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
三種中國形象:大眾文化與民族國家認同建構
程勇
大眾文化的娛性文化邏輯建構了“狂歡中國”的形象,欲望敘事策略建構了“欲望中國”的形象,而其對民族主義情緒的生產與傳播則建構了奇觀化的“文化中國”形象,或隱或顯地影響著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認同及其建構。由于將“大眾”誤識為“人民大眾”,將“欲望”等同于“民心”,以及將“市場化”中性化,我們對大眾文化缺乏深刻的哲學反省和有針對性的文化批判,而制度匱乏和制度剩余的狀況同時并存則使大眾文化生產缺少有力的體制引導。朝向民族國家認同建構的大眾文化實踐應在先進文化建設的框架內進行理念和制度的規劃,以建構融合各族人民的智慧、經驗與認同符號的“和諧中國”形象為旨歸。
大眾文化 狂歡中國 欲望中國 文化中國 民族國家認同
20世紀中國的國家認同建構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為堅實基礎,以“醒獅”和“巨龍騰飛”為核心象征與文化想象,強有力地支撐了現代中國社會、制度和文化的巨大變革。在全球化和后殖民狀態下,世界政治、經濟格局與中國社會關系的重組,在重塑中國的國家形象、重建中國的政治、文化生活的同時,也使歷史形成的民族國家認同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在大眾文化領域,這種挑戰既來自域外文化產品裹挾著的利益、理念,也來自本土文化實踐體現出的不同利益集團的價值訴求,弱化甚至消解了20世紀中國對自身特征與標志的精神和制度建構。在我看來,當代中國的大眾文化以其“快適倫理”、“感性美學”的符號表意系統建構了三種“中國形象”,“大眾”在“消費”這些“形象”的同時也據以“感知”和“想象”作為政治文化存在的“中國”,從而或隱或顯地影響著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認同及其建構。對其進行哲學上的反省和文化上的批判,是一個在理論與實踐兩方面都具有重要性的課題。
就基本事實而言,來自港臺和歐美的大眾文化產品為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的萌生提供了最初的靈感和動力,從移植、復制進而尋求自己的道路,中國的“大眾文化精英”馳騁想象所依賴的依然是域外大眾文化的范式。耐人尋味的是,盡管一度被保守人士視作“洪水猛獸”,但在1980年代的中國政治文化語境中,那些對日常生活微觀敘事與身體感性合理性的肯定和張揚,卻在一定程度上承載了批判“文革意識形態”的“啟蒙”功能。隨著1990年代“市場化”邏輯向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各個領域的廣泛滲透,以及伴隨著社會分化必然出現的文化分化,在獲得了相對充分和獨立的生存空間(政治的、文化的)以及必要的生產能力(經濟的)之后,中國的大眾文化最終明確了自己的主體意識、生存法則和敘事邏輯,與主流文化、精英文化錯綜交織地建構起當代中國的文化網絡,并以“隱形書寫”的方式實現著關于“自我”、“民族”、“國家”的文化想象,而就“在種種非/超意識形態的表述之中,大眾文化的政治學有效地完成著新的意識形態實踐”[1]戴錦華:《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3頁。。
這種“新的意識形態實踐”首先是構造了一個“全民總動員”、“快樂向前沖”的“狂歡中國”形象,這取決于大眾文化“盡一切辦法讓大伙兒高興”[2]德懷特·麥克唐納語,轉引自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91頁。的“娛性文化”邏輯。在當代中國,花樣翻新的“選秀”、“綜藝”、“征婚”、“戶外競技”、“歡樂問答”等娛樂休閑欄目充塞電視熒屏,“戲說歷史”的宮廷戲和民間故事劇、“無事生非”的都市言情劇和農村生活劇被批量復制,體育和影視明星的逸聞趣事、詳解時尚“攻略”的娛樂指南占據了網絡和報紙的重要位置,“聲色俱全”的娛樂廣告和手機“段子”鋪天蓋地,織就了一張將分屬不同地域、階層、種族、性別、年齡的人們都拋入其中的“狂歡之網”。只要能制造出新異別致的娛樂效果并從中獲利,不管是傳達國家意志、國家利益的“主流文化”,還是吁求精神超越、高貴理想的“高雅文化”,抑或植根底層社會、表述人民愿望的“民間文化”,都可以通過時尚化、娛樂化的“包裝”、“重組”,變成口味調勻的“心靈雞湯”;無論是崇高的信仰和觀念,還是嚴肅的情感和話題,抑或權威的知識和經典,連同相關歷史記憶和生活場景,哪怕是慘絕人寰的災難、令人發指的暴行,也都可以通過“解構”、“反諷”、“戲擬”、“黑色幽默”,轉化成娛樂消遣的對象。這意味著大眾文化塑造了自己的文化英雄、生活典范和意義生成模式。透過“狂歡中國”的文化鏡像,“大眾”得以實現文化——精神和生活范型的自我定位,并遵循“娛性邏輯”給定的意義生成模式生成并確認自我存在的意義。
娛樂當然不是壞事,大眾文化極大地滿足了人們長期受到壓抑的正當的娛樂需求,有效撫慰了承受著國家與社會轉型帶來的生存和精神壓力的底層人民的心靈,通過“虛擬”和“想象”的滿足釋放、化解了沖突性的情緒,因而大眾文化的合法性既基于人性合理性的依據,也來自于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需要。問題在于,由于缺乏必要的理性反省和體制規約,以及“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沒有根據變化了的社會需要進行適時更新,旨在實現利益最大化的大眾文化不斷刺激、迎合“大眾”的享樂本能,持續擴張和越界,從而破壞了文化生態的平衡機制。而當“娛性邏輯”隨著大眾文化的擴張侵入國家文化和教育機制的每一個環節,現身于中華民族歷史記憶的每一個瞬間,滲透了社會日常生活的每一寸肌膚,“娛樂”就被“想象”和“建構”為社會最高價值、文化敘事的深層語法結構,在社會和個體的無意識層面控制了人們的認知模式、語言機制、行為方式。并不主動攻訐主流文化的大眾文化由此悄悄地實現了它的意識形態功能,即針對“民族國家認同”這一“宏大敘事”的戲謔化解構:當一切不過是無需較真的娛樂消遣,則忠誠于“民族”和“國家”的情感與行為就可被視作“迂腐的陳詞濫調”拿來調侃,而中華民族的歷史及其符號象征也可以通過隨心所欲的“穿越”變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料。而當一切嚴肅性的事件和價值都被娛樂化和平面化,相對主義的“享樂至上”成為社會生活的基本指南,就沒有什么事情值得思想,沒有什么信念值得堅守,精神的“弱智化”和“碎屑化”就在所難免。事實是,“如果一個民族分心于繁雜瑣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義為娛樂的周而復始,如果嚴肅的公眾對話變成了幼稚的嬰兒語言,總而言之,如果人民蛻化為被動的受眾,而一切公共事務形同雜耍,那么這個民族就會發現自己危在旦夕,文化滅亡的命運就在劫難逃。”[3]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吳燕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2頁。
與“娛性文化”邏輯結伴而行的是大眾文化的“欲望敘事”策略。二者的邏輯關系在于,“盡一切辦法讓大伙兒高興”決定大眾文化本質上是一種“幻覺文化”、“均質文化”,非此則不能提供普遍性的娛樂,這就使其刺激和釋放的“大眾”的隱秘欲望憑借“娛樂”的名義而獲得了合法化,而對隱秘欲望的“展示”和“消費”也憑借“大眾”的名義獲得了正當性,由此形成了大眾文化的自我保護機制。顯然,這種保護機制其實是大眾文化自身文化邏輯的循環論證。
在深受倫理文化影響的中國人心目中,“欲望”絕不是一個“好詞兒”。而在當代中國的文化版圖上,曾經“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欲望”卻高調出場。通過網絡和手機流傳的“下半身寫作”、A片、偷拍或自拍的色情視頻、黃色笑話,刻意書寫中國人陰暗心理和迷亂心態的歷史劇和當代情感生活劇,“調侃政治”、“惡搞經典”、“丑化領袖”的肥皂劇、網絡游戲、博文、小品,渲染血腥暴力、歌頌野性英雄、展示污濁世相的暢銷小說、通俗讀物、影視作品,當中呈現出的種種物欲、肉欲、窺視欲、破壞欲、施虐欲,活色生香、纖毫畢陳地撩撥著中國大眾的感官和神經,以其“個性解放”、“文化多元”、“身體革命”、“社會進步”、“關注生存”的自我標舉,使大眾無需遮掩更無需自責地沉浸于欲望的海洋,而“欲望的釋放在全球化與后現代的雙重世界想像背景下也自然而然地成為當代中國的國家形象特征”[1]楊厚均:《從欲望中國到智慧中國》,〔北京〕《文藝報》2007年4月14日第3版。。具有悖論意味的是,在轉型期中國的特殊語境中,商業性的大眾文化對于“欲望”的審美性的宣泄和呈示,“解放”了曾經與“政治意識形態”和“革命話語”緊緊捆綁在一起的感官和身體,使其獲得了獨立性,重返“感性”和“日?!钡纳钫Z境,從而推動了社會生活的世俗化,以及總體性文化的細分化。然而大眾欲望的“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開,就很難再將它關上,于是,“文化”成了欲望幽靈的獨角戲,而“欲望”主宰了歷史記憶與文化構想的主題和話語脈絡。
大眾文化建構了一個與“鄉土中國”和“紅色中國”截然有異的“欲望中國”形象,有別于“身家國天下”的“倫理敘事”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敘事”,被表述為人性解放與社會進步的“欲望敘事”是這個“中國想象”的意識形態和話語生產機制。這意味著,大眾文化針對中華民族的歷史記憶、政治經驗、革命傳統、當代生活進行的欲望化改寫(解構與重建),與其說是對“歷史真實”和“人性真實”的重塑,毋寧說是制造了一個用以想象和體認歷史傳統、社會政治、自我生存狀況的表象體系:“進步就是占有更多物質財富,平等就是大家都向低的道德水準看齊,自由就是無止境地但又不負責任地追求快樂?!盵2]Hoggart,The Uses of Literacy,Hormondsworth,Penguin,1969年版,第340頁。為了獲得欲望的當下滿足和自我放縱的幸福,諸如個人名節、家族榮譽、民族尊嚴、國家利益等曾經被珍視的價值和信念,不但可以漠然置之或者等價折算,甚至本身也被解釋為某種隱秘欲望的光暈。大眾文化的“欲望敘事”由此獲得了意識形態所具有的“認知暴力”性質,它將“大眾”規訓為欲望化的“主體”,將“歷史”演繹為欲望的“假面舞會”,將“生活”定義為欲望生產和消費的“輪回”,從中呈現出的是騷動不安、欲壑難填的“國家形象”和性格粗鄙、心地陰暗的“民族形象”。尤為關鍵的是,這種呈現并沒有“思想啟蒙”和“文化批判”的意義指向與精神內涵,而只不過是為了給“欲望”的演出搭建一個可以閃轉騰挪的舞臺。大眾文化的“欲望敘事”不但以“釜底抽薪”的方式消褪了用來凝聚全體國民心靈的歷史和文化傳統的榮光,更致命的是,它“創造了一種條件,使追求聲色物欲不斷升級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文化現實”。然而,“一個以自我滿足為行事準則的社會也會成為一個不再有任何道德標準的社會”[3]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大失控與大混亂》,潘嘉玢、劉瑞祥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85、77頁。。而一旦整體性和集體性的民族道德敗壞與文化墮落難以避免,民族國家的危機就來臨了,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荀子的提醒:“樂姚冶以險,則民流僈鄙賤矣。流僈則亂,鄙賤則爭,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荀子·樂論》)
大眾文化對“狂歡中國”和“欲望中國”形象的構建表征了當代中國文化中令人擔憂的民粹主義傾向,而更具悖論性和隱蔽性的威脅則是大眾文化對民族主義情緒的生產與傳播,由此構建出一種存在著觀念悖謬與精神迷誤的“文化中國”形象。
作為文化工業,通過市場機制實現利益最大化無疑是大眾文化生產的真實目的,然而市場邏輯也使大眾文化身不由己地陷入追新逐異的循環游戲,不但需要將“娛性邏輯”、“欲望敘事”推到極致,還必須始終保持對于社會思潮和大眾心理變動的敏感,及時將其轉化為市場效應。隨著中國在全球政治經濟格局中的位置日益重要,“中國模式”、“中國道路”成為國內外知識界普遍關注的問題,強調回歸民族傳統、持守民族本位立場的民族主義在文化領域高調登場,成為強有力的社會動員機制和文化整合機制。人們迫切渴望復活被全球現代性和文化激進主義壓抑與懸置的“中華性”及其物質載體,以確認民族國家特殊身份,重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3年版,第5-6頁。?!按蟊娢幕ⅰ毖杆僖庾R到其中隱藏的巨大商機,將民族主義情緒納入大眾文化生產機制,仿佛具有魔力一般地喚醒了沉睡已久的傳統文化精靈。從蒙學讀物、擇吉黃歷、流年命書到儒道經典、歷史典籍,從江湖雜耍、競技游藝、民風民俗到唐詩宋詞、書畫樂舞,從日常倫理、節日慶典、穿衣配飾到軍事謀略、政治智慧,乃至陰陽風水、占星打卦、稱命相面、房中補益、辟谷養生,都打著國字標簽,依托紙質和電子媒介紛至沓來,似乎讓人們產生了一種“舊日中國作為其他民族文化榜樣的中心職能又在恢復”[2]費正清:《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352頁。的想象,并為之歡欣鼓舞。
毋庸置疑,民族主義是保持民族/國家同一性的基礎,是高揚在民族國家上空的旗幟,“民族主義的神話、記憶、象征符號和儀式為社會內聚力和政治行動奠定了唯一的基礎”[3]安東尼·史密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龔維斌、良警予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85頁。。“大眾文化”對民族傳統和民族記憶的重新展現,確實為“大眾”提供了感受歷史、重溫光榮的途徑,有助于在充滿變數的當代中國社會凝聚民心、統一意志,但假如“大眾文化”只滿足于對作為文化資本的傳統文化的“包裝”和“復制”,則缺乏批判性和反思性的民族主義情緒和話語的高調出場其實潛藏著危險。這危險首先在于,受“大眾文化”富于魅力的鼓動,一種新的以孔子和儒學為中心的“華夏中心論”、“中國文化復興論”迅速滋長蔓延,與之形影相隨的則是對于“儒教中國”的文化/政治想象。它對內無形中造成了對中原地區與漢族以外的文化系統的忽略甚至抑制——這顯然是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中華文化多元構成”的誤解和損害,對外則“強調本民族文化的優越而忽略本民族文化可能存在的缺失,從而演變為危險的‘文化孤立主義’”[4]湯萬文:《多元文化格局中的中國文化安全》,〔天津〕《理論與現代化》2007年第2期。,在抵抗西方“文化霸權”的同時也拒斥了普遍性的人類價值與正常的文化交流,不但滋生了文化上的妄自尊大和怨仇敵對心理,而且會加重對“中國崛起”已經感到不安的東亞和西方社會的反華情緒,這倒為各種形式的“中國威脅論”提供了佐證和口實。不加理性揀擇的大眾文化生產還使那些“反科學”、“反民主”、“反人道”的文化幽靈打著“文化相對主義”和“弘揚傳統文化”的旗號堂皇登場,而這不但直接沖擊了中華民族經過極為痛苦的漫長抉擇才得以確立的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文化系統,使近代以來前仆后繼的思想啟蒙努力付諸東流,而且有將“大眾”拖入“集體無理性”和各色“迷信”深淵的危險——近年來國人對于種種違背醫學常識和中醫精神的“養生術”、“食療術”的狂熱追捧就令人擔憂地表明了這一點,它只能導致民族形象的蒙昧化、民族生命的病態化、民族精神的畸形化,與“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美好愿望南轅北轍。
顯然,大眾文化的“民族主義話語”生產存在有意無意誤讀“民族”、“傳統”的情形,這種誤讀還有其他表現。同樣極具危險的是片面倡導和渲染“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多元性質,而忽視其一體性,當這種話語生產披著“娛樂”的外衣呈現,危險也就習焉不察。2004年以來風行不衰的方言類電視節目(新聞播報、娛樂欄目、室內劇、電視劇),展示少數民族生活習俗(婚喪嫁娶、節日慶典)和文體傳統的音像制品、文化讀本、歌舞比賽,在為國民提供充滿新異感的精神生活、促進各民族/地域文化相互了解的同時,也潛含著由于中華民族一體性(歷史的、文化的)背景的虛化而導致的“種族”的和“亞民族”的文化認同和分類,從而有可能危及“國家文化共同體”(共同的歷史記憶、政治經歷、情感、語言)的存在。當它被各類政治分裂勢力利用,從“文化權利”吁求進至“政治權力”分割層面,隱蔽的威脅也就可能轉變成直接的沖突,而事實是“國家認同是族群差異的精神基礎和前提條件,族群差異應該是在國家完整性和同一性基礎上的差異,沒有國家認同的‘差異’缺乏內在的凝聚力”[1]龐金友:《族群身份與國家認同:多元文化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當代論爭》,〔杭州〕《浙江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大眾文化還可能以“保護文化遺產”的名義造成地域文化景觀和少數民族文化傳統的“奇觀化”,它往往打著“探秘”、“紀實”的旗號,因而頗能引發社會轟動效應和大眾參與熱情,并不覺察可能使那些“景觀”和“傳統”與“世界”和“生活”隔離從而變成“文化木乃伊”的危險。而通過民俗文化節、風情旅游、“原生態”文藝表演等文化“物化”途徑改善了物質生活的民族或社群驚喜之余,也滿足于成為“他者文化”的鏡像,拒絕任何可能的發展革新,甚至極力放大本文化中的陋俗,以迎合、滿足“大眾”的獵奇心理,也可能因此滋生出危險的種族、地域文化偏執情緒。這些都必然會損害種族、地域文化的生機,而且最終將引向“中華文化多樣性”消失的遠景。這未必是“大眾文化精英”的初衷,卻是大眾文化的“奇觀化敘事”必然導致的后果。
問題的解決需要理論和制度上的創新,而就在這兩個互為牽制的方面,我們還存在一些有待清理的誤識,這些誤識既來自大眾文化的隱匿性與變動性——特別是具有全球化品格的大眾文化在當代中國呈現出的特殊意義景觀,也產生自不同的利益/理念集團的文化政治策略及其話語建構。
有三個根本性的彼此勾連的誤識/話語建構,此即將“大眾”等同于“人民大眾”(話語I),進而將“欲望”等同于“民心”(話語II),與之相應的則是將“市場化”中性化(話語III),從而完成大眾文化的合法性論證。話語I的意圖十分清晰,即通過“名實論證”的方式,在新民主主義“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脈絡中確定大眾文化的位置和身份,將大眾文化塑造成為20世紀中國“大眾文藝”傳統的繼承者。話語II的意圖在于,通過“民心論證”的方式確定大眾文化的欲望生產毋庸置疑的主體性,如《尚書·泰誓》所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并與話語I實現邏輯重合,賦予大眾文化“滿足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需要”的文化功能。而話語III則意在憑借市場經濟改革的官方/主流話語,通過賦予自由市場、公民社會以優先性,將大眾文化生產機制嵌入被解釋為不受意識形態支配的社會形態,使其獲得充分的獨立性和發展動力——“大眾文化的生存和發展取決于市場經濟規律”,同時也為話語I和話語II提供有力支撐——“只有通過文化市場才能提供豐富的精神產品”,以滿足“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真實需要。而在1990年代的政治、文化語境中,被中性化了的“市場化”蘊含著對國家轉型和民族身份重建的構想:“‘市場化’意味著‘他者化’焦慮的弱化和民族文化自我定位的新可能”,“市場化的結果,必然使舊的‘偉大敘事’產生的失衡狀態被超越,而這種失衡所造成的社會震撼和文化失落也有了被整合的可能”,“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的選擇、一條民族的自我認證和自我發現的新道路?!盵2]張法、張頤武、王一川:《從“現代性”到“中華性”——新知識型的探尋》,〔長春〕《文藝爭鳴》1994年第2期。顯然,這些話語充分利用了業已轉化為社會無意識的古代中國的政治文化傳統、現代中國的革命文化傳統,并與當代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強音相應和,為大眾文化的出場與擴張營造了強有力的輿論氛圍,進而轉化為政策和制度設計,相較之下,從政治和哲學的角度反省和批判大眾文化的聲音看起來是那樣的不合時宜與軟弱無力。
但這些論證頗有似是而非之處。話語I無疑存在“偷換概念”的邏輯謬誤,即將“大眾文化”的“大眾”同義于“人民大眾”的“大眾”,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前者的被建構性質及其形式主體性,以及后者的政治語義——“人民大眾”是新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的基石,因此盡管“大眾”與“人民大眾”存在人群重疊的情形,卻體現著不同的文化立場和精神意向——“發生在中國現當代文化史上的‘大眾文學’‘通俗文學’‘民歌運動’等等,與九十年代大眾文化沒有必然關系”[1]楊揚:《大眾時代的大眾文化——從比較文化的視野看當代中國的大眾文化》,〔上?!场段乃嚴碚撗芯俊?994年第5期。,從而掩蓋了大眾文化的消費性與商業動機,以及把“特定社會圈層的文化觀念,虛構成整個社會的文化需求,從而可以堂而皇之地運用各種社會資源實現自己的文化特權”[2]馬龍潛、高迎剛:《“大眾文化”與人民大眾的文化》,〔上?!场段乃嚴碚撆c批評》2005年第6期。的真實企圖。話語II的含混在于將中性化了的心理性的“欲望”等同于思想性的“民心”,然而“真正的民心是經過理性分析而產生的那些有利于人類普遍利益和幸福的共享觀念。從形而上學上說,作為共享觀念的民心并不存在于心理過程中,而是存在于非物質性的思想空間中,它承載著人類的思想、經驗和歷史,簡單地說,民心的存在形式是思想性的而不是心理性的。因此,民心并不就是大眾的欲望,而是出于公心而為公而思的思想”[3]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頁。,并且欲望本身也還有價值論的區分,因而話語II非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心論證”,反倒是“從眾謬誤”的一種體現,從而為那些迎合幽暗意識和畸形心理的欲望生產和再生產開出了合法通道,當其與話語I互為指涉,就更強化了這一論說無可置疑的性質。至于話語III,誠如汪暉所指出的:“所謂‘市場化’不是一般地對市場的贊同,而是要把整個社會的運行法則納入到市場的軌道,從而市場化不是一個經濟學范疇,而是一個政治、社會、文化和經濟的范疇。在1990年代的歷史情境中,中國的消費主義文化的興起并不僅僅是一個經濟事件,而且是一個政治性的事件,因為這種消費主義的文化對公眾日常生活的滲透實際上完成了一個統治意識形態的再造過程”[4]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紀的終結與90年代》,〔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84頁。,因而話語III不但是以“去政治化”的手法將商業霸權和消費意識形態體面化,制造了“公民社會”的陷阱以削弱國家的文化主導權,也有意無意地隱藏起大眾文化的政治內涵。然而在“文化政治”的分析框架內,“一個社會把什么事情看作是最值得追求的和最受尊敬的,它將決定一個社會的總體價值取向,從而決定人們的生活和命運,所以這是根本的政治問題?!盵5]趙汀陽:《最好的國家或者不可能的國家》,〔北京〕《世界哲學》2008年第1期。
這些誤識的存在充分顯示了當代中國思想界的混雜狀態與知識界的分化狀況,也表明大眾文化研究欠缺民族國家認同的問題意識與“文化政治”的分析框架,而從“精英文化”立場做出的大眾文化批判也并未真正把握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在受眾、內涵和功能方面的特殊性。也正是因為這些誤識的存在,盡管當代中國文化市場的形成與文化體制的改革始終是和國家的強大存在相關的,國家始終掌握著文化立法權和監管權,強調國家利益的優先性和至上性,但在大眾文化的具體實踐層面,“地方本位”、“經濟至上”的觀念依然是真正有力地支配文化市場資本運作的潛規則,而在實際上是虛位/錯位的“為人民服務”、“與國際接軌”之類的高調敘事/意識形態壓力下,制度匱乏和制度剩余的狀況同時并存。那么,以對這些誤識的清理為基礎,如何能夠通過對大眾文化的理念構想、文化規范和體制引導,建構“國家文化長城”和中華民族共同精神文化家園,弱化大眾文化的消解性因素,同時使其中富有活力的關系和因素發揮積極作用,從而成為參與構建旨在重塑、加強國家認同的“感知共同體”的文化力量?這里既存在當代中國文化建設需要解決的普遍性問題,也存在由大眾文化的特殊性而生發出的個別化問題,同時還必須在政治、文化、經濟互動一體性質日益增強的社會結構中尋求解決方案,涉及大眾文化發展的前提、核心與路徑等具體問題,至少包括:
一、既然大眾文化已經是當代中國文化網絡的重要“構件”和“裝置”,在創造巨大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在生產和傳播精神理念和文化價值,其存在不容忽視乃至漠視,則大眾文化的發展就應遵循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普遍原則和基本邏輯,在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的總體框架內進行理念和制度的規劃,這種規劃必得由“先進文化”引導并體現“文化的先進性”。大眾文化精英應當意識到:“娛樂只有當其與文化中某種更根本而深層的東西融合起來時,才富有價值”,因而“應該既注重日常生活的感性體驗,又不放棄價值理性維度的意義追求”[1]傅守祥:《大眾文化的審美品格與文化倫理》,〔北京〕《文學評論》2009年第3期。,大眾文化只有同與生俱來的享樂性和商業性作斗爭,才能確立和保持其人文品質和文化建構性,也才能作為“文化”而存在。
二、由于民族和民族國家是歷史地被創造的,這決定了民族國家認同的建構主義視野,民族國家認同處于不斷的調整中,因而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認同就應以不斷變化的世界和時代主題為基點進行政治/文化建構,而不是依賴某種凝固不變的抽象化的“中國性”。由于中國并非單一民族國家,而中華民族是一個多元一體的政治文化概念,這種特殊性決定了當代中國文化建設必須通過提升全體國民的國家認同,“進一步強化中華民族共同性的想象,不斷積淀13億人民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進而“通過構造中華民族文化共同的文化基礎和文化象征符號的重建,增加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重疊內容”[2]韓震:《論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及文化認同——一種基于歷史哲學的分析與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唯此才能從根本上保證國家的統一和民族的團結,避免危險的種族/地域文化偏執情緒危及國家文化共同體的存在。創造一種將各族人民都帶入其中、共同走向富裕和強大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敘事與文化想象,建構融合各族人民的智慧、經驗與認同符號的“和諧中國”的國家形象,理應成為大眾文化建設的框架和主題,同時也是衡量大眾文化文本實踐正當性與否的標準。那些有意無意地強化族群差異(生活方式、文化傳統、表意模式),解構中國現代革命及各族人民共同創造共和國的歷史,沉湎于“國粹”、“民粹”、“本土”幻覺的大眾文化實踐及其支撐理念,顯然都應在摒棄之列。
三、民族國家認同建構必須落實在制度(政治、經濟、文化、法律)層面,得到政策和法規的有力支撐。從根本上說,朝向民族國家認同建構的文化體制創新旨在建立一種兼具權威性與包容性的文化生態和意義建構機制,以捍衛民族國家主體性、提升全體國民的國家文化認同為目的,綜合運用政治引領、經濟調控、法律制裁手段,鼓勵和扶植那些有助于促進民族國家認同建構的大眾文化實踐,有效應對來自國內外各個利益、理念集團文化的潛在威脅與強力消解。為此必須堅持政府主導,堅持國家利益與民族大義這一文化體制改革與文化立法的生命線,牢牢把握文化發展主動權,通過重構大眾文化的意義導向和生成機制,使大眾文化充分體現文化的先進性,體現當代中國的核心價值體系、國家意識形態(理想、信念、情感),但又不能重蹈以閉關鎖國的文化政策和本土化的建構策略拒斥現代性進程的覆轍,避免墮入絕對的集體主義和保守的集權主義的窠臼。這里既存在需要我們在新的歷史語境中予以重新審視的老問題,比如黨和國家的意識形態與文化管理角色及功能問題,更多的則是需要運用創新性思路解決的新問題,比如如何實現政府主導的社會文化管理模式,如何保持資本市場的活力而又避免市場化邏輯對國家文化主權的侵蝕,等等。在此方面,我們需要借鑒其他國家的成功經驗,引進先進的制度理念,但必須依托中國傳統特別是現代中國的制度思想和實踐,走自主創新之路。
〔責任編輯:平嘯〕
程勇,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310023
本研究得到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基金(編號:10YJA751014)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