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陽
【摘 要】本文界定了法官媒介素養概念的內涵,并提出法官媒介素養的本質是其如何調節與化解審判公開和公正之間的沖突。在此基礎上,通過“庭審報道第一案”和“謝波德案”,探討了美國法官媒介素養的歷史形成過程。
【關鍵詞】法官媒介素養 美國 庭審報道
【中圖分類號】D926 【文獻標識碼】A
一、法官媒介素養的內涵
媒介素養這一概念是近年來引進的舶來品。在有關媒介素養的中西方研究當中,大學生等青少年人群的媒介素養受到普遍關注,然而,在眾多媒介素養主體當中,有一類非常特殊的主體卻可能受到忽視,這就是以法律原則平衡社會各種利益的法官。事實上,由于媒介追逐新聞價值的先天特性,決定了法官這一群體必然處于媒體關注的焦點,其媒介素養直接決定了一個社會的執法水平與法治文明的程度,因此理應受到更多的關注和研究。
首先,我們來看法官媒介素養的內涵。如果我們采用“大多數美洲人甚至是北美洲人都普遍接受的媒介素養的定義”,那么,它指的是“一種能夠解碼、分析評估與制作不同形式傳播信息的能力”。①這意味著媒介素養是一種批判性和建設性地使用大眾傳播資源的能力,是媒介素養主體能夠充分利用媒介資源完善自我、參與社會進步的能力。對于法官來說,其媒介素養是指法官在對各種傳媒認識的基礎之上,能夠以批判的態度去獲取(access)、分析(analyze)、衡量(evaluate)相關信息,并能夠運用(use)有關信息推動司法工作的積極開展,將不良媒介信息對于司法工作的負面影響降至最低程度的能力。②
如果再深一步研究法官媒介素養概念的核心,我們可以看到其本質是法官如何調節與化解審判公開和公正之間的沖突。一方面,基于法治國家的表達自由原則,法官必須接受公眾輿論的監督并向媒體公開審判過程,因為從法治社會的原則來看,審判公開是司法公正、當事人權利和社會知情權的重要保障,因而,公開是原則,不公開是例外。這一基本原則受到世界各國憲法、法律或判例的普遍承認。譬如中國1982年《憲法》第一百二十五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除法律規定的特別情況外,一律公開進行。”
然而,另一方面,審判公開原則并非沒有例外。在一般情況下,審判公開確實有利于保護當事人的正當權利,但是在例外情形下也會損害當事人隱私權、人格權等諸多權利。雖然公開審判確實有利于減少司法腐敗、促進司法公正,但是諸如電視直播等特定方式的報道卻可能人為摻入媒體的主觀意圖,進而通過操縱公眾輿論來影響司法公正。按照“媒介環境學派”的觀點,電視范式是有局限性的,鏡頭的取舍也有相當程度的主觀任意性,進而可能為報道者按其個人意愿主導法庭審判(媒體審判)提供便利。因此,正確利用大眾媒介意味著法官必須接受公眾輿論的監督并向媒體公開審判,同時又要最大程度降低審判公開對當事人權利造成的侵害。因此,法官如何調節審判公開和審判公正之間的平衡最終決定了其媒介素養水平的高低。
二、美國法官媒介素養的形成歷程
眾所周知,美國是世界各國中最早實踐輿論監督的國家,聯邦《憲法》第一修正案明確保護言論與新聞自由,第六修正案還明確規定“在刑事起訴中,被告應享有獲得及時與公開審判之權利”。但是,與此同時,聯邦《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明確保護被告的正當程序權利,即“各州不得不經由法律正當程序,即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如果輿論監督下的公開審判不再是被告的權利,而成為損害被告獲得公正審判的“兇手”,那么,法官該如何界定審判公開的極限并解決其與公正審判的沖突?換言之,美國法官在處理庭審報道等公開審判方式和審判公正的過程當中,如何提高其媒介素養能力?
在美國司法史上,美國法官曾對庭內照相、攝像和記者取材活動過于寬松,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司法公正和被告權利;此后又走向限制過于嚴厲的另一個極端,因而損害了公開審判原則和《憲法》第一修正案所保護的言論與新聞自由。自從1981年的“庭審報道第二案”③以來,美國法院對待審判公開與庭審報道的態度才趨于折中,在原則上保證審判公開,同時,又對可能有損審判公正的直播方式加以適當限制。
(一)對審判公正原則的傷害
美國聯邦《憲法》第一修正案明確保障新聞自由,并通過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適用于各州,從中媒體獲得了在地方法院“獲知刑事審判信息”的權利。19世紀30年代的美國,電視和攝像技術設備盛行,操控這些先進采訪設備的媒體在“尚方寶劍”的保護下,肆無忌憚地在法庭上獲取具有寶貴新聞價值的審判信息,而法官卻顯得束手無策。
1934年,在紐約發生了一起“嬰兒綁架案”,有人甚至將其稱為美國20世紀的“世紀審判”。④德國移民布魯諾·霍普曼(Bruno Hauptmann)綁架并謀殺了一名嬰兒,而嬰兒之父就是赫赫有名的飛行英雄查爾斯·林白(Charles Lindbergh)。次年1月2日,審判改在新澤西州弗萊明頓市異地進行。從世界各地趕來的700多名記者云集在這個從前默默無聞的小鎮。盡管主審法官禁止攝像、拍照,可是在當地警長默許下,各路記者還是把巨大、笨重的儀器搬進了法庭。庭審當天,現場擠了275人,其中135人是記者。為了加強光線、便于拍攝,人們頭頂上安裝了高感度燈泡,法庭內溫度驟增,如同碩大蒸籠,令人極為不適。由于各方媒體云集,社交名媛、影視明星、過氣拳王都跑到法庭湊熱鬧。記者們不聽法官指令,滿場拍照、攝像,報紙把法院比作“馬戲團”,并稱審判充滿了“游樂園氣氛”。⑤在審判環境、對嬰兒的同情和對納粹德國的仇視等因素的綜合影響下,霍普曼被陪審團定罪,并于同年被處以死刑。直至20世紀80年代,霍普曼的遺孀仍然堅持自己的丈夫無罪,并要求為他“平反”。⑥
如果“嬰兒綁架案”確實是一起世紀冤案,而造成冤案的罪魁禍首就是不適當的媒體影響和媒介素養水平低下的法官。在瘋狂的新聞媒體面前,法官無法做到建設性地控制和利用大眾傳播資源,從而給審判公正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這起案例的最后處理結果是由獨立于媒體和法官的第三方——美國律師協會(ABA)出面解決。受此案影響,ABA修訂了《司法倫理規則》第三十五條,禁止在庭審期間拍照。1952年,ABA擴大了這條規則的適用范圍,攝像機的使用也被列入禁止范圍。⑦ 盡管ABA的規則沒有法律效力,但它畢竟是針對所有法律人的倫理規范,影響力反而比一般法律更大。許多州循此指示,把攝像機擋在法庭之外。⑧
(二)對審判公開原則的傷害
由上看出,美國法官曾對庭內照相、攝像和記者取材活動過于寬松,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司法公正和被告權利。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們開始強化控制媒體的能力,并對瘋狂的新聞媒體采取嚴密封鎖的態勢。
1.“庭審報道第一案”
1965年,發生在德克薩斯州的“庭審報道第一案”再次讓美國法官面臨媒體報道的嚴峻挑戰。⑨該案一審中,被告因涉嫌詐騙而受到德克薩斯縣法院大陪審團的審判。由于被告埃斯蒂斯是商界名人,許多電視臺趕至法院報道此案。在為期兩天的預審過程中,當地媒體對該案進行了大量報道,無論是被告、律師還是法官和陪審團都被大量曝光;媒體連篇累牘的報道塑造了被告臭名昭著的形象,四名陪審員曾看到或聽到了這些報道。
上述案件之所以被稱為“庭審報道第一案”,是因為本案首次在電視臺進行了轉播。在歷時一個多月的審判過程中,法庭擠滿了攝像機和攝影記者,他們經常打斷法官正常的審判。無力有效控制媒體的審判法官允許媒體沒有配音的攝影和攝像,雖然庭審鏡頭的片段主要在新聞時段播放,絕大部分審判也禁止現場直播,但是電視臺仍然當場廣播了檢察官的開場白和結語。
庭審報道首次進入法庭引起了審判當事人的強烈反抗。審判改換管轄地開始后,被告首先要求禁止新聞攝影以及電視和電臺轉播,但是遭到初審法官的拒絕。而原告也主張庭審報道侵犯了聯邦《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賦予他的正當程序權利。而初審法院和上訴法院都認為即便是庭審報道,也沒有損害審判公正,因為本案的審判涉及普遍的公共利益,最終駁回了原告主張。
進一步上訴后,聯邦最高法院以5∶4的微弱多數撤銷了下級法院判決,認定在被告反對的情況下播放庭審過程侵犯了其受第十四修正案保護的公正審判權利,因而是“內在無效”的。克拉克(J. Clark)法官的多數意見指出,首先,公開審判確實是一項憲法保障,但保障公開的目的正是為了公正審判,而不是對被告進行不公正的道德聲討。其次,媒體報道的權利確實受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但是必須受制于維護司法過程絕對公正的需要;一旦庭審報道危及審判公正的“超然氛圍”(detached atmosphere),那么,這項權利就必須受到限制。至于公眾對司法過程的知情權,只要記者可以自由參與并通過自己的媒體報道庭審就已得到保障。⑩
多數意見總結了陪審團、證人、法官和當事人等四個因素,判決本案的審理未能滿足正當程序和公正審判的要求。第一,預審階段的大量報道及其對被告人格的丑化不適當地影響了陪審團,轉移其注意力并使之有選擇地關注某些庭審片段,從而損害了司法公正。第二,庭審攝像也影響了證人證詞,導致某些證人產生恐懼,某些證人則夸大其詞,以迎合公眾預期。第三,庭審攝像會轉移法官注意力,尤其會對那些民選產生的法官產生不良心理影響;而和美國許多州一樣,德克薩斯州的法官也是民選產生的,因而是否能在本案的社會壓力面前保持足夠的獨立性是一個問題。最后,庭審攝像也對被告產生心理壓力,并可能損害律師與客戶之間的私密關系。以上四個因素并非只是假想或猜測,而是為諸多審判經驗所證實。事實上,《聯邦刑事程序規則》明確禁止聯邦刑事審判的電視直播,各州刑事審判也都禁止電視直播,只有兩個州例外。
“庭審報道第一案”充分顯示,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也無法超越時代的局限性,因而也無法顯示出高超的媒介素養。在他們眼里,只有公正審判是其必須堅守的不可動搖的基本價值,而在這一價值面前,即便受第一修正案保護的公開審判權利都不得不做出必要讓步。法官將庭審報道直接關閉在法庭外的做法遭到了各大媒體的反抗。有電視臺抗議:“相對于平面媒體,法庭將攝像機、麥克風拒之門外。這是對電子媒體的歧視!”對此,克拉克法官在多數意見中回應道:“就算是平面媒體,我們也不允許他們把打字機和印刷機帶進法庭;既然沒有優待,自然談不上歧視。”
2.“謝波德案”
“庭審報道第一案”發生一年之后的1966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謝波德案”中確立了法官向公眾關閉庭審的法律原則,從而更進一步封鎖了法庭庭審報道的大門。
早在1954年的一場審判中,一名被告被懷疑用棍棒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在整個預審過程中,媒體熱烈炒作兇殺案,并頻繁爭論被告是否兇手。在庭審正式開始的三個月前,被告在沒有律師陪同的情況下,連續三天在廣場的幾百人前經歷了五個小時的直播審訊。庭審開始三周前,地方報紙公布了陪審員名單,致使他們收到許多關于案件的電話和信件。另外,就在庭審進行到兩周的時候,總檢察官和主審法官都面臨激烈的連任競選,自己是否能在本案的社會壓力面前維持基本的獨立與公正都成為問題。庭審過程中,法庭幾乎是記者的天下,20名記者席緊挨著陪審席和律師席位,被告和律師之間沒有隱私可言。一個直播室就在陪審團房間的隔壁,陪審員也可以隨便和所有媒體接觸,法官只是“建議”和“請求”陪審員不要和媒體談論案件。盡管他們在五天的討論時間里和外界隔離,陪審員在此期間可以在沒有得到適當監督的情況下打電話,并一時成為當地的“明星人物”。在整個庭審過程中,媒體對案件進行連篇累牘的大量報道,許多對被告不利的內容并沒有進入庭審并受到質證,而陪審員至少接觸了其中某些內容。主審法官知道這些情況,卻沒有采取及時有效的措施加以制止。
聯邦最高法院以8∶1判決:關于被告檢控的大量媒體曝光侵犯了其受第十四修正案正當程序條款保護的公正審判權利。克拉克大法官的多數意見指出,公正審判意味著必須基于在法庭公開接受的證據,并按照法律程序決定爭議。盡管新聞自由應在司法有序公正的范圍內被給予最大空間,但是不能被用來使庭審偏離公正審判的正途。在本案,諸多證據表明審判存在不公正的可能性。主審法官本來可以采取有效措施保證公正審判,譬如根據被告律師的請求對記者使用法庭采取更嚴格的限制,限制記者數量并更加嚴格地監督他們在法庭內的活動,隔離證人并控制警方、證人和律師對媒體泄露信息或謠言,禁止任何律師、證人、當事人或法庭工作人員在庭外散布對被告不利的言論等,但是法官卻未能采取任何適當措施,致使被告受到公正審判的權利遭到侵犯。
在“謝波德案”之后,合眾國司法會議(Judicial Conference of the United States)委托考夫曼法官(Judge Irving Kaufman)主持的“陪審體制運行委員會”起草庭審規則改革建議。該委員會設立了由吉諾斯法官(Judge Edward Gignoux)主持的分委會,專門對陪審團的中立性保障問題進行為期兩年的調查,并起草了《考夫曼委員會報告》。合眾國司法會議通過了該報告,并要求各聯邦地區法院依據報告精神實施“自由新聞—公正審判”規則。《考夫曼委員會報告》建議,法官有權禁止新聞記者報道相關信息,并有權懲罰那些有可能妨礙司法管理的庭外言論。正是根據這一報告的精神,美國聯邦法院審理了1972年的“合眾國訴迪金森案”。
由上看出,“庭審報道第一案”和“謝波德案”標志著美國法官向公眾和媒體完全關閉了庭審直播這一重要的審判公開形式。在此之前,美國法官曾對庭內照相、攝像和記者取材活動過于寬松,但該案之后,美國法官卻走向限制過于嚴厲的另一個極端。如果美國法官對媒體過于寬松是媒介素養水平過低的表現,那么完全關閉庭審直播的行為依然不能說其媒介素養水平有所提高,因為法官對媒體限制過于嚴厲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公開審判原則和憲法第一修正案所保護的言論與新聞自由。值得注意的是,法院限制媒體報道的主要理由是防止陪審團受到不當影響,保證被告受到公正審判,因而才不得不判決受到媒體不當影響的原審結果無效。然而,事實上,法庭如果采取適當措施,本來完全可以防止陪審團接受媒體報道或公眾壓力帶來的不當影響。一旦采取了適當措施保證陪審團不會受到不當影響,也就沒有理由限制媒體報道,或以媒體報道產生了“狂歡氣氛”為由撤銷審判結果。在這個意義上,公開審判和公正審判未必矛盾,只有防范措施不當的公開審判才會影響審判公正。可以說,法官的媒介素養水平仍有待時間的考驗和歷練。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政治與法律學院教授、博士)
(本文編輯:寧黎黎)
注 釋
①肯斯丁·大衛 《媒介素養:美國的發展和國際溯源》,載《大學·研究與評價》2008年第2期。
②蔡斐 許建兵 《法官媒介素養論——從保障審判獨立的角度切入》,載《臨沂大學學報》2011年10月第33卷第5期。
③“庭審報道第二案”起源于1977年,佛州邁阿密海灘郡的兩名警察因盜竊罪遭到檢方公訴。佛州最高法院在庭審電視直播的試點之后,頒布了《佛羅里達司法行為規則解釋》第3A條第7款,允許電子媒體和攝影播報庭審過程,同時規定主審法官有義務保護犯罪嫌疑人的公正審判權利。
④參見Douglas Linder, The Trial of Bruno Hauptmann, Jurist, http://jurist.law.pitt.edu/trials26.htm.
⑤⑧何帆 《當攝像機和言論自由一起退出法庭》,載《看歷史》2010年第6期。
⑥Douglas Linder, The Trial of Bruno Hauptmann, Jurist, http://jurist.law.pitt.edu/trials26.htm.
⑦W.O. Douglas, Public Trial and the Free Press, 46 ABA Journal 840(1960).
⑨⑩Estes v. Texas, 381 U. S. 532 (1965).
Sheppard v. Maxwell, 384 U.S. 333 (1966).
U.S. v. Dickinson, 465 F.2d 496 (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