信用、名譽等要素的社會人格權兩種形態。人格與人格權的基礎關系具有“同質不同形”特質。
人格 人格權 權利能力 倫理價值
加強對人格權的民法保護,是20世紀以來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民法發展的一項重要標志[1]王利明、楊立新、姚輝:《人格權法》,〔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人格和人格權的關系涉及到民法概念體系的構建,語義的解釋,法律規范技術的抽象等方面。如何在民法中理清這些關系并非單純的概念問題,則涉及到基礎關系、體系構建等問題。筆者試圖從人格、人格權的基礎關系出發,對兩者進行定性分析,進而對人格乃是人格權的基礎進行論證。
1.人格的生物性內涵及倫理資質生成
原始社會人類的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物資資源匱乏,災害危險頻繁,求生手段單一。受制于當時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個體的力量無法獨立應對可能發生的各種自然災害和來自同類的屠刀。在原始、本能的生存和繁殖意識支配下,人自發的形成一個個群落共同謀取生活資料,共同抵御各種災害。在有史可考的舊石器時代中、晚期,人類出現了最古老的比較穩定的系統組織形式,由同一個祖先衍生的擁有相同血脈的人結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人類社會群落——氏族。在樸素的自然理念指導下,氏族內部萌發形成了原初的人類倫理觀念,每個成員的地位平等、集體勞動、平均分配、財產共享;氏族事務由氏族首領管理,重大事務則由氏族成員組成的氏族會議決定。這種群落團體生活模式,是人在面對殘酷的自然法則和惡劣的生活環境時,為了維系和保全生命而在自然理念基礎上自發的形成的一種群體共生模式。因為,群體生存是個體生存的前提,個體只有在群體中才可能獲得更大的生存機會。在氏族社會,血統就是一個人能否進入某個特定群落也就是氏族的資格。在此意義上,現代法律研究所定義的人格在氏族社會時期就是指血統。而基于血統所產生的第一位關系是家庭倫理關系,也就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間的關系。在家庭內部,每個成員由于年齡而形成智力和能力上的差異,客觀上要求每個家庭成員依據自己的年齡、能力大小承擔相應的群體責任。因而,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在作為一種親屬間稱謂的同時,也反映出每個家庭成員在內部分工上的差異,代表著各自在家庭中的不同地位。這種關系從根本上講是一種身份關系,因而在其基礎上建立的社會必然是一種身份社會,以血統為表征的身份也就是原始部落氏族時期人格在血緣社會組織關系中的表現。只有具備特定血統才能擁有相應的社會組織身份,進而滿足氏族法律上人格的基本要求[1]馬俊駒:《人格和人格權理論講稿》,〔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
人類進入了階級社會后,雖然生產力相較過往時期有了質的提升,但生產力水平仍然是相當低下的。而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以婚姻和血緣等為紐帶形成的身份組織模式仍然是人類獲取財富,保有既得利益的最有效的形式。因此,身份繼續作為人格的重要內容被秉承下來,以維持組織群體的相對穩定。直到經過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的雙重洗禮后,在商品經濟迅猛發展的推動下,法律上的人格才不再是原初意義上的身份特權標準,被注入了意志自由、形式平等等理性價值要素,顯現出實質性的變革。在理性哲學的光芒下,1840年問世的《法國民法典》作為資產階級革命成果在私法領域的體現,完整地貫徹了自然法的自然理性和平等自由觀念,認為人的自由和尊嚴是源發于自然理性的人的本體要素,人格作為人的一種倫理價值和自然地位實為一種內在與人的法律地位。
2.作為法律主體資格的人格
在法律層面上,人格概念最早出現于羅馬法,但羅馬法上的人格不同于近現代民法意義上的人格。羅馬法上的人格表現為三個關于人的概念,即homo、caput、persona或status。homo是指生物學意義上的人,原則上不能作為權利義務主體;persona用來指權利義務主體的各種身份;caput則表示法律上的人格[2]周枏:《羅馬法原論》(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97頁。。古羅馬完整的法律人格包括公法和私法兩個領域,它不是人人都能具備的,只有同時擁有自由民、市民和家父身份,成為羅馬共同體的正式成員,才能擁有“caput”。實際上,只有家父才能在古羅馬擁有全部人格,其他人則根據具體情形具有不同的等級身份。首先,自由權(自由民身份)把自由民與奴隸劃分開來,奴隸只是客體。其次,市民權(包括公權與私權),公權是擔任公職的一種資格,在卡拉卡拉皇帝授予拉丁人市民資格前,只有羅馬市民方可擔任公職;私權中的婚姻權是為了保持市民血統的純正性,其他三權即遺囑權、財產權、訴訟權(私法方面)對內來說,因實行家族本位主義,只有家父才是合格的權利(權力)主體;對外則有彰顯羅馬市民身份的意義,故全然是身份法。至于家族權則是為了區別羅馬市民之間在私法領域的身份關系[3]王存河:《法律人格問題的比較分析》,〔蘭州〕《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5年1月(總第78期)。。由此可見,羅馬法上的人格具有很強的身份色彩,它以身份上的不平等為基礎,橫跨公法領域和私法領域,對主體在法律上的地位和資格進行了規定,是一個“公私法兼容、人格與身份并列、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合為一體”的概念[4]姚輝:《人格權的研究》,載楊與齡主編:《民法總則爭議問題研究》,〔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8年版。。
伴隨著奴隸制經濟和封建制經濟的發展,直至資產階級革命前,作為一種全領域的法律上的地位,羅馬法上的人格始終以血統、職業、宗教等方面的不平等為主要特征,對社會成員的地位、權利以及社會資源進行劃分,這個時期的人格主要的還是一種等級森嚴的身份制度,具有很強的公法色彩。18世紀上半葉,以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杰出的思想家和哲學家為代表的思想啟蒙運動蓬勃發展,提出了一系列抨擊封建專制制度,具有強烈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色彩的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經過思想啟蒙時期的精神洗禮,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制憲會議通過了《人權與公民權宣言》(The Declaration of Man and the Citizen),宣稱:“人與人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的,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提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狈▏蟾锩慌e沖破了不平等的社會身份制度,近代民法開始在資本主義的經濟社會土壤中生根、發芽、壯大,腐朽的家父權開始瓦解,不平等的身份制度也被廢棄,人格中的身份要素被逐步剝離,人格也開始回歸到民法本位。
進入19世紀,隨著社會進步和人性的解放,受到自然法學及康德思想影響,人的獨立、平等的主體地位,進一步被法律所確認。這一時期,德國思想家薩維尼以理性哲學上的人的倫理價值為基礎,創造了“權利能力”的概念,提出“所有的權利,皆因倫理性的內在與個人的自由而存在。因此,人格、法主體這種根源性的概念必須與人的概念相契合。并且,兩個概念的根源的同一性以如下公式表現出來:每個人……皆是權利能力者?!盵1]轉引自〔日〕星野英一:《私法中的人》,王闖譯,載梁慧星主編:《為權利而斗爭》,〔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341頁。薩維尼提出的權利能力內含了人格體享有權利承擔義務的資格,從抽象的人格推導出主體人的地位資格[2]眭鴻明:《權利確認與民法機理》,〔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8頁,第274頁。。薩維尼的學說被后世的民法制度所承認,實在法概念上的人格,開始以一種“法律上的命令”的形式,將從人的倫理價值中抽象出來的人格作為人在法律上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能力或資格。
3.法律人格的社會意義
法律人格在民法制度中體現為相對抽象的主體權利能力[3]眭鴻明:《權利確認與民法機理》,〔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8頁,第274頁。。沿襲羅馬法將生物人與人格相分離,進而使生物人與法律人相區分的立法技術,在近代民法上,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仍然是不能直接作為法律主體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的。正如同羅馬法上的人只有在具備特定的身份后才具備人格能夠事實上參加民事法律關系一樣,現代社會中的生物人也只有在具備權利能力資格后才被認為是法律上的人,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權利主體。反映在實在法上,人的具體要素被從人的本質中抽象出來,并據此對生物體的人和作為法主體的人進行了區分,建構了以人格為標準的法律主體資格制度,規定生物人要成為法律上的主體必須具備法律所認可的適格條件——權利能力。有學者對作為法律人格的權利能力的法律價值提出疑義,認為現代社會公民民事權利能力一律平等,民事權利能力概念最初用于區別主體法律地位的功能已經消失,其作為價值宣誓的功能顯得多余,也日益喪失其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4]李軍、袁文波:《試論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石家莊〕《河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1998年第3期。。其實這種認識只是一種表象上的分析,忽視了權利能力背后所隱藏的法律邏輯關系。羅馬法關于人的立法的最大技術特點是通過人格將生物人與法律人分離,要求法律人必須是具備特定身份的生物人。直到17、18世紀,古典自然法學和理性主義思潮深刻地影響了私法的基本原則和制度,生物人之所以能夠成為法律人的條件發生了重大變化,以往作為人的標準的特定身份被人的理性所決定的倫理價值所取代。但是,羅馬法上“生物人與法律人相分離”的立法技術仍然在近代民法的立法過程中得到了傳承。以《法國民法典》第八條“所有法國人都享有民事權利”的規定觀之,《法國民法典》完整地貫徹了自然法的自然理性和平等自由觀念,認為人的本質就是理性,那么作為法律主體的法律人必須反映人的本質,因而在第八條規定背后隱含的法律邏輯關系是“法律人必須具備理性,因為生物人有此屬性,所以生物人是法律人”,從而實現了人的界定標準由身份到倫理的轉變[5]馬俊駒:《人格和人格權理論講稿》,〔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54頁,第62-63頁。。進入19世紀,隨著歷史法學派和實證法學派的崛起,以理性為標準的法律人格受到了強勁的挑戰,人們認識到,生物人要成為法律人,在法律邏輯上必須具備實在法從人的本質上抽象出來的權利能力。因此,《德國民法典》第一條規定:“人的權利能力自出生完成之時開始”,這條規定正是基于法律在邏輯上的需要。所以說,以權利能力為標準的法律人格是連接生物人與法律人的邏輯橋梁[6]馬俊駒:《人格和人格權理論講稿》,〔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54頁,第62-63頁。。
從20世紀初期開始的科技文明現代化,特別是由技術大爆炸引發的時代背景變化,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人類傳統的倫理思想觀念,進而對傳統的人格立法以及與之相適應的人格權提出了挑戰。
1.人格的內在結構及自然人格權
以個體本位為特征的近代法律人格制度所關注的對象是社會個體,平等法律人格理論在立法上得到了承認,以建立在自然理性下的倫理觀念為基礎的法律人格制度構建了對社會個體生命、自由等人格要素的法律保護體系。自然法學說認為,在自然和人的本性中存在著一個獨立于人的意志的理性的秩序,自然法的權利就是由自然界和人的本性中抽象出來的法則,它們是對人類行為最適宜的規定。古典自然法學派的權利觀念帶有濃厚的天賦權利色彩,認為人不僅生于自然,權利也來自于自然。自然法學對法的存在的客觀基礎和價值目標——也就是人性、理性、正義、自由、平等、秩序的重視和探索,對于認識法律上人格的本質和起源有著重意義。在自然法思想的影響下,法律人格制度的身份標準,由于能夠任意的剝奪社會個體的人格,拒絕在法律上賦予人應有的平等的主體地位,最終被人的理性所決定的倫理價值取代。在《法國民法典》立法者的眼中,生命等人格要素因其具備在人的理性上產生的倫理的屬性,天然的具有自然權利的神圣性,因此不能降格在民法典中規定為一項權利,法典要做的僅僅是對于侵犯生命等人格要素的行為在法律上進行規制。繼承康德思想的薩維尼,在法律人格制度人的理性標準之后又提出了權利能力標準,將人的理性置換為權利能力。雖然在薩維尼后法律人格的依據由人的理性演化為權利能力,完成了民事主體的實質基礎從自然法到實在法的轉化,但這并不意味著人的倫理觀念讓位于法律技術,人的平等、自由、尊嚴等依然被認為是內在與人的人之為人的固有要素。以人的理性或權利能力為標準的法律人格制度在本質上都是以生命的維系和保全為目標的,只是實現的手段有所不同罷了。之所以出現這種情形,是因為任何人類歷史都是以生命個體的存在為前提,關注生存本身就是人類社會所要面對的頭等大事,所有的法律實踐只不過是這一現實情形的真實反映而已[1]朱曉峰:《人格立法之時代性與人格權的權利本質》,〔石家莊〕《河北法學》2012年第3期。。因此,近代民法上的人格權始終是建構在內在于人的倫理價值之上,人之所以為人的權利。它從人的本體中引申出生命、健康、身體、自由等諸多人的存在不可或缺的人格要素,再由法律按照人的本質進行“確認”,從而以法的保護來實現維持個人生命的存續、保持個人身心的健康和自由的主旨。這種建立在內在于人的倫理價值基礎上的,內含生命、健康、身體、自由等人之所以為人的本體要素的人格權可以稱之為自然人格權。
2.人格的外在結構與社會人格權
通過歷史的考察可以發現,不同的時代背景下的法律人格制度的具體內容是有所區別的。在羅馬法上,家庭是維系生命、保障財富的最佳形式,身份也就成為法律人格的標準;在近代民法上,由于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需要,人格的標準演變為人的理性和權利能力。在現代社會,隨著現代科技發展,人權運動高漲,商品經濟發展帶來的生產關系上的變化深刻地影響了傳統的倫理價值觀念。雖然人的倫理價值作為法律上的人格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但是人的倫理價值的內容出現了明顯的外化擴張的趨勢。一些前人難以想象的社會現實——諸如器官移植、無性繁殖、克隆等新技術以及商品經濟關系的蔓延導致人的倫理屬性開始具有財產價值——迫使人的倫理價值所欲涵蓋的范圍急劇擴張,遠遠超越了近代民法的倫理哲學所固有的生命、身體、健康和自由領域。顯而易見的,傳統的自然倫理價值觀念已經無法涵蓋所有人生存和發展所必需的要素,尤其是人作為一種社會性的生物在復雜多變的社會生活中所必需的生存和發展要素。新出現的知情、信用、生活安寧乃至居住環境等人格權益是難以被包含于人所固有的、人之所以為人的范疇內。而且,一些傳統的人格要素,諸如姓名、肖像、隱私等與人的本體的距離其實遠遠大于生命、健康、身體、自由等人的存在所必需的要素,人并不會當然的因為姓名、肖像、隱私等要素的缺失而無法生存,它們也不能當然的從人的本體中引申出來,事實上它們是人的社會屬性的一種體現和反映,是人的社會倫理道德價值在法律上受到保護的要求。近代民法典的“內在化的倫理價值”的觀念,已經難以為人格權的發展提供生存的土壤,人的倫理價值觀念出現了由自然本體向社會領域擴展的趨勢。至此,人格權的一種新形態開始顯現。那就是根據社會物質生活法權要求,建立在外在于人的社會倫理秩序基礎上,以保護個人的尊嚴、促進個人的人格的健全和發展、維護和促進人性的發展為主旨,遵循人與社會之間的社會化倫理道德文明理念,由法律“賦予”的人在社會化的生產生活中生存和發展的權利。這種體現人作為一個社會體在社會生活中生存、發展所必需的,內涵名譽、信用、知情、生活安寧、居住環境等人的本體外的要素的人格權可以稱之為社會人格權,它的法律價值主要在于維護和保障人在社會化的生產生活中的生存和發展。
1.法律人格是人格權享有的前提
我們知道,法律保護有權利保護和本體保護兩種模式。人作為自為地存在的意志,與外部事物的聯系不是天然具有的,而是在意志外放的過程中實現的。意志外放的結果使人與物之間形成三種可能的關系:為我所有、為他人所有,或者是無主的。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個人使自己同動物區別開來的第一個歷史行動……是在于他們開始生產自己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盵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卷第24頁,第2卷第118頁。而在人的意志支配下的社會實踐活動,是人“真正按照人的方式,根據自己的本性要求,來安排世界”[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卷第24頁,第2卷第118頁。的行為。正是人的這種有意識的,發自本性的自主行為,使人在作用與外部世界的過程中具有了“對一切物據為己有的絕對權力”[3]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52頁。。在法律上,承載主體與客體連接紐帶,將特定的人與外部事物進行連接的則是權利。正是基于權利的存在才能邏輯地推演出人對于外部事物的擁有,進而受到法律的保護。這種對于外在于人的事物的保護稱之為權利保護模式。但是,當權利客體內在于人的情況下,權利反指人本身,主體與客體發生了混同,法律則不能再以權利手段進行保護,而只能通過人之保護來實現了。這種對于內在于人的事物的保護稱之為本體保護模式。
歷史上,人格權的保護并未以正面賦權的形式進行規定,而只是通過“框架式”權利結構模式作出一般或抽象性的、由侵權法進行救濟的保護性規定。我們在1804年制定的《法國民法典》和1811年制定的對《德國民法典》有重要影響的《奧地利普通民法典》中是找不到人格權一詞的。即使是在1896年制定的規定了侵害姓名權民事責任的《德國民法典》中,對于生命、健康、身體等人格要素的保護,也只是“非賦權”式的規定?!兜聡穹ǖ洹返?23條第1款規定:“故意或過失地不法侵害他人的生命、身體、健康和自由、所有權或其他權利的人,負有向該他人賠償因此而發生的損害的義務?!庇纱丝梢姡聡穹ㄊ峭ㄟ^侵權損害賠償來保護人格要素的,也就是說,只有當某人的生命、身體、健康受到現實侵害的時候,才應當由侵害人對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這是一種間接的權利保護模式,或者說是救濟性保護模式,而并非像物權、債權那樣的直接權利保護模式。在這里,“生命、身體、健康和自由”與所有權和其他權利并列,只是因為人格要素需要得到像“權利”一樣的保護,但它并沒有被定性為“權利”[4]馬俊駒:《人格和人格權理論講稿》,〔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頁。1907年的《瑞士民法典》被譽為“20世紀大陸法里程碑”,專篇規定了“人格的保護”,對人格權的保護可以說是最完備的。但其仍然仿照法國民法,未對人格權作出分解式的、具體的或者說是正面的規定[5]尹田:《論人格權的本質》,〔北京〕《法學研究》2003年第4期。。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傳統民法上,采取本體保護模式進行法律保護的人格權是作為內在于人的價值,是與人格一樣建立在自然法思想上的天賦權利,是人成為法律主體的前置條件。正基于此,有學者認為人格與人格權實質上是同一東西,只不過是不同層面的表現形式。
“術語意義上的人格權,換言之,被理解成人作為人的自由實現的人格權,是19世紀的成果,最早產生于德國?!盵1]轉引自徐國棟:“《人身關系”流變考》,載《中國民法百年回顧與前瞻學術研討會文集》,〔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它是由薩維尼的學生普赫塔提出來的,然后由法國學者布瓦斯泰爾傳入法國。及至“二戰”以后,隨著人權運動的高漲,人的倫理價值所欲涵蓋的范圍更是急劇擴張,遠遠超越了近代民法的倫理哲學所固有的生命、身體、健康和自由領域,而擴展到諸如知情、信用、生活安寧乃至居住環境等方方面面[2]馬俊駒張翔:《人格權的理論基礎及其立法體例》,〔北京〕《法學研究》2004年第6期。。在人的倫理價值內容外化擴張的基礎上,人格權也發展為自然人格權和社會人格權兩種形態。如果說建構在內在于人的自然倫理上的自然人格權尚可以被視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通過人之本體保護模式進行保護,那么建構在外在于人的社會倫理秩序上的社會人格權,是無法被包容于“人所固有的東西”的范疇之內,只能通過權利保護模式進行救濟。在現代民法中,罔顧社會物質法權要求的變化,簡單地將人格權納入天賦權利體系,固守其是一項天生的、從娘胎里帶來的權利的觀念,勢必不可避免地造成人格與人格權價值體系的混亂以及人格權內部體系的邏輯沖突。
事實上,人格是以一種“法律上的命令”的形式出現的、市民社會的主體資格,是主體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資格,如果沒有人格,民事交往的參加者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權利主體;人格權則是由私法賦予社會個體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是法律確認或規定的一種民事權利。人格的本源和根基是應然意義上的主體權利要求,是主體對其地位和社會生活中角色的權利要求[3]眭鴻明:《權利確認與民法機理》,〔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4頁,278頁。。在民法制度中,法律上的人格體現為賦予某些社會存在以享有權利及承擔義務的資格,并使之成為民事活動的主體。如果沒有法律上的人格,民事交往的參加者就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主體,也不可能享有法律上的權利。這種主體資格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普遍享有、平等享有的,它不以主體的意志而轉移,始于出生終于死亡。民事權利則以人格為源泉,是利用這種資格、前提獲得的結果[4]眭鴻明:《權利確認與民法機理》,〔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4頁,278頁。。民事主體在人格平等的條件下,實際獲得的民事權利是不一樣的。雖然人格在民事制度中體現為相對抽象的主體權利能力,包含了人在法律上所能選擇的全部權利,但由于每個人的能力和實際參加的民事法律關系是有限且不一致的,因而實際享有的民事權利也是有限且不盡相同的。主體享有人格是一種常態,而主體能夠享有民事權利則具有偶然性。這兩類法律現象處于不同的層次:一個是前提一個是結果。人格實乃人格權的基礎[5]徐國棟:《再論人身關系——兼評民法典總則編條文建議稿第3條》,〔北京〕《立法研究》2002年第4期。。
2.人格權是私法賦予個體生存、發展的基礎
人格權作為現代社會個體生存和發展的一項基礎性權利的觀念已經得到了普遍的認同。但是,有學者在對《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和《瑞士民法典》考察的基礎上提出,人格權雖然是個體生存發展的基礎權利,但不是一種法定權利,更非一種法定私權(民事權利),而是一種“天賦權利”(自然權利),是直接依據憲法生而有之的[6]尹田:《論人格權的本質》,〔北京〕《法學研究》2003年第4期。。由此引發出兩個問題:一、人格權到底是自然權利還是法定權利?二、人格權到底是憲法權利還是私法權利?
自然權利與法定權利不是必然相互排斥的兩個概念,它們之間存在客觀的聯系。任何權利,要想得到法律的認可,都應當既具備自然法基礎又滿足功利前提,前者關乎正義,后者牽涉到效益,而正義和效益正是法律乃至權利配置孜孜以求的兩項價值目標[7]彭學龍:《知識產權:自然權利亦或法定之權》,〔北京〕《電子知識產權》2007年第8期。。從法哲學理論而言,公民基本權利和自由概由一國憲法和法律所規定,即是以實定法的名義反映的自然權利[1]胡錦光:《當代人權保障制度》,〔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2頁。?!叭烁駲喾欠ǘㄖ髁x”源于人格權與主體存在具有的同期性以及主體的無意識性,即主體產生,人格權即取得,主體消亡,人格權亦滅亡。而且,人格權的享有與主體的意志無關,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主體是否意識到自己的人格權,不影響人格權的客觀存在。正是因為人格權與主體的密切關聯,傳統民法理論多將人格權領會為“人的固有權利”[2]樊榮、眭鴻明:《自然人人格-人格權之本源及制度設置》,〔南京〕《江海學刊》2011年第4期。。而這種固有人格權就是前文所定義的內含了生命、健康、身體、自由等諸要素的自然人格權。雖然這些人格要素是內在于人,但若不通過法律進行確認和保護,這些內在于人的要素是不能成為法律主體所實際享有的權利的,而且在受到侵害以后也不能得到法律上的救濟。同時,自然人格權要素受制于社會發展的不同水平,在不同的社會中受到的保護的范圍和程度是不同的,但也始終沒有脫離法律的規制和約束。在筆者看來,所謂的人格權非法定其實質只是說自然人格權是由實定法根據自然法的人的理性本質進行“確認”的,而不是由實定法直接進行創造性的“規定”的。此外,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新技術特別是生物技術的應用發展,在哲學、倫理學、法學等多個領域已經對啟蒙時代以來確立的人的定義及人格尊嚴等內在倫理價值觀念提出了挑戰,人的倫理價值出現了外化擴張的傾向。伴隨著墮胎、人工生殖技術、克隆技術、安樂死等一系列社會和技術問題而產生的一些新的價值理念已經無法被包容于“人所固有的東西”的范疇之內,近代民法典的“內在化的倫理價值”的觀念,已經難以為它們提供存在的土壤。因此,人格權在突破“內在化的倫理價值”的觀念基礎上,發展出了外在于人的新的類型——社會人格權。社會人格權內含的知情、信用、生活安寧乃至居住環境等諸要素都是外在于人的東西,只能通過賦權性的立法保護模式,以權利作為連接紐帶將人與外在于人的事物連接起來。既然社會人格權包涵的諸要素是外在于人的,并且是通過權利實現了與人的本體的聯系,那么無疑的,社會人格權也是一項法定權利。
至于人格權是憲法上的權利還是民法上的權利,屬于人格權本質屬性的問題。從歷史考察的角度,是私法上的人格權先于憲法上的人格權的保護,羅馬法中就已經存在對生命權、姓名權的法律保護,憲法中規定人格權只是在現代社會生活中為了保障公民免受國家暴力的侵害而將私法上的人格權上升為憲法上的人格權,不能因為現存的憲法規定了人格權或者說人格權是基本權利并由憲法規定而否認其私法性質。在一個“金字塔”位階的法律體系中,憲法與其下位階的部門法不是一種僵硬的單向關系,憲法與下位階的部門法是一種互動的關系,私法上的權利基于社會利益的訴求可以上升為憲法上的權利,另外憲法上的權利或其保護的價值可以作為立法或法律適用的解釋和新的權利創設的正當法源。正如王澤鑒所言,人格權被肯認為憲法的權利,使人格權由私法提升到憲法的層次,不但強化了人格權在憲法上的保障,對私法人格權的發展亦產生影響[3]王澤鑒:《憲法上的人格權與私法上的人格權》,載王利明主編:《民法典.人格權法重大疑難問題研究》,〔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9頁。。也正因為此,人格權作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最一般的社會倫理,在尋求保護之時,一方面得保證他人不對自己的侵犯,另一方面由于國家力量的強大必須對公權機關給予約束才能保證人之社會存在的主體性。所以,在人格權的保護上存在憲法保護和私法保護。憲法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大法,其承載著保護公民免受公權力的侵害。但憲法在人格權中并非賦權性的規定,如我國憲法三十三條第三款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其本身不是在創設人權,而是對人權提供保護,防止來自公權的侵害。同樣的憲法規定自由權,旨在于對私法中自由權與政治自由權提供保護。因此,人格權的賦權不是來自憲法而是由民法來完成的。
〔責任編輯:錢繼秋〕
解維克,南京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