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9日,中紀委監察部網站通報了最新兩起高校領導被查的消息。鄭州航空工業學院黨委書記張力奎、上海健康職業技術學院院長巫向前,均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根據中紀委網站“案件查處”統計,截至目前,今年落馬的高校領導已經達到21人。此外,還有3名去年“落馬”的高校領導在今年被“雙開”或移送司法機關。
十八大以來,被中紀委通報涉嫌違法違紀的官員中,廳局級以上干部超過了300名,大多數居于此級別的高校領導僅僅是小“份額”,在省部級甚至正國級“大老虎”倒下的吏治整頓中,高校腐敗也并不是一個足以讓社會聳動的領域。然而,從高校領導這一非政治界別但又屬于行政序列的獨特群體中,也可以看出權力尋租發生的一般邏輯。
2014年1月16日遼寧醫學院原黨委書記張立洲落馬為開端,高校反腐也進入了每月數起通報的模式。在今年被查的21名高校領導中,有14名是黨政“一把手”,擔任校、院長的有8名,擔任黨委書記的有6名,另有7名是居于重要位置的副職。其中兩人因年齡原因,落馬時并沒有擔任領導職務,63歲的中南大學原副校長胡鐵輝已于2011年被免職,62歲的遼寧醫學院原黨委書記張立洲于2012年調任省人大,但仍被追責。
四川仍是一個重災區。去年,四川大學原副校長安小予,成都中醫藥大學原黨委書記張忠元、原校長范昕建相繼被查,3人同于今年被“雙開”或移送司法機關。2014年落馬的高校領導中,四川又以3名居于全國前列。與其數量同等的還有吉林、廣東、河南。21人分散于全國13個省市。
如果以學校的等級來劃定高校界的“老虎”和“蒼蠅”,2013年是以打“老虎”為特點,涉案的有多所教育部直屬的“985”院校,浙江大學原黨委常委、副校長褚健,四川大學原副校長安小予、中國人民大學招生就業處原處長蔡榮生;今年則以拍“蒼蠅”居多,以地方普通二本院校、職業技術學院、省部共建校為主。總體來說,近年已被查處的都屬于高校群體中的“弱勢力量”。從2009年算起,“985”高校僅涉及武大原副校長陳昭方、原副書記龍小樂,四川大學原副校長安小予以及吉林大學副校長王冠軍,中國人民大學招生腐敗案雖然影響極大,但蔡榮生僅屬中層。
2014年被查處的高校領導中,職業技術院校就占了9名,分別為上海健康職業技術學院院長巫向前、深圳市第二職業技術學校校長呂靜鋒、重慶水利電力職業技術學院黨委書記曾維寬、河南建筑職業技術學院黨委書記李烈陽等人。“這可能與近幾年國家對職業教育的扶持力度加大有關,職業技術院校的領導掌控的錢比以前多了很多。此外,這類院校在管理上比較復雜,有些屬于教育部門監管、有些屬于行業監管。”一名分管職業教育的政府人士說。
此外,今年涉案高校的行業屬性也尤為明顯。醫學院和警察院校是兩個主要領域。吉林大學副校長王冠軍等7人在醫科院校擔任領導職務或有在綜合類高校分管醫學的經歷;而來自公安系統院校的則有3人:云南警官學院副院長錢磊,新疆警察學院黨委書記、副院長李彥明以及河南警察學院院長毛志斌。
如果算上去年的遼寧醫學院窩案、成都中醫藥大學黨委書記和校長雙雙被查、“涉醫”案件已經成為高校腐敗中的一大特色。其中吉林大學副校長、白求恩醫學部部長王冠軍的被查引起了廣泛關注。由于合并醫學院能夠提升大學的國際排名,近年一些“985”、“211”高校相繼合并地方的醫科院校,而合并之后的醫學部又相對獨立,成為“涉醫”領導的折戟之地。
在今年的官方通報中,對“落馬”高校領導的涉案緣由,大多并無具體闡釋,僅有4人明確提到因涉嫌受賄罪被立案偵查或已被逮捕,幾乎都以“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收受巨額賄賂,與他人通奸”的名義“拿下”。其中,襄陽市紀委明確提到襄陽汽車職業技術學院黨委副書記、院長楊曉炳收受工程承建商和供貨商賄賂。
基建,仍是傳統的腐敗領域。2000年前后高校擴招、擴建新校區,學生和學校建設工程量大增,給相關負責人貪腐帶來機會。此前有媒體報道稱,安小予涉案原因與川大新校區建設有關,而今年3月被查的重慶水利電力職業技術學院黨委書記曾維寬,也曾任新校區建設領導小組組長。2013年3月教育部啟動了新一輪的巡視工作,以一般巡視和專項檢查的方式展開了對高校問題的清查。教育部監察局在近3年教育系統紀檢信訪和案件工作情況通報中披露,基建工程方面案件占教育系統案件總數的24%。
“高校領導缺乏監管,領導可直接干涉整個工程項目,整個決策和監督缺乏民主”,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認為,這是案件發生的根本原因。高校弊案,往往一個領導出事,就能帶出一批中層干部跟著受審,當前高校經濟責任審計的力度不夠、范圍不廣是高校容易出經濟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
2011年底,中國政法大學教育法中心曾發布過高校信息公開觀察報告。報告顯示,教育部“211工程”中的112所大學中,沒有一所向社會主動公開學校經費來源和年度經費預算決算方案,也沒有一家高校公布其財務資金的具體使用情況。報告負責人、中國政法大學教育法研究中心主任王敬波認為,高校腐敗案頻發的深層根源是高校財務信息不透明。我國高校的經費來源大多來自政府財政撥款,從法律屬性上高校辦學經費屬于公共財政領域。雖然高校擁有辦學經費的自主支配權,但并不意味著可以隨意處置。
財務不透明為高校領導以權謀私帶來了極大便利。從高校經費來源來看,占主導的仍是中央和地方的財政撥款。據王敬波分析,財政資金仍是大部分高等學校經費的主要來源,大約占到整個高校資金來源的50%。不過,一些綜合實力較強的高校,近年來預算外經費來源越來越多,財政性資金呈現下降趨勢,目前僅占到所有資金來源的30%。
由于合并醫學院能夠提升大學的國際排名,近年一些“985”、“211”高校相繼合并地方的醫科院校,而合并之后的醫學部又相對獨立,成為“涉醫”領導的折戟之地。

非財政性資金囊括了校辦產業和經營收益用于教育的經費、個人和社會組織的捐款、教學和科研事業收入,以及其他自籌經費,比如世行和亞行等提供給相關高校的貸款等。其中,社會捐助更是重要經費來源,2014中國大學校友捐贈排名中,全國16所高校躋身中國大學校友捐贈“億元俱樂部”。此外,各地高校從銀行獲取了巨額貸款,高校債務負擔率超過100%幾乎是尋常之事。此前,據媒體報道,截至2012年,僅廣東省50所省直公辦高校貸款接近百億元,很多省屬高校各有3億~5億元不等的欠債。
非財政性資金的擴張使得高校掌控的財力越來越大。“一般來講,高校的收入應該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有嚴格財務制度的公辦學校,比如東京大學醫學院下屬的醫院每一筆開支都要納入預算;另一種就是靠內部監督的私立大學。而中國的高校處在兩者之間,性質是公辦的,但很多收入并沒有上繳。高校屬于非全額撥款單位,大量的課題經費、專項收費管理起來很難規范。”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說。
公權部門的信息公開,已然成為當今中國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重要指標。作為主要由政府出資、向社會提供準公共產品的機構,高校卻依然處在財務封閉的“高風險”運作中。
以擴大辦學自主權和去行政化為方向的高校改革,原本是為現代大學制度的建立打好基石,但是決策自主權卻變異為高校領導的自由裁量權,形成了獨立王國。其中,招生自主權是高校自主決策權的集中反映,也成了高校腐敗的重災區。去年,中國人民大學蔡榮生的“落馬”揭開了自主招生腐敗的黑幕。
相關資料顯示,自主招生公示項目最多的省市只包括7項,考號、姓名、性別、科類等,這些信息公眾根本無從監督,而最關鍵的學業成績、筆試、面試評價等,反而不在公示其列,操作的空間由此滋生。
高校試點自主招生的初衷是為了讓少數考分不夠但某一方面拔尖的專才能夠進入高校深造。但在政策具體執行中,有的異變成為權力和金錢交易的“點招”,成為一小部分特權群體專享的優惠;補錄環節多為暗箱操作;調換專業衍生成花錢買好專業。吉林省教育廳原副廳長于興昌的眾多受賄記錄中,大部分皆與考試錄取、調整專業有關,其第一筆受賄就來自于幫助一個學生調換專業收取了1萬元。而現在,據《南風窗》記者了解,少則幾萬元,多則十余萬元。
高校弊案,往往一個領導出事,就能帶出一批中層干部跟著受審。
今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安徽大學黨委書記黃德寬在教育界別分組討論會發言時,就呼吁自主招生不宜擴大規模,應慎重進行,防止滋生腐敗問題。自主招生帶來的腐敗在前不久出臺的高考改革方案中也得到了反映,方案規定,高校自主招生從2015年起,由原來的2月份左右聯考改為高考后進行,同時“不得采用聯考方式或組織專門培訓”。原來以“北約”、“華約”、“卓越聯盟”三大自主招生考試聯盟為主的局面也將被打破。
自主決策權擴大,但是高校的監督機制卻并沒有隨之改變。首都教育廉政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工業大學紀委書記馮虹認為,高校的部分人員長期任職某一重點崗位,對工作環境、業務流程十分熟悉。有些制度只是根據上級文件列一些原則性條款,并未制定明確的約束性較強的條款。如在招投標領域,對于校內評標專家的遴選目前就無明確的統一規定,給了腐敗分子可乘之機。
此外,缺少有效的外部監督,高校的校外監督相當乏力。教育部直屬高校,以及在地方的省屬高校,主管部門都“鞭長莫及”,而當地教育、財政部門“既管不了它的帽子,又管不了它的票子”。即使是對省屬高校,一些部門也主要只管其經費劃撥、報表審核等,至于高校怎么花錢,主要靠高校自主管理。
馮虹認為,目前高校監督機制不到位,首先就是對高校校級領導的監督機制不到位。目前高校紀檢監察部門的工作人員多數從學校內產生,且按現行管理體制,高校紀委在上級紀委和學校黨委雙重領導下工作,高校紀委難以監督校級領導。同時,高校監察部門受到業務知識、人力的限制,面對多個領域的監督難以深入。
“高校內部基本上沒法監管,很多高校老師意見很大,但是沒有渠道反映,也有很多人為了反映問題受到打擊報復。而外部監督也很難形成效力,尤其是教育部直屬高校更難監管,直屬高校多頭管理,所在地的黨委、統計等部門也參與監管,導致很多直屬高校跟當地達成一種默契,有些問題你知我知。比如,武漢大學副校長之所以被查處,很大原因是學校跟當地起了矛盾。”儲朝暉說。
高校教學經費來源已從過去的單一渠道轉化為多渠道、多方位的籌資。高校開始頻繁參與市場,基建規模逐漸擴大,且在工程建設、設備物資采購、招生錄取等方面擁有的自主權越來越大。高校已經成為巨大的經濟實體,高校領導掌握的龐大財力和財權已經向實力部門的政府官員看齊,但受到的制約卻未必更多。在權力架構沒有改變的情況下,半市場化管理和運作勢必帶來相當程度的腐敗。從更長遠來說,傷害的將是整個高校改革和建立現代大學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