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山西副省級大員們的紛紛落馬,并不是完全屬于時政范疇的事件,它更是經濟改革尤其是資源要素改革停滯的產物。在資源要素沒有完全市場化的情況下,外部資本必然和內部審批權形成“合謀”,共同瓜分屬于別人的資產。尋租是洶涌的暗流,所謂煤礦業的“國進民退”只是問題的表象。
按照一個常見的維度理解,中國商品經濟領域的改革是從改變商品市場的價格“雙軌制”開始的,在商品這個末端市場,市場化程度已經極高,因為所有人買賣商品都是自由定價。但在更為重要的要素市場,包括資金、土地以及煤炭等,改革并不徹底。因此,生產要素市場的價格“雙軌制”成為“先富人群”的套利工具。
煤老板的奢侈、涉煤腐敗官員的荒淫以及采煤區農民的現狀,這些冷酷的社會截面是中國要素市場改革斷裂的后果。處于輿論漩渦的涉煤政商利益圖譜只是中國經濟暗流的一個樣本,這背后折射了中國經濟啟動新一輪改革的必要性。而改革的突破口,必然是要素市場改革,特別是資源要素價格改革的再次啟動。
本省“出產”的省委常委半數被查,這不是光彩的事,但這個反面政商樣本卻可能為下一步的經濟改革指明方向。
截至目前,在中紀委查處的山西高官腐敗案中,原本有13名常委的省委班子,數月之內前后就有5人被查。如果換個“口徑”統計,那么山西本省培養的省委常委中,更有一半落馬。這種高官落馬的頻率和數量,在改革開放以來各省級地方行政系統中實屬罕見。煤炭的“黑金”導致了高官的集體墮落。
煤炭是山西經濟的命脈。按估計,與煤相關的產業曾占山西全省經濟總量的60%以上。黑色的煤炭產業,曾創造出山西長期高于全國的GDP增速,但也衍生出晉官黑色的錢權交易和仕途浮沉。
在每一樁煤炭腐敗案中,一張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網都隱約可見。來自江浙富裕地區的“主婦投資者”、產煤地的村長、本地的明星女常委,以及金道銘這種曾貴為中紀委副秘書長的省級領導全都牽涉其中。
金道銘是山西本輪落馬高官中少數有過中央任職經歷的高官,其于2006年從交通部調任中共山西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從目前的公開信息看,金道銘的腐敗行為主要發生在房地產領域,但其對煤炭產業的興趣其實也不小。在赴晉任職后不久,他便開始“涉獵”煤礦。他并不是分管煤炭工業的省領導,但他卻“獨辟蹊徑”,主持起了煤焦反腐運動。
從2008年開始,山西省轟轟烈烈地發動了煤焦領域的反腐運動。僅2009和2010年兩年之內,“反腐”清繳資金即達300多億元,相當于山西省一年財政的1/3,處分黨員干部近9000人。但事后來看,這種“反腐”行動可能只是金道銘提高自己在煤炭領域影響力的手段。在被查后,便有報道稱金道銘可能涉及山西部分國有煤礦的賤賣,“數億”的煤礦被折價幾千萬賣給其“熟人”。
真正的煤炭腐敗來自于“民資”和權力進行共謀,在非市場化的市場中,對寶貴資源的大規模賤賣。而這背后,卻是采煤區失地農民的孤立無助和“先富人群”在物欲世界的一路狂奔。
白云是本輪被查山西高官中,在山西工作時間最長的一位,達38年,被查前,官至山西省委常委、省委統戰部長。根據公開報道,她在當地地級市任職期間,曾和涉煤商人過從甚密,而當地煤炭產業私采亂采嚴重。由于煤商露天盜采淺層煤破壞土地,曾有多起失地農民維權及有小規模的治安事件發生,但一些煤商由于“背景硬”,總能安全過關。
作為一省最有權力的十余個人之一,“省委常委”所構建的利益關系網極廣,但這張看似錯綜復雜的網絡,其運作邏輯卻異常簡單。盡管多數案件并未結案,但綜合各種公開信息,《南風窗》特約記者梳理出了煤炭腐敗的最為主流的兩種操作方式。
最明顯的一種是“權力保護傘模式”,即官員用手中權力為不法煤炭企業保駕護航,后者非法開采,或以極低成本拿到開采證。舉例而言,一些企業以“土方工程”等名義拿到土地使用權,卻大肆超采和盜采煤炭,而監管者不聞不問。這類似于地產商把工業用地變成住宅用地,而規劃國土部門視而不見一樣。在這種模式中,官員匿名入股的情況極為常見。
另一種模式則較為隱秘,可稱為“國有資產流失”模式,即對國有煤炭資產以低價賤賣或以高價從民企手中買入煤炭資產。2008年開始,山西進行了煤炭產業重組,這成為部分官員和商人進行利益交易的好機會。官員“打招呼”,干預國有煤礦價值評估和資產交易,謀求尋租利益的情況屢見不鮮。
除以上兩種尋租模式之外,不少參與煤炭產業的民營資本還抱怨,在煤炭稅費征收環節,基層政府隨意性很大,征或不征、征多征少等問題上,腐敗空間很大。
但換個角度看,這些民營資本所受的“怨氣”,以及它們對煤炭業“國進民退”的質疑固然是實情,但這些情況并非中國煤炭腐敗的枝干,而僅是梢末。真正的煤炭腐敗來自于“民資”和權力進行共謀,在非市場化的市場中,對寶貴資源的大規模賤賣。而這背后,卻是采煤區失地農民的孤立無助和“先富人群”在物欲世界的一路狂奔。
一般而言,中國多數“先富人群”的獲利途徑和技術創新的關系不大,而多半采取極為原始的貿易方式,即對某種生產要素“低價買入、高價賣出”。在民間借貸領域,這種要素資源是銀行流出來的資金,而在大宗商品市場,煤最具代表性。
投資煤礦的資金分兩類,一是產煤區本地的資金,二是外來的資本。對第一種來說,隨著其不斷做大做強,其和地方政府的捆綁越來越強。由于我國不允許地方政府作為主體直接對銀行舉債,而對基層政府設立投資平臺來舉債也有諸多限制,因此這類企業時常扮演著地方政府的融資平臺或經濟增長發動機的角色,曾被質疑“7000萬嫁女”的邢利斌便屬于這類。
第二類資本屬于外來,最為突出的莫過于溫州商人的資本。溫州人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炒房,而其投資煤礦則稍晚,投資的高潮發生在2005年至2007年這段時間。有數據顯示,在高峰階段,溫州商人對山西煤礦業的投資存量超過1000億元,幾乎收購了當地一半的中小煤礦。除溫商之外,來自于福建的資本也不可小覷,但后者的敏感程度不如溫商,進入山西、內蒙古等地煤礦產業的時間也晚于溫州人。
相比承擔一定“社會責任”的本地資本,外來資本的“逐利性”更強,因此對“低成本”的追求越發強烈,而這種“低成本”必然意味著成本的轉嫁。換言之,意味著別人的“高成本”,而成本“轉嫁機制”的建立很大程度都有賴于權力的護航。比如,部分民營資本非常熱衷于露天煤礦,但問題在于,山西多數地區并不適于流行于內蒙古的露天開采。因此,在有些農地密集地區,煤商和農民沖突不斷。
以被稱為“礦叔”的一位福建商人為例,其采煤曾造成當地林地毀壞1300多畝,耕地毀壞150多畝,并引起和村民的沖突,造成14人重傷。“礦叔”曾于2010年以“非法占用農用地罪”被山西當地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刑3年。但此后的兩年間,他多次被捕,而每次都會被取保。在法律面前,煤商“金剛不壞”的奇怪現象足以引發外界種種猜測。
2008年開始,山西開始整頓煤礦,而隨著2009年出臺《山西省煤炭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整合進入高潮。按照計劃,在經過一輪兼并重組后,山西絕大多數中小煤礦都將被收歸國有。不過,這一輪整頓引發了強烈的反彈。國有資本強勢進入,被民營資本質疑為“國進民退”,而更有民間團體向高層上書,要求對山西政府的做法進行審查。
有特權的人可以拿到更低價格的生產要素,獲得不公平的競爭優勢,比如更低價格的資金、土地,當然還包括了煤礦。
在當下的中國,促進民資、扶植民資已然成為一種“正確的話”,但這種價值并不是解決所有經濟問題的萬靈丹。當一邊是自由流動的逐利資本,一邊是嚴格管制的資源富礦,尋租在所難免。通過尋租,民營資本很容易撕開管制的竹籬,賺取倒賣資源的差價。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管理和調控的措施恐怕都會失效。
近10年來,山西展開了數次煤礦大整頓,但每一次整頓的效果距離政策初衷都有相當距離。相反,在不斷的整頓之中,反倒出現了倒賣資源的“高級模式”,即部分神通廣大的民間商人熱衷于倒賣采煤的牌照,而不是自己采煤。“轉手一賣,上億進賬”,顯然,這種高效的盈利模式背后必然有著權力的影子。
可以說,“晉官難當”這個說法,就和中國證劵市場監管官員要面臨的尷尬一樣。對管制者來說,“賺錢太容易”的地方總會有更大的權力介入,腐敗和尋租先是成為一種“特許的例外”,隨后便成為“共謀的習慣”。
因此,“偽市場化”的改革方案解決不了真問題,反倒意味著比嚴格管制更嚴重的尋租,資源品市場最終會成為“先富人群”的套利場所,而市場對資源正常配置的機能將喪失殆盡。因此,沉寂多年之后,我們必須再回到資源要素市場化改革的軌道上。
為什么要市場化?最簡單的理由是,在一個市場化的市場之中,所有參與者都“一視同仁”,市場的價格機制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按照基本的西方經濟學理論,稀缺的資源最終得以發揮其最大效用。中國的改革從本質上來講,目的就是如此。
以煤炭為例,在煤價波動,特別是價格大幅下降之時,生產者便會抱怨是“煤電聯動”機制的缺乏使然。簡單來說,就是電價是管制的,那么作為發電成本最大板塊的煤價卻是市場化的,那么整個鏈條的價格風險分擔機制便被割裂。因此,價格的風險永遠都是煤炭提供者來承擔。
這種抱怨不無道理,加上矛盾直指飽受詬病的電力系統管制,因此占據了主要的輿論版面。但換個角度看,在這個鏈條的前端,即煤炭生產環節,同樣并未完全市場化。
不久前,為促進煤炭產業的復興,山西省物價管理部門推出了對煤炭開采、運輸環節的收費“減負”措施。但對于重振煤炭產業而言,這個做法可能是南轅北轍。因為,煤炭生產的成本不是太高,而是太低。煤炭生產的價格一直被人為地壓低,而這個壓低所節省的成本,則很可能成為尋租帶來的收益,被管制者和突破管制的資本分肥。
沒有完全市場化,在于改革曾經斷裂,因而形成資源要素價格的“雙軌制”,其最終成為少數人套利的工具。此“雙軌制”并非煤電領域常說的“電煤價格雙軌制”,即電煤供需雙方依據的兩種不同定價機制,而是和改革開放初期的商品和資源價格“雙軌制”一脈相承。
改革開放初期的價格“雙軌制”并不讓人陌生。國內一些知名的企業家在成功多年之后,還用自己當初倒賣玉米等大宗商品,賺取人生第一桶金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白手起家的艱辛。但實際上,他們是利用權力從商品價格“雙軌制”中進行套利的典型。簡而言之,商品的配額和價格需要政府審批,在這一端,價格很低,而在另一端的“黑市”,價格可能是兩到三倍。那么,拿到了政府的批條,也就拿到了大把的錢。
現在,中國已經完全廢除了商品領域的價格雙軌制,但資源要素領域的價格雙軌制則一直存在。“雙軌制”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對一個企業而言,在其產銷的價值鏈條上,末端的商品價格已經自由競爭,但在前段的生產要素市場上,競爭并不自由。有特權的人可以拿到更低價格的生產要素,獲得不公平的競爭優勢,比如更低價格的資金、土地,當然還包括了煤礦。
就煤礦而言,開采權的獲取主要由地方政府來確定,而且省市縣等各級政府都對采煤許可有或明或暗的生殺大權。因此,各路資本在采煤業上的競爭,早已不再是提高煤炭開采效率和安全指標之類的市場化手段,而是通過錢權交易,以期進入市場正常價格軌道之下的另一條“優勢價格軌道”。
就相對較早的資源要素市場化改革而言,房地產可算一個典型。國土資源部要求在2004年8月31日前協議出讓土地必須終結,而在此后,所有經營性土地將采用“招、拍、掛”方式進行公開轉讓。這次改革盡管被認為不夠徹底,比如蘿卜招投標的情況依舊存在,但從整個市場而言,“831土地改革”無疑是資源要素改革的正面樣本。此前,地產商拿地可能只需要市長一句話,其中尋租空間可想而知。
在資金要素領域,目前國家力推的利率市場化也在于解決資金價格“雙軌制”的問題。靠近權力的人可以從銀行體系借到低成本貸款,然后轉貸進入民間借貸領域套利,兩條資金價格軌道之間的差價隱藏著巨大的尋租利益。
同樣,對于煤炭領域而言,扭曲的價格機制造就了“礦叔”、“房姐”這樣的“先富人群”和落馬的涉煤高官。而對于那些沒有進入這個利益圈子之中的普通人來說,資源要素倒賣這種“大生意”,永遠是阿拉丁神燈式的致富神話。
今年上半年,山西省GDP增速僅為6.1%,列全國倒數第三。山西高層公開表示,將推動煤炭管理體制改革,改變山西舊有發展路徑。事實上,山西只是中國經濟的一個縮影,需要改變的也是整個中國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