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2年6月4日,胡適在其與丁文江等同仁編輯的政論刊物 《努力周報》上發表了一篇題名為《政論家與政黨》的文章,提出了胡適等知識人所認同的社會角色,也是他們在大學教授身份之外最愿意扮演的社會角色,即這種政論家的特征就是:“只認是非,不論黨派,只認好人與壞人,只認好政策與壞政策,而不問這是哪一黨的人與哪一派的政策:他們立身在政黨之外,而影響自在政黨之中。他們不倚靠現成的勢力,而現成的勢力自不能不承認他們的督促。”這自然是從傳統中國的士大夫階層轉化成現代知識人的精英群體,面對危機重重的現代中國,不能割舍的一份家國情懷和理想主義氣質。一言以蔽之,文人論政與報人報國一樣,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最重要的傳統之一,也是最醒目的精神特質之一。這種傳統在20世紀中國的政治風浪中屢遭摧折而始終弦歌不輟,實在是耐人尋味的一種精神現象。
從某種意義上,當代中國的《南風窗》一直試圖接續這種政論傳統,其政論的精選集《今天我們如何談政治》最近由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編選者指出:“我們選輯的文章便足以呈現這個時代混亂不堪卻又生機勃勃的政治圖景:富人們對威權的懼怕、窮人們對威權的鼓掌;精英們理智又殘酷的治國理想,平民們樸實卻又時而短視的社會訴求。傳統的政治理想不再能有效地統合所有群體,新的更具道德吸引力的政治模式還在重建之中。”政論寫作最忌諱單線思維和模式化,能夠注意到轉型時代精英與民眾、國家與社會、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諸種悖論,并在對事實和道理的深度挖掘中,重建其復雜性和具體性,這是《南風窗》懸為標準的寫作高度。
政論的核心應該是對政治文化、政治制度和政治邏輯的挖掘和反省,它不應該是凌空蹈虛的夸夸其談,而應該深入政治的肌理。
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里有一句名言: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面對當代中國的現狀和未來,也同樣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論斷:中國危機論(以前西方世界稱之為中國崩潰論)和中國崛起論(或者說中國模式、中國道路等),而對于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國人的精神旨趣,也有兩種沖突的評價,前者認為消費主義和威權主義的合流,導致當代中國人的“去政治化”,退隱到私人生活的城堡而變得日益狹隘、平庸,而后者認為隨著經濟的增長和開放、對外交流的頻繁和互聯網的迅速擴張,中國人在重新凝聚對政治和公共生活的興趣,而以微博、微信等為媒介的“微政治”正是其表征。
深入政治肌理
縱覽《今天我們如何談政治》,我認為存在兩條主要的政論線索,一種是從現時代的常識、常情和常理出發,通過對社會問題和政治議題的具體感知和深入挖掘,訴諸道德性和功能性(也就是政治競爭、政治參與的有效性等)來評議政治現象和政治文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南風窗》的作者在堅持啟蒙理念和普世價值的前提之下,注重論政策略,通過將執政黨的政治理念、政治理想與實際政治運作中的邏輯、方式等進行對照,試圖通過給現實施加輿論壓力以讓其無限逼近理想的方式來議政。這種論述策略“違規成本”較低,容易被執政者接納,且比較容易跟一般讀者群體的思維、語言和邏輯銜接起來,這也是民國時期《大公報》主筆張季鸞常用的論政策略。比如《“共產黨員是勞動人民的普通一員”》一文在引述習近平關于“無形的墻”將黨與人民群眾隔離的論述之后指出:“推倒‘無形的墻’,最終目的是民眾自由的最大化。特權和民眾自由是零和博弈,很難共存。特權少一分,民眾的自由就會多一分,反之亦然。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設想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十八大報告也強調‘人的全面發展’。自由不是放縱,而是樹立人的主體地位;自由更不是某國的專利,不能說一國之民眾配享有自由,另一國民眾就不配。反特權就是要保障自由。”
在筆者看來,政論的核心應該是對政治文化、政治制度和政治邏輯的挖掘和反省,它不應該是凌空蹈虛的夸夸其談,而應該深入政治的肌理。回溯現代中國的政論言說,胡適等知識人也會對當局釋放出來的政治信號善加利用,比如1934年底,由于江西、福建等地所謂的“剿共軍事”告一段落,國民黨將召開五中全會,其領導人在11月28日發表通電,通電的結尾有這樣一段話:“蓋以黨治國,固為我人不易之主張,然其道當在以主義為準繩,納全國國民于整體國策之下,為救國建國而努力,決不愿徒襲一黨專政之虛名,強為形式上之整齊劃一,而限制國民思想之發展,致反失訓政保育之精神。”胡適抓住時機,在同一天出版的《大公報》、《獨立評論》分別發表政論,向當局和社會集中闡發其憲政理念,以及為何在當時民主與新式獨裁的國是爭論中支持前者而反對后者。
推動公共生活
另一條更為明顯的論政線索,則是接引具有公共關懷的專業學者來討論政治問題和社會議題,從而抬升公共論政的品質和“觀念的水位”,有效地促進學界與媒體界的溝通。這種交流自然是雙贏的:讓學界不被陳腐、自我循環的學院氣息籠罩,也不被國家主義導向的政治意識所侵蝕,同時也讓媒體界不停留在就事論事或者自我重復的模式化寫作的低水位,讓媒體中人能夠跟進學術界的最新研究成果,并將“理論打碎還原為思想和洞見”,從而豐富公共輿論的層次和面相。比如,《南風窗》引入了劉擎、周保松、包剛升、唐昊等中青一代優秀政治學者的“理論血液”,刺激出了新的理論想象和道德意識,并激發出了卓有成效的公共議題。周保松在《政治哲學的旨趣》一文中闡發了自我理解、公共證成對政治哲學的重要性,這其實是其新書《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主義的觀點看》一書的基本觀念之一,倡導政治應該遵循公共理性和平等尊重的原則,他理想中的公共生活就是:“自由平等的公民走在一起,就大家關心的議題,通過公開說理的方式,來互相理解、解決分歧以及實現正義。”這自然是一種相當理想化卻值得為之努力的境界,與徐賁《明亮的對話:公共說理十八講》形成呼應。就此而言,無論是權貴、中產還是底層,都應該在公共辯論和自我表達中學習如何成為一個講道理的人,而《南風窗》顯然在推動公共輿論往這方面發展。

我們建設什么樣的國家,我們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空氣和食物……這些都是政治,如果沒有人關心和談論政治,我們將永遠生活在一個糟糕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一個企業能逃脫悲慘的命運。
—《今天我們如何談政治》
包剛升引入美國加州大學邁克爾·曼教授關于國家權力的兩面性,即專斷性權力和制度性權力,前者行使時無須與社會協商,可以獨斷專行,決策過程可能比較迅速,運行方式是自上而下的,比如“運動治國”的典型“嚴打”。后者的基礎是國家與社會的有效互動,以及被治者的合作與服從,運行方式則是自下而上式與自上而下式的結合。針對去年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指出的“‘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包括‘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包剛升認為現代國家治理能力建設的重點,是如何做到既實現社會有效控制國家,又實現國家有效管理社會。“倘若國家行使權力時無須與社會協商,倘若公民沒有掌握最終有效控制政府的手段,政治權力幾乎必然會異化,這樣就難以實現治理能力現代化。”換言之,治理的有效性應該分為長期與短期、顯性與隱性兩種類型,不能為了一時政績而追求短期、顯性的治理方式,后者極易對政治統治的正當性構成挑戰乃至耗損。《南風窗》這一冊政論精選集的題名是“今天我們如何談政治”,我想,這種有學理的討論方式才是比較可取的一個方向,它既不是街談巷議的秘聞政治或宮廷政治,也不是“屠龍術”式的不著邊際,更不是一味順從體制意志和邏輯的“智庫”方式(其實未必是真正的智庫)。最好的政論基于常識,卻又能超越常識,根源于理論,卻又能穿透理論,運用理性,卻有著道德的血液,能將日常生活日用而不自覺的政治面相鉤沉出來,這自然需要長期的輿論建設和體制環境的支持。一個說理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而一個民族的報刊往往是建設說理文化最重要的媒介。
政治乃眾人之事
因此,評判一篇政論的好壞,往往不是其理論的繁簡、常識的運用或者道德意識的高低,而是是否具有深刻的洞見、前瞻性來照亮我們的思維盲區和道德盲點。比如劉擎對彌漫在公共生活中關于美國的謠言及其效應,他在恐美與崇美這兩種極端趨向之間卻洞察到了其共性,那就是“對美國的過度重視,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仍然是一種思想依附性的表現。我們的思考不能被綁架在‘親美’和‘反美’的兩條路線上。根植于中國自身的歷史傳統(儒家、‘五四’新文化和社會主義實踐的傳統),以這些傳統為資源,在當代社會的處境中重新思考我們對民主、法治、民生、人權和公民社會的理解,重建我們的價值尺度、道德原則和政治想象,這是中國主體性所訴求的任務”。
中國的主體性,離不開中國公民的主體性的確立,而這跟我們如何理解、評價和回應現時代的政治生活、政治文化等密切相關。寬泛而言,政治乃眾人之事,政治乃人的存在屬性之一。無論是這冊精選集中的商人群體、政治人物和知識分子,都或深或淺地在涉足這個時代的政治,政治在塑造我們對這個時代的特定理解形式,而我們自身的一言一行其實也在參與塑造這個時代的政治文化和公共文化,正如崔衛平所言“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國”。書中一位作者所言甚是:“政治做不到‘以人為本’的最可怕的地方,也許并不在于權力的專橫,而是權利殘缺的人們拋棄責任的‘順理成章’。”或者如書中《今天我們如何談政治》一文所言:“強者也好,普通人也好,如果所有的人都只局限于自己小小的領地,不關心政治的公共領域,終有一天,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會覺得不安和不適。是時候,關心政治了。”呼吁容易踐行難,關心政治,往往就會引來“政治的關心”,生活表面的安穩表象就會被打破,可見在一個政治環境并不健全的空間里“關心政治”是一種有危險性的情懷,當人人都有政治意識并在實踐中累積政治經驗時,其實高高在上的政治也就逐漸“脫敏”了。這也就是說,當每個人都不再在內心恐懼并真實地生活的時候,普通人蘊藏的理性力量和道德能量就會釋放出來。就此而言,精英與平民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而從《今天我們如何談政治》這一冊精選集開始,我們或許能夠窺察到這個時代政治文化和公共生活的光斑與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