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短篇小說的后現代敘事研究

鄭 爽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1106)

1992年2月16日安吉拉·卡特在51歲早逝，《衛報》的訃告寫道:“她反對狹隘。沒有任何東西處于她的范圍之外:她想切知世上發生的每一件事，了解世上的每一個人，她關注世間的每一角落，每一句話。她沉溺于多樣性的狂歡，她為生活和語言的增光添彩都極為顯要。”［1］作為卡特的讀者和好友，拉什迪在《紐約時報》上發表悼文《安吉拉·卡特:一位善良的女巫，一個親愛的朋友》中說“我重復，安吉拉·卡特是一個偉大的作家。許多同行和迷戀她的讀者都明白她的珍稀之處，是這個星球上真正絕無僅有的存在。她應當被安放在我們時代的文學之中央，正中央。她最精彩的作品是她的短篇小說集。”［2］《泰晤士報》文學增刊評論道:“遇見安吉拉·卡特奇觀和魔法般的小說，你必然會得出一個結論:它必然會流傳，會被閱讀，被膜拜。”［3］(P.1)

安吉拉·卡特一位個性鮮明的作家，是奇跡、詭異、異常的代名詞。《焚舟紀》是她的短篇故事集，出版于她死之后。其中《煙火》發表時間最早，成型于卡特在日本期間，集子中包含了三篇有關于日本回憶。同時，《煙火》也成為她寫作生涯的轉折點，“在日本我了解何為女人，因而變得更激進”［4］(P.78)。其余幾篇即是卡特典型的童話與夢境相互結合的作品。卡特的高明之處在于她用極為真實的筆觸處理神話和傳說中的故事人物，常以第一人稱描寫模糊了經歷與童話創作的界限。卡特的文學聲譽即是建立于對童話故事特殊的改寫，如《染血之室和其他故事》由于書中對神話、傳說以及童話的互文和戲仿，對典型性意象的描繪，以“卡特制造”成為她最著名的文學作品之一。卡特所著《焚舟紀》中充滿了后現代敘事特征顯現出后現代的反對邏各斯中心的特點，本文旨在分析文本中的后現代敘事特征，展現卡特如何把文本置于文學歷史話語之中并通過互文性和戲仿顛覆文學傳統，消解男性權利中心，建立新的女性形象。

一、文學與文學史的“對話”:互文性和戲仿

組成后現代話語的，不僅是嚴肅的文學或歷史，從童話到歷書到報紙到刊物，一切的一切無不為小說提供有意義且可供參考的文本。安吉拉·卡特在《煙火》的后記中提到她所創造的故事與“色情刊物，民謠，夢境等次文學形式有關”［3］(P.158)。評論家曾道 “卡特接過小說的亞品種(羅曼史、間諜、色情、犯罪、哥特、科幻等)，并把它們起先的刻板模式協調起來，變成了精深微妙的神話”［5］(P.303)。因此，閱讀卡特著作必須將其放置于文學史的歷史話語之中，理解兩者之間的對話性特征。互文性是后現代敘事的一個重要概念。“一個文本有很多種方法來體現另一文本:戲仿、拼貼、呼應、典故、直接引述以及平行結構。文學離不開互文性，因為追根究底起來，所有的文本都擺脫不了其他文本的啟迪。”［6］(PP.98－99)在后現代的語境之下，讀者如果要孤立地看待文本已經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文本的背后都存在無法忽視的多個文本，使得評論者把目光從作家和文本個體轉向到多個文本的關系，從而得到對于原文本更加深刻和準確的理解。互文性體現了后現代主義文本與文學歷史的宏大對話。對于后現代色彩明顯的安吉拉·卡特而言，這一點尤為重要，因為卡特的創造離不開世界文學的土壤和各式的文學傳統。卡特在采訪中曾經提到“我總是使用大量的引用，因為我通常把西歐的一切視為巨大的廢品場，在那兒，你能夠匯集各種各樣的新素材，進行拼貼”［7］(P.96)。卡特也從來不避諱她的師承:莎士比亞，艾倫·坡，霍夫曼，格林兄弟，卡特對英國及世界文學很熟悉，文學大師的名單還可以寫得更長。但她的后現代主義話語并不晦澀難懂，也很少玩文字游戲。她所寫的是一個個以日常經驗衍生出的意象組成系統，借之詮釋日常經驗，但卻高于日常經驗的故事。她常用的意象有蛋白石、鏡子、布偶、黑貓、古堡等，使她的敘事絢麗多彩同時帶有陰暗、恐懼和危險的氣息。

在《焚舟紀》中，她將傳統童話、民間故事、名著名劇、經典電影，乃至歷史人物與事件，利用各種后現代主義的敘事手法:拼貼、指涉、戲仿、互文將其嵌入文本中。《煙火》中的《穿透森林之心》戲仿《圣經》的伊甸園中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于是第一顆被她碰到的果實不待采摘便自動掉落，仿佛是她的觸碰使它成熟完美。果實看來類似蘋果和梨子……‘好好吃哦!’她說。‘來，你吃’……他接過蘋果，咬下;而后，兩人相吻。”［8］(PP.77－78)《紫女士之愛》中受人操縱的木偶戲與童話《睡美人》互文“木頭睡美人醒來了”［8］(P.45)。在《主人》中，卡特借用了丹尼爾·笛福的《羅賓遜·克魯索》，套用卡特的話來說就是“表達對笛福的敬意”［8］(P.158)。一位女性代替了“星期五”這一角色，并且完成了自我救贖。在《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中戲仿與改寫被最大限度地利用，其中的十個故事來自童話或者民間傳說:《染血之室》是《藍胡

子》的改寫，《師先生的戀曲》《老虎新娘》戲仿的是《美女與野獸》，《雪孩》戲仿《白雪公主》，《狼人》《狼女艾麗斯》《與狼為伴》是對《小紅帽》的改寫。卡特利用互文性和戲仿用讀者和文本的關系取代了傳統文學批評中作者與文本的關系，她似乎想抹去作者自我與文本的關系而把文本放置在話語自身的歷史之中。“一本書 永遠沒有明確的邊界;……它陷入了其他書、其他文本、其他句子的一個指涉體系之中:它是一個網絡的節點”［9］(PP.25－26)。卡特從不遮掩對童話，神話，民間故事的改寫，也沒有把原文本解構得支離破碎。這樣的改寫與戲仿開放了原本封閉的文本，使之意義無限延宕，并取得新的解讀。這是后現代所要表現的重要方面:開放性，意義多元化。卡特利用這一重要的后現代敘事技巧顛覆經典，質疑權威，從集體無意識的源泉中，為女性解放主題尋得寄居之所。

二、消解中心，關注邊緣:女性權利

卡特是最早公開從事女性主義批評和婦女運動的英國女作家之一。而后現代主義的互文與戲仿為卡特的女權主義書寫提供了突破口。“戲仿式的雙重發生或者異質性不僅是既質疑又肯定差異的一種手法，而且它還自相矛盾地提供了一個話語的集體性、共同性文本的模型。經證明，這模型對女權主義和后現代主義都有用處。”［10］(P.92)卡特的作品中尤其是那些對歐洲童話改寫的部分，探討了兩性身份、性行為和社會期望。她的作品中女性主義觀點的色彩濃重，成為卡特利用互文和戲仿顛覆傳統的一個重要方面。“如果沒有女權主義的影響，我們就不可能以現在這種方式質疑性別與性征、讀與寫、主題與表達、聲音與行為，……”［11］(P.220)因此，后現代主義與女權主義運動是緊密聯系的，表現為對男權中心的質疑和對邊緣女性權利的關注。卡特在《焚舟紀》中貫穿了對女性解放的思考，這是她的作品深具顛覆性的深層原因。在令人驚詫的戲仿游戲的外表之下，卡特是一位嚴肅思考的作家。評論家們常常無視這種本質上的嚴肅性，指責后現代一味地反諷顯得淺薄瑣碎。他們一般認為表達真實性總與戲仿的雙重性或是幽默格格不入。然而“正是女權主義作家和黑人作家將這類帶有反諷意味的互文性用于意識形態和審美目的，振聾發聵”［10］(P.181)。

安吉拉·卡特在《焚舟紀》里以反諷的形式改寫了人們所熟悉的童話故事。不過只有在讀者注意到她的反諷顛覆了性別角色之后，戲仿和互文的意義才顯現出來。在卡特看來，阻止女性的完全解放，并不僅僅是男性的偏見，女性對自我的認識也是十分重要的一個部分。這一點在卡特對童話和傳說的改寫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卡特顛覆了童話和作品中許許多多的女性形象。她們不再是柔弱無助的美女，自我犧牲的圣母，落難的公主，好心卻可憐的牧羊女等等。《紫女士之愛》中紫女士起初受“亞洲教授”操控的木偶，是一名娼妓，后來變成了一具木偶，傀儡“任憑色欲之線操控”［8］(P.36)，但最后她因為一個吻而覺醒，不再依靠旁人的操縱，開始了接下來的表演，一把大火把戲臺燒毀。而讀者“就像傀儡戲班主目瞪口呆，到最后完全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他的木偶掙斷線繩，拋棄他自從開天辟地以來便為他們規定的儀式，徑自過起自己的生活”［8］(P.61)。紫女士像國王小卒的叛變，擺脫了受操控的人生。《主人》是卡特既是對笛福的致敬又是某種程度上的質疑。但《主人》帶有強烈的“卡特制造”的特點，女主人公雖被稱作“星期五”，名稱相同，但命運迥異。她不再受人奴役，作為獵物的女主人公卻“射殺了獵人……最后只剩爬在在他尸體上的蒼蠅還活著，他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同名篇《染血之室和其他故事》女性主義的色彩更為濃烈。和原本的故事結局不同之處是，《染血之室》中最后趕來解救受困女主人公的并不是她的哥哥們，而是女孩的母親，她像女戰神一樣展現了自己的能力，區別于傳統童話故事中“膽小怯懦的老保姆”形象。其次，《染血之室》以女主人公的第一人稱來描寫，區別于原作，讓讀者更為強烈地感受女主人公的心境。在卡特筆下的“我”雖受蠱惑，但渴望自由獨立，自我意識強烈，在發現“殺妻”的恐怖秘密之后，幻想逃離，有勇有謀。在原法國民間故事中殘忍的男主角顯得黯然失色，被“我那曾經打死老虎的母親”殺死。而另一位新進的男性角色“盲人調音師”卻似乎毫無行動力，顯得懦弱且悲觀。其他故事，如兩篇對《美女與野獸》的改寫，都描繪了“無能的父親角色”，而女兒為解救父親，與野獸生活在一起。《穿靴貓》中描繪了一位不愿“守活寡”的女性追求愛情的自由，充滿對健康愛情的渴望。《精靈王》與《主人》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三篇戲仿《小紅帽》的《狼人》《狼女艾麗斯》《與狼為伴》，均為關于狼人的故事，都把小紅帽稍顯柔弱的形象變得強大，甚至變成狼人。這一切都顯示卡特如何運用戲仿這一手段既樹立又消解男性形象。大部分的女性作家，在男性話語權利為主導的社會中都感受到了強烈的壓抑感，安吉拉·卡特也不例外，但是她勇于解構男性作家的作品并進行“卡特式”的戲仿:莎士比亞、波德萊爾、格林兄弟都在她戲仿的名單之列。她曾寫道:“好多年來，我都被告知應該想什么，怎么做，甚至怎么寫。因為我是女人，所以男人們以為可以告訴我如何感受。但是后來我不再聽他們的了，我想要自己為自己想。但是男人們從來不曾停止，于是我開始還嘴。”［12］(P.4)從這一系列的例子可以看到，卡特對女性的書寫少了原作中感傷的筆觸，也拒絕接受童話中女性自我犧牲的形象，她筆下的女性大多自立果敢，反抗壓迫，追尋自由和欲望的滿足。德勒茲和伽塔利在《反俄狄浦斯》一書中提到過“欲望本身就是顛覆性的”［13］(P.34)，安吉拉·卡特在作品中運用后現代看似輕松的戲仿、拼貼的文本游戲的表象之下，表達了她對現實、對女性身份地位的嚴肅思考。

不僅在小說的主題內容中，在文字方面，卡特也形成了獨特的書寫風格，在以男性作家主導的文學世界里，獨樹一幟。著名的女性主義文論家埃萊娜·西蘇幾乎在她所有的著作中都否定存在于西方政治和理論傳統背后的男性權利，在她所著Three Steps on the Ladder of Writing(1990)中提出了另外一種話語方式——女性書寫。［14］(P.207)。這一書寫方式是為反對男性話語規則而提出的，為小說書寫提供新的范式和媒介。作為女性主義的先驅，卡特首先成為解構男性文本，踐行女性書寫的小說家之一。如果說小說的主題是表達女性的自由與解放，那么，卡特獨特的女性書寫就是在文本和文體風格上顛覆男性中心。

卡特是典型的文體學家，這一點從閱讀她的作品中就能得到直觀的感受。她創造了一種類似哥特羅曼司的文體，帶有強烈女性色彩:瑰麗的意象，細膩的文筆，夸張且別具一格的比喻，充斥著感官的感受之美，精雕細琢。這樣的書寫形式也是拉什迪所認可的“她一出手就有的完整自我風格”［8］(P.5)。肖瓦爾特亦把卡特文中營造的氛圍稱為“卡特式的頹廢之鄉”。女性書寫把經驗置于言語之前，拒絕以男性為中心的話語規則。她的語言重視文字的感受力和感染力，充滿邏輯性的語言在卡特這里變成女主人的自身感受的直接抒發。

安吉拉·卡特是一位嘗試過多種文體寫作的作家，是1945年后50位最偉大的英國作家之一，她也是布克獎評獎委員會的一員，她的作品影響了像拉什迪和阿特伍德這樣偉大的作家。卡特用獨特的寫作手法，通過與文學史的對話，互文性和戲仿開放了原文本，體現后現代主義意義的多元化以及作者對文學歷史話語的理解。通過戲仿，質疑和顛覆了傳統童話民間故事中女性形象，探索了后現代中心之外的女性形象和女性權利，思考了女性解放的重要問題。所有這一切都使作品有強烈的自我指涉性和戲仿性，使文學不再通過任何外部指涉過程表達意義，不再把文學看成純粹對現實的摹仿而是承認文學的虛構型，形成了典型的后現代的敘事特征。安吉拉·卡特運用后現代主義的寫作手法不僅是為了創新文本和文體形式，也是對主流男性權利的批判。通過后現代的敘事手法，安吉拉·卡特可以更為深刻地做到這一點。

［1］Sage，Lorna.Obituary of Angela Carter:The Soaring Imagination［N］.The Guardian，Monday 17 February，1992.

［2］Rushidie，Salman.Angela Carter 1940-92:A Very Good Wizard，a Very Dear Friend［N］.The New York Times，March 8，1992.

［3］［英］安吉拉·卡特.煙火［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Rauch，Irmengard.Across the Oceans:Studies from East to West in Honor of Richard K.Seymour［M］.Hawai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5.

［5］［美］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 從勃朗特到萊辛的英國女性小說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

［6］Lodge，David.The Art of Fiction［M］.South Carolina:Viking Press，1993.

［7］Stoddart，Helen.Angela Carter's Nights at the Circus［M］.Oxford:Routledge，2007.

［8］［英］安吉拉·卡特.染血之室［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

［9］Foucault，Michel.The Archeology of Knowledge［M］.Oxford:Routledge，2005.

［10］［加］琳達·哈琴.后現代詩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11］Huyssen， Andreas. AftertheGreatDivide:Modernism，Mass Culture，Postmodernism［M］.Indian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6.

［12］Carter， Angela. Expletive Deleted:Selected Writings［C］.New York:Vintage Books，1993.

［13］Deleuze，Gilles and F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M］.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m and Helen R. Lane， Minnesota:University ofMinnesota Press，1992.

［14］Castle，Gregory.The Blackwell Guide to Literary Theory［M］.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