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重慶報道
“因為需要,所以去做”
——重慶長壽實驗一小“新教育”踐行
本刊記者_周春倫 重慶報道

長壽一小新教育團隊參加新教育年會
劉建文幾乎從來不接受媒體采訪。
他給我們講《老人與海鷗》的故事,昆明翠湖有一位老人,他用自己微薄的退休金,每天步行很遠去喂養海鷗。大家于是說,老人對海鷗的愛多么無私與崇高。殊不知,每天去喂海鷗,實際是老人的一種需求,他沒有老伴和孩子,海鷗是他的精神寄托。“這世界上的‘英雄’實際都是你我一樣的普通人,因為需要,所以去做。”
很少有校長能夠做到劉建文一樣:他生于60年代末,2014年算是人生的第46個年頭,已經做了21年校長,是個“三無”人員——頭上無光環、家里無獎牌、身上無職稱。他說,教育是一件需要靜心投入的事。
2007年8月始,劉建文擔任重慶市長壽區第一實驗小學(以下簡稱“長壽一小”)校長,當時這所老學校剛剛走過百年誕辰。在他和團隊的探索及引領下,長壽一小走上一條全新的教育道路,并成為重慶“新教育”的開端。
初見劉建文校長是在他辦公室,在冉澤明老師的引領下,我們與他見面。冉澤明是劉建文的好搭檔,兩位有一個共同點,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都對教育抱有一些理想主義情懷”。劉建文溫文爾雅,健談,爽朗。從杯中酒到墻上畫,他無一不津津樂道,似乎最令他自豪的莫過于此兩樣。這其中還真有故事,酒是“自己”的酒,是劉建文在長壽一小任職時學校自釀的,所有接待都一視同仁;畫也是“自己”的畫,劉建文辦公室懸掛的都是學生作品,他到英國學校交流,所帶禮物也全是學生和老師自己的畫作。
長壽一小校長的身份,對劉建文來說,只是自己校長生涯的普通一筆。
2007年底,剛到實驗一小,劉建文在自己的第一次全校大會上,面向所有人發言:“我希望,我們學校老師們大家一起努力,把咱們全校的人平均分降幾分下來。”
臺下一片嘩然。據冉澤明回憶,當時的此番講話,在學校教師隊伍中還確實引起了不少爭議和誤解。劉建文講這句話,實際背后有原因。長壽地區幾所學校之間的競爭為時已久,劉建文調任長壽一小時,這種競爭已經達到白熱化狀態。“大家就是拼分,拼誰是第一。因為這些分數,把其它方面都放棄掉。”在劉建文看來,考試成績93分與95分,兩者在真正意義上并沒有差別,何不把追求無效分數的時間空出來,讓孩子學點更應該學的東西。于是他大膽地選擇從第一天開始,拿最敏感的“分數”開刀。
不久之后,這位新任校長又提出一個目標:幾年之后,長壽一小要做到學生的分數與老師的考核無關。他要將老師從分數中解放出來,老師所受的壓力,最終只會轉嫁給學生。劉建文的最終目的是——解放學生。

新教育開放周總結會上 劉建文寄語
劉建文相信的教育,是用一點一滴去滲透。
女兒成績優異,中學擇校時好幾所學校前來爭搶。劉建文根據女兒意愿選擇了其中一所,但他堅持沒收學校一分錢,也沒接受任何優惠政策。他對女兒說:“我不是去賣孩子。”
女兒在外地上學,打電話回家問媽媽:“爸爸在做什么呢?”“爸爸在看書。”劉建文確是在看書,他想讓孩子覺得自己在學習的時候,爸爸也在陪著學習,雖然不在眼前,劉建文希望用這樣的行動給女兒精神力量。孩子向來節約,劉建文到學校去看她,女兒對他說回家的時候可以坐公交和地鐵到火車站,他應允了。雖然其間需要轉車和步行,劉建文完全可以在女兒看不見的地方直接坐出租,但他認為,不管女兒能不能看見,答應了就得去做。
有一次考試,女兒成績跌落到100多名,非常傷心,在電話那頭哭泣。劉建文說:“如果你想回來,就回來吧。”孩子在家的幾天時間里,全家人對考試只字不提,劉建文讓妻子帶著女兒到商場去買全套新衣服,自己在家親自掌勺。穿得開心,吃得開心,在家放松幾天后,女兒高高興興回了學校。至于學習中的問題,劉建文相信女兒自己會去分析。
自主招生填報,所有人都想要填得好一些,以便得到更多獎學金。女兒也想要填好一點,劉建文堅決不同意。他當時說了一句話,斬釘截鐵:“如果你不實事求是填,那么得來的錢我會一分不剩地拿到江里去扔掉。”第二天早上,孩子如實填好。劉建文堅信,“教育孩子實際就在細節當中,在利益面前我們怎么做選擇,就是一種最好的教育。”
劉建文不折不扣地充當著“傻”家長角色,他不相信任何捷徑,他認為的教育就是:“你希望孩子怎樣做,那你就先那樣去做。”對待學校的孩子,也是如此,這似乎也對劉建文在長壽一小“另類”的教育改革作出了解釋。
重慶是座有名的山城,長壽一小校園面積不大,校內地貌卻也充分展現出典型的山城特征。這所百年老校,一草一木都有故事。在這里,大部分教師都與學校一同走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光陰,冉澤明就是其中之一。從1994年進入學校至今,從美術老師、教研組長、辦公室主任到發展處主任,冉澤明對整個學校情況十分了解。近些年,他從教師隊伍中覺察出一種疲軟情緒,當一個人一成不變地做一件事情久了之后,就會產生慣性,慣性的力量推動你繼續向前,但這種向前是無意識的,缺少思考與憧憬。“老師的積極性、職業認同感和幸福感都不強。”
劉建文到學校后,開始探索籌劃改革路徑,他想突破學校的這一發展“瓶頸”。為了找到適合自己學校的發展方式,這其間,他和學校管理團隊實地考察過多所學校,接觸過多種教育,在第二年,從閱讀朱永新的《教育演講錄》,第一次接觸“新教育”,并由此萌發深入了解“新教育”的愿望。
2009年6月,長壽一小行政干部隊伍到江蘇寶應實驗小學、蘇州婁葑二小實地考察,這其中就包括冉澤明。這次的考察原定由劉建文帶隊,但由于當時學校的管理需要,他選擇留在學校,此次考察便由冉澤明帶隊,劉建文對自己的這位搭檔和團隊是充分信任的。初識新教育,冉澤明印象極為深刻,在考察期間,一行6人白天到學校聽課、觀察,與新教育教師交流,晚上再聚首討論,每晚通常到十一二點才能結束,每位干部還要寫當日觀察體會,思考哪些方面是適合自己學校的。在此之后,經過一系列碰撞商議,劉建文和團隊大膽決定——全校整體推進新教育。
朱永新的“新教育實驗”開始于2002年,十年時間便遍及全國二十多個省和一千多所學校,并逐步建構起自身的教育理論體系,在教育理想的引領下,吸引了無數追隨者。“新教育”是什么?在劉建文看來,“新教育”也是傳統教育,它不過是回歸教育的本來面貌,重新拾回這些年我們因為追求功利而放棄掉的寶貴東西,走教育本來應該走的路。這種“寶貴的東西”是什么,劉建文沒有具體說,他只是將更多的目光放在了老師和學生身上。
整體方案確定之后,劉建文引領,冉澤明實際負責,團隊成員協作,長壽一小的“新教育”實驗開始全面展開。“新教育”包含兒童課程、教師的專業成長、理想課堂等等一系列內容,學校便從兒童課程著手,同時注重教師素養提升,由此慢慢深入。
2009年暑假,學校成立了“新教育”項目組,開始對全校教師進行課程培訓,為9月份的新學期做準備。劉建文、冉澤明和外出考察的全體成員此時都走上講臺,他們的學生是全體教職工,他們把在“新教育”學校的所學所悟和盤托出,比如如何引領晨誦,如何開展童書共讀和繪本課程等。課程最后一天下午分組交流,聽取大家的意見,最初的激動已經褪卻,這時候老師的反應很一致:這是件好事無疑,但實施起來需要百分百的投入,并且毫無經驗,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一切都需要下功夫去學習、摸索——懷疑態度占了主導。
對于這一點,劉建文和冉澤明早已預料到了。“我們配合得很好。”冉澤明回顧。如何去動員老師?他們花了不少功夫。比如為了讓老師們讀書,讓他們進一步了解教育,劉建文會把一些他認為值得全校教師讀的書買回來,然后親自送到他們手上,對他們說:“這本書很有意思,你先看看,什么時候我們倆交流一下。”一個名為“相約星期二”的活動悄然興辦,老師提前讀書,然后在每個周二用一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大家一起共讀、交流,通過耐心的引導,大部分老師逐漸接受了新的教育方式。“很多后來的榜樣教師,在做‘新教育’前期也經歷過猶豫和懷疑的階段,都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劉建文說。
整體推進的第一年,學校重在“新教育”實驗項目的基本培訓和落實上下功夫,并派出大量老師外出學習。干國祥老師在“新教育”領域頗有影響,他在外給教師做培訓,劉建文和冉澤明便把錄像帶回來,放給大家看,并詳加分析認真比對。2009年11月,在學校的再三爭取下,干國祥、魏智淵、馬玲、王云等“新教育”專家,利用到貴州鳳岡開展“新教育田野培訓”的機會,提前兩天出發來到實驗一小做專題引領,對學校教師進行指導和培訓。劉建文團隊竭盡所能,抓住每一個讓老師成長的機會。
這場改革是全新的、整體的,涉及全校方方面面和所有人,自然會遭遇抵觸情緒。在最初推進中,冉澤明對團隊期待很高,要求較嚴,也造成了一些老師的反抗情緒。“我究竟要到哪里去?我們的學校要到哪里去?”作為“新教育”實驗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冉澤明也在不斷追問自己。他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寫道:“老師做一次‘秀’容易,難的是讓老師心甘情愿地帶著孩子優秀并走向卓越。我的‘新教育’路上,總是充斥著矛盾與爭論,經歷著自身專業成長的痛苦與折磨……新教育人的投入,在別人眼里是‘瘋子’、‘傻子’,成為不少人的‘眼中釘’,總覺得你所做的這些會有什么企圖。因此總有剛起步的老師被世俗所淹沒,被自己的教師專業素養所制約,重又淪為新的平庸者。”

冉澤明很容易和孩子們打成一片


學校老師在全國新教育開放周上美術課彭克利正在給七色花班級上晨誦課
“‘不抱怨’這個詞我很信奉。”回顧自己做“新教育”的路程,劉建文沉默良久,“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要抱怨,抱怨就等于把責任推給別人,能夠做什么那就去做吧,這樣足夠。”
2010年底,正當長壽一小“新教育”進行得如火如荼,劉建文被調任實驗二小。由此,冉澤明和“新教育”團隊在當時李剛書記的帶領下,經歷著堅守之苦。“新教育”第二年,工作重點在培養榜樣教師、研發課程和梳理學校課程資源。吸取前一年的教訓,學校團隊將推進節奏放緩,老師們逐漸適應過來,此時,晨誦、讀寫繪、童書共讀已經成為他們的教學習慣。2010年,長壽一小爭取到舉辦“新教育全國開放周”的機會,得以在“新教育”年會上展示自己學校的“新教育”成果。團隊也希望利用這一全國研討平臺,促進整個教師隊伍發展。研發準備課程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大家反復琢磨,不少老師害怕失敗,不敢面對專家和全國“新教育”同仁把自己呈現出來,冉澤明和團隊就設法去說服、引導,班級老師逐漸形成合力。


長壽一小文化墻

七色花班級
第三年則側重締造完美教室和班級文化建設。而這兩個階段有一個共同的著力點——關注榜樣的涌現。“新教育”推行以來,長壽一小涌現出許多特色班級和成長起來的榜樣教師。學校每一個班級都有專屬于自己的名字,喇叭花、蝴蝶夢、小蜜蜂、小溪流等等,每個名字都有特殊寓意或期待,由此賦予班集體生命。
彭克利老師的班級名叫“七色花”,她說:“孩子們就好比花朵,不同的孩子擁有不一樣的色彩,而老師要做的就是尊重每一朵花,尊重每一種色彩,發掘孩子生命的本身特質。”
重慶的冬天常被大霧籠罩,白色霧氣讓人感到一種粘人的濕冷。
初見彭克利,正是個飄著零星小雨有霧的早晨,她正在給六(三)班“七色花”班級上晨誦課:“孩子們,在梅花陪伴我們的日子里,雖然不敢說曾為梅花醉逝,原來也曾那樣真切地為梅花歡喜,為梅花思念,為梅花傷悲,為梅花沉醉,讓我們一起吟誦梅花詩詞,感受梅花的清香和品行……”聲音潤澤甜美。這個班級從二年級開始開展“新教育”,從晨誦、讀寫繪、童書共讀到每月一事,彭克利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她的晨誦課程做得非常成熟,一段時間一個主題,“賞梅”正是近期的內容。她看重課程的長度、厚度與溫度:保證課程的時長可以從容而不匆忙,豐富的知識、內容構成課程的厚度,而在整個過程中,師生之間生命的體驗、成長是溫度。在三者的浸潤下,七色花班級的孩子在朗誦上已經頗為成熟老練,無論是對聲韻節奏的把握還是情感的流露。更令人吃驚的——這種成熟貫穿班級整體,而不只是個別孩子。這樣的課堂,冉澤明用“溫潤”來形容。
彭克利在長壽一小并不特殊,與她相類似的,從“新教育”中成長起來的教師還有很多。比如尹楓美、勾紅瓊、袁其珍、陳雪蓮、王毓老師等等。勾紅瓊老師的小溪流班級從一開始便走課程之路,“快樂向前不停留,奔向大海去生長”——“小溪流”班名早已深入學生和家長的心,大家都相互以“小浪花”、“大浪花”作稱。勾紅瓊很注重家長參與教學和管理,在她的班級,無論是課堂或學生活動,都有家長的身影;兒童課程負責人袁其珍老師,以“課程思想統領教學”,開發了“陽光孩子課程”、“常規課程”、“種植課程”、“養殖課程”、“全人課程”等等,文字記錄達千萬字之多。她給自己的班級起名為“蝴蝶夢”:每位幼小的孩子都是從小青蟲狀態,慢慢吸納知識,成長成熟,最后破繭成蝶。而在這個過程中,老師們也在新教育夢想的滋養下日漸豐盈。
長壽一小在整體推進“新教育”實驗中,成就了“新教育工作室”的團隊文化。同時,在其帶動下,長壽“新教育”實驗區得以成立。
目前,在李剛校長和團隊成員們的堅守和努力下,長壽一小的“新教育”日益成熟,長壽一小正逐步走向全國。
劉建文離開長壽一小已有很長一段時間。而不久前,一紙公文讓冉澤明也離開了這所教學近20年的地方,“接到消息,好長時間才回過神。”后來,他在文章中寫道:“每一件事總有開始和結束的時候,也許我對于長壽一小是結束,而對于桃源小學就是重新的開始。”
時不時地,劉建文和冉澤明還會走回到以前的地方,那情形頗似回娘家,一路走,一路收到來自老師和學生的問好。回想以前,劉建文還常常趴在地上和一群孩子下棋,也總有學生將劉建文和冉澤明混淆。原新教育項目組成員辦公室,還保持老樣子,袁其珍老師仍在和大家開玩笑,說冬天走路上班真的很適合,走到三分之二身體就已經發熱,可以溫暖一上午。由于學校條件有限,停車不方便,袁其珍便和幾位老師相約每天走路到學校,一路走一路聊家長、學生。她說:“沒有刻意,只是,不自覺地,職業就早已融進生活。”
現在,劉建文和冉澤明正在做桃源小學的新教育發展規劃,而對于“新教育”這個概念,劉建文在逐漸將其淡化,他說,真正以師生為本的教育就是好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