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先生說,語文者,口頭為語,書面為文,是說“語”與“文”既有聯系又有區別,二者對立而統一。多年來,我們對“語”與“文”不加區別,以為書面之“文”與口頭之“語”完全一致,這是很大的誤解。
我們一直將書面上的“識字”與口頭上的“讀音”混為一談,以為讀出了“音”,便是識得了“字”。清末以來,學界流行的看法是,由于漢字難于認讀,所以中國多文盲,改革的出路在于漢字的拼音化。對此許多學者有不同意見,民國初年,杜亞泉先生在《東方雜志》撰文說:“國民識字之少,由于教育之制未備,不能歸咎于文字。否則,滿、蒙、藏之文皆標音,何以其民識字者也不多?”若取歐美諸國學者“所著政法、哲學、教育諸書,朗誦于俗人之前”,試問能否理解?若不能理解,“言文一致之效”又在何處?
呂思勉先生更指出,言文不一致,“乃文章進步之故”,“文章愈進,則格法愈奇,規律愈整,口舌與筆札之間,愈相‘懸隔’,此乃‘自然之勢’”。語言本無形狀,“只能口耳相傳”,耳聞變而為目見,即是無形變為有形,文字于是形成。書面語言區別于口語在于目見與耳聞有異,耳聞速而目見遲,“目見可重復再三,耳聞則不能”。文章之所以可貴,“為其能達意,有感人之力”。“口舌之間,無論如何巧妙”,必不能如文字之簡練、潤飾。所以“一國之文明程度愈進,則其文字越精深”。做文章也是如此,郭沫若晚年的詩作刻意地口語化便顯見膚淺與庸俗,口語化的詩作在消解詩歌的神秘化和貴族化傾向而彰顯大眾化、生活化的同時,也消解了詩歌的意蘊,由于過分直白淺露,使詩歌失去獨立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口頭之語如何過渡到書面之文?桐城派古文家張廉卿說:“欲學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并顯,而法不外是矣。”學習寫作的不二法門,端在于經由諷誦以熟習范文的聲韻、節奏、語調,由是借鑒吸收、潛移默化。因此,下筆千言,決不等同于信口開河。論辯滔滔的言說化作汪洋恣肆的文章有一個艱苦摸索,不斷推敲的過程,并非說話般隨意。能說話未必能作文,盡管說話與作文的基礎同樣是思想和詞匯。賈平凹說:“樹木、花草、莊稼都還是才冒出土地的嫩芽時,看似一樣,這就曾使我輕浮和狂妄,以為自己也將了不起,無所不有。但這些嫩芽長到了一定的高度,它們就分出了樹木、花草和麥子、谷子。植物長什么樣子,多高多粗結什么果實,那是品種決定的。看古今中外那么多的天才作家和天才作品,而自己原來是那么柔弱和渺小的種類,這曾使我垂頭喪氣,飽受打擊。我能不能還寫下來?”這是坦誠的心路歷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書面之語有文體之分,曹聚仁先生論雜文與小品文的不同說,“比如一家園林,小小臨水的亭子,矮矮的籬笆,太湖石的條凳,那是小品文;至于豆棚瓜架,雞籠茅舍,以及掃帚拖把那一些可說是雜文”,這是從形式上來分析。接著他又從意識上來分析:雜文不作無病之呻吟、幫閑之消遣,當然不像小品文那樣含蓄、雅馴。雜文中“有可怕的詛咒,有沉重的嘆息,有凄慘的叫號,有蓬勃的憤情,卻很少有會心的微笑”。
書面之文的推敲是使思想更為縝密與清晰,語言更為美好——無論質樸自然,還是絢麗典雅,總之讓人賞心悅目,朗朗上口,可品味,可回味,由此,書面之文的經典完全區別于日常生活中的口語,然日常生活及其口語又永遠是書面語言發展的源泉與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