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就違法了?必須給個說法!”2014年9月10日下午,當《南風窗》記者來到位于南寧市葛村路的廣西裕東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下稱裕東公司)時,公司3樓的一間辦公室里,充滿火藥味的聲音不斷從門縫里傳出。
說話的,是這家公司法人代表徐衛東,現年47歲。
辦公室靜下來后,公司導員小心地敲門,帶著記者推門而入。留著寸頭的徐衛東,滿頭大汗,手里正拿著份文件使勁給自己扇風。“這空調咋回事?得找個人修修!”徐衛東說。
導員接過話,“挺涼快的呀。”徐才意識到,或許是剛打完電話,情緒太激動的緣故,只好尷尬地笑笑。
徐的“激動”,緣于他在廣西隆安縣運營7年的“以商招商”模式,突然被隆安華僑管理區管委會認定為“違法”。但這一模式,曾是隆安縣政府正式授權而合法運營的。徐衛東告訴《南風窗》記者,7年過去了,他在園區內進行了土地平整、通水、通電等基礎設施的投入,加上招商引資的付出,總支出已有4000多萬元。
過去,在中國-東盟博覽會等重要的招商引資場合,徐衛東常以援助地方發展的企業代表身份,頻頻上臺發言,暢談廣西乃至隆安的營商環境有多好。如今,看到管委會白紙黑字加蓋公章對自己的違法“認定”后,他感覺有些諷刺:從過去被當地官員視為以商招商的“典型”,到如今官員對這一模式的“違法”認定,宣告著隆安縣政府和裕東公司聯手打造的以商招商模式,正經歷七年之癢。
11年前,在一場區劃調整中,隆安縣被廣西首府南寧從其他地級市手里“抱養”了過來。但隆安縣的命運一直沒有得到改變—它至今是廣西28個國家級貧困縣之一,也是距南寧最近的國貧縣。
隆安縣縣城距南寧市中心不過80公里,隆安華僑管理區所在的那桐鎮,距離市中心更是只有40公里。靠近市中心,卻不意味著有大發展。這些年來,隆安縣更像是南寧市扶不起的“阿斗”。
發展的壓力和渴望發展的沖動,在隆安歷屆主政者心中,一刻也沒停止。發展需要大筆資金,而國貧縣的處境,注定它不可能有能力拿出更多的資金來投入。
這時,在“銅臭味”中滾大的浙江商人徐衛東出現了。徐告訴《南風窗》記者,在2006年第三屆中國東盟博覽會上,他與隆安縣政府一拍即合。隨后,隆安縣委專門召開常委會,并正式授權裕東公司采用“以商招商”的模式,在隆安華僑管理區內投資建設園中園。
這園中園就是南寧國際工業港,法人代表徐衛東。
2007年2月15日,隆安華僑經濟區管理委員會(隆安華僑管理區管委會的前稱,下稱管委會)和徐衛東簽訂了《國際工業港開發項目合同書》,以落實縣委縣政府的會議精神。至此,占地3000多畝的南寧國際工業港,進入操盤階段。
以商招商的運作規則是:隆安縣政府在華僑管理區劃出一片地,讓裕東公司出資對劃定的園區進行土地平整和開發,并負責園區內的招商引資。
按照政府相關規定和要求運作的裕東公司,可在隨后的土地開發中,獲得相應的開發成本和利潤。政府不需要在工業港內投入,但享受落戶企業所繳納的各種稅費,以及對周邊發展推動所帶來的經營稅收。
歸納起來,以商招商本質上是:欠發達地區囿于自身發展局限,而借助民企的投入來獲取發展,政府通過讓渡眼前的短期利益,以此換取地方長期發展。這也是欠發達地區互利共贏的一條出路。
對這種模式,2008年2月5日,時任隆安縣委書記容康社曾以《以商招商新模式在隆安的實踐》為題,發文給予肯定。他認為,招商引資本身也是一種市場行為,理應引入市場機制來實施,“以商招商的模式,可以充分發揮浙江商人的網絡優勢、團體優勢、資源優勢、資金優勢和觀念優勢”。
在《合同書》及后來簽訂的《補充合同書》中,《南風窗》記者看到,裕東公司負責工業港內的基礎設施建設,包括園區內的土地平整、供電、供水、排水排污、路網和電信等方面建設,并承擔費用。園區周邊主干道及園區外排水排污等系統建設,則由管委會負責。
合約明晰,裕東公司將工業港內地塊轉讓給企業作項目建設使用時,管委會要配合,且項目轉讓收益,歸裕東公司所有。

政治待遇上,根據合同約定的內容,管委會給裕東公司兩項特別授權:一、凡是南寧國際工業港內招商引資進來的項目,均由裕東公司全權對外簽署《生產項目土地使用與投資建設合同》;二、招商中心設在裕東公司,由管委會與裕東公司聯合辦公,并由招商中心代表管委會對外開展招商引資工作。“2007年8月28日,管委會簽訂授權書授權裕東公司加掛招商中心牌子。”徐衛東邊說邊給記者出示相關文件,“當時是我們公司的一位副總兼任招商中心的主任。”
彼時,以商招商的模式被官方大肆肯定和宣揚,并成為當時隆安縣對外開放合作形象的一面典型旗幟。當地的有關部門和領導,都到南寧國際工業港考察,并肯定了隆安的這一嘗試。這時,他們的合作進入蜜月期。
隨后的聯合招商中,裕東公司高層經常出現在廣西舉辦的一些重要招商引資的場合里,暢談隆安縣政府如何重視企業訴求,營造良好的親商愛商環境,以及給企業提供的諸多服務。
但7年恍惚一過,公司法人徐衛東突然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進來前,千好萬好。進來后,千難萬難。”9月12日下午,徐衛東向《南風窗》記者感嘆,合同約定中的,管委會都難以兌現。比如合同約定中,管委會負責南寧國際工業港外圍的路網建設,但遲遲不開工,也無法完成園區外圍的排污排水等對接工作。
工業港外圍的一條道路建設,早前就承諾2007年9月搞好,但長年以來,這是一條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土路。“但管委會招來企業所在的區域,市政道路早早就修好并延伸到廠區外圍,”裕東公司一名員工向《南風窗》記者抱怨,“他們的主干道只修到工業港就成了斷頭路,一直到今年4月才建成通車。”
對此,當地政府給出的理由是:沒錢修路。這在裕東公司看來,是地方政府故意拖延,使工業港外圍的基礎設施和管委會主導的工業區形成鮮明對比,以利于管委會自身招商工作。
不過,管委會對此否認。9月11日下午3時許,隆安華僑管理區管委會常務副主任馬怡康告訴《南風窗》記者,“故意這樣干,那還是什么政府?我們不會這么做的”。他解釋說,修路等公共設施建設,都是按整體布局來推進的,不會去針對誰。
政府和裕東公司共同構建的聯合招商模式,隨后也土崩瓦解,成了各招各商。
即便裕東公司招來的客商,要在工業港落戶,也遭諸多卡殼。按約定,管委會應將凈地提供給工業港使用,但一些土地上,至今還種植著果樹、香蕉等經濟物—這包括出現在裕東公司已辦理了土地證的土地上。
馬怡康承認,裕東公司已辦理120多畝土地證的土地上,還有40畝地沒交給他們,主要是之前出租給承包戶種果樹的期限沒到期,目前還在交涉中。
由于管委會無法及時供地,加上工業港外圍的基礎設施建設滯后,導致工業港招商面臨諸多困難。
裕東公司一位曹姓的副總介紹,過去7年,裕東公司接洽的企業2000多家,意向簽署的300多家,但真正落戶的僅有9家,其中有一家最近又決定退出,正和裕東公司打官司。打官司的主要原因是,裕東公司無法按合約供地。
“我們協助入駐企業辦理了相應的項目前期手續,包括項目備案、環評批復、建設用地選址、土地用地預審批復、公司行政注冊等,最后卻落下無法供地的罵名,主要是政府沒把地交給我們,”徐衛東告訴記者,“辛辛苦苦招來的客商,我們能不珍惜?”
徐衛東還告訴記者,招商過程中,一些客商到管委會咨詢工業港的項目時,管委會的人會說:“那公司不可信,存在很多問題。”
即便如此,徐衛東仍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和當地政府的關系。但這種貌合神離的狀態,隨著一起訴狀的出現,終于被打破。
因無法供地,前述的這家企業將裕東公司連同管委會,告上法院。訴狀中,管委會是第一被告,裕東公司是第二被告。
管委會的答辯,讓徐衛東大為光火。管委會稱,早前,管委會和徐衛東簽訂的《國際工業港開發項目合同書》及《補充合同書》和所有授權,均屬無效。理由是:主體違法、內容違法。
管委會解釋說,隆安縣委、縣政府在關于管委會的主要職責、內設機構和人員編制等三定文件中,沒有規定管委會有權出讓土地、有權授權他人出讓土地的內容,所以管委會作為合同主體和授權書主體均不合格。
“看到這份答辯狀我就傻了。7年前,合法是你認定的。7年后違法又是你說的。”徐衛東說,如果違法,那政府就是涉嫌欺詐—明明知道違法,卻把客商套進來運作。
更關鍵的是,此時徐衛東已在工業港上投入4000多萬元。“這明擺著等我投資得差不多了,再通過法院認定是非法的,好一腳把我踢開。”徐衛東說。
馬怡康告訴《南風窗》記者,管委會確實給法院出具了這么一份答辯狀,但管委會認為之前簽訂的合同和授權是無效的,并不代表就是無效的,最終要通過法院來認定。
現在管委會對過去管委會做出的違法認定,在馬怡康看來,是在糾偏,而不是全盤否定。
官員已不再滿足于后續的長期稅收利益,他們渴望在短期的土地出讓中,也分到一杯羹。畢竟,和長遠相比,眼前是“地塊嗖嗖升值,卻與自己無關”的難受。
徐衛東不這么看,“違法的定性,就是對合同主體和內容的全盤否定,而不只是糾偏問題”。同時,這也不僅僅是對過去管委會認定的合同和授權的否定,而是對過去隆安縣委常委會決議的否定。
當徐衛東為此找到現任隆安縣主要領導時,這位縣領導格外緊張—倒不是因為怕徐衛東,而是因為“暈完了,他們都還在位呀”。確實,當年在隆安力推“以商招商”模式的歷任主要領導,大都還在重要的崗位上。“以商招商是隆安縣、南寧市過去很多領導都曾力推過的項目之一,獲得了包括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馬飚的肯定和支持。”徐衛東告訴記者,但現在的管委會卻一紙否定。
隆安方面至今沒有撤回這份對過去全盤否定的答辯。如果,從上到下、從歷任到現任,都默認這份答辯狀。或許,一開始,這些都是專為“徐衛東”們設計好的。
走到今天這局面,和隆安縣領導的頻繁更換有關—從2006年至今,這里8年換了6任縣長、3任縣委書記。受對歷史問題的理解角度、政績考核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難免出現新官不理舊賬的現象。
但根子在于,隨著地塊不斷開發,原先這片生地逐漸成熟、升值。變化了的新局勢,要求利益再平衡。
一種解釋是,官員已不再滿足于后續的長期稅收利益,他們渴望在短期的土地出讓中,也分到一杯羹。畢竟,和長遠相比,眼前是“地塊嗖嗖升值,卻與自己無關”的難受。
要命的是,土地出讓金上繳后,按照合約,政府還要從財政中拿出等同于土地出讓金的金額來補貼企業的開發成本。他們不樂意了。但當下的執政者可能忘記了:7年前,這片坡連著坡的山地,是沒有任何開發價值的。那會兒,40歲的徐衛東常常被當地人嘲諷說:“都說你們浙江人聰明,搞不好就哭著回去。”
巨大的利益往往蘊藏在巨大的風險中。當初,那些無商人問津的爛地,一畝不過幾千塊錢,但經過平整開發及周邊的不斷發展后,地塊逐漸熱起來了。每畝地的價格,已升到了18萬至21萬元。
本著誰投資誰受益的原則,裕東公司開始進入了收獲期。在服務企業通過當地國土部門辦理土地證后,裕東公司每畝可獲得3萬至8萬元的中介服務費—主要包括前期招商成本和后期土地開發的費用,當然也包括利潤。
到了今天,裕東公司為落戶企業提供約300畝地,并上繳近1000萬元的土地出讓金。這個過程中,裕東公司也得一些中介服務費。但和已投入的4000多萬元比,仍處于虧本狀態。不過,隨著后續的開發和企業落戶,虧本狀態有望扭轉,且回報率會越來越高。
在當地一些官員看來,如果裕東公司投資回報率低,甚至是虧本,他們從財政拿錢補貼企業的開發成本,還情有可原,現實是:窮縣還要從財政中拿錢反哺富商。這讓當地一些官員認為,當初管委會和裕東公司簽訂的這份合同,就是“賣國合同”,與自身直接利益無關甚至“受損”,所以沒動力支持裕東公司的后續工作。
答辯狀中,管委會直接提出了自身和裕東公司都屬違法的觀點,無疑將長期以來的種種不滿,完全公開化。
“你吃肉,還得讓別人喝湯。”一位深諳官場之道的朋友告訴徐衛東,現在的問題是,即便當地政府收回原先的答辯,隨著土地升值,也是到了以商招商利益重新調整的時候了。否則,后續工作,地方政府表面上支持你,行動上拖拉不配合,結果將是“大家都翻不了身”。
“合同可再完善,利益可再調整,但前提是承認原先大合同的合法性。”徐衛東默默接受了這位朋友的建議,但他無法接受的是:管委會突然對過去的全盤否定,并做出了“違法”的答辯。
“這是很多人都沒法接受的!”說完這句話,徐衛東將瘦小的身子朝身后寬大的沙發重重一躺。整個身子深陷其中,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