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日,臺北舉辦了一場名為“新春開筆”的儀式,下面是儀式上的一個場面:
馬英九之后走向會場,一桌一桌端詳各位書法家、新移民、海外友人寫的書法。馬英九走到一位印度尼西亞新移民桌旁,原來寫的是“馬上有錢”,馬英九樂得哈哈大笑。走了一圈后馬英九非常開懷,臨走前回頭連說了幾聲:“謝謝、謝謝,謝謝你們。”(臺灣《中國時報》2014-1-21)
引得馬英九開懷大笑的“馬上有錢”,正是引領萬馬奔騰的“馬上體”語言的“頭馬”。隨著農歷馬年的到來,“馬上有錢”“馬上有對象”“馬上有好運”“馬上有一切”之類的“馬上有××”裹挾著人們各種各樣的美好愿望呼嘯而來,爆紅于網絡世界,爆紅于海峽兩岸的華人萬姓。各類報紙的“馬上體”標題也赫然醒目:
“馬上有錢”送給你,紅火過大年。(《瀟湘晨報》 2014-1-21)
新茶沒上市,茶農也“馬上有錢”。(《濟南時報》 2014-1-21)
馬上有“禮”,明珠生肖卡今開售。(《大連晚報》 2014-1-22)
那么,“馬上體”句式與之前一般的“馬上……”有何不同?為什么它能夠迅速躥紅呢?
“馬上體”之前的“馬上”,要么用為詞組,指“馬背上”,要么用為副詞,表示“立刻”,其用法一般都是很單純的,詞語形式和詞語意義的對應是單一的、明晰的。上述“馬上體”的“馬上”作為單一的詞語形式,卻在同時對應著不同的詞語意義,而這種“一對多”的形式與意義的關系又是人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的,其用法無疑是頗為新奇的。求新求異是人們在言語活動中的一種普遍心理。使用“馬上體”,“馬上”在表層的字面意義之外,還傳達著某種深層意義,在表層與深層之間,自能獲得一種別樣的表達樂趣。“馬上體”的大背景是馬成為農歷甲午年的生肖。作為2014年的代表,馬象征了人們馬上就要到來的充滿轉機與變數的新生活,“馬”字自然容易引起人們的關注。例如,在現實世界,人們以馬的形象制作各類玩偶,而“馬上體”則是這些玩偶在語言世界的表現形式:馬背上放一摞百元大鈔,就是“馬上有錢”;馬背上放一只茄子,是為“馬上有一切(茄)”。這些“馬上”字面上的意義是“玩具馬的背上”,而實際上傳達的是“馬年到來,立刻……”的美好期望,臺灣人寫給馬英九的“馬上有錢”還與馬英九的姓氏相關。“馬上體”的內涵如此豐富,表達方式如此委婉曲折,無怪乎引得眾網民各自別出心裁,創造性地使用“馬上體”了。
其實,引人遐想的“馬上體”并非始自今日,遠者可追溯至明清瓷器“馬上封侯”,以猴子騎馬的圖案寓意即將封官拜爵;近者可參照2008年馬英九競選臺灣地區領導人前后的“馬上好”——馬英九上臺就好/立刻會好。可見,“馬上體”的產生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是社會生活的生動活潑的反映,它折射著、記錄著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大眾心理與追求:在封建社會人們渴望升官拜爵,在新時代人們期望社會安好,個人有錢幸福。
從語法方面進行分析,人們用“馬上體”造出的句子大都屬于歧義句式,是由詞語多義造成的歧義句。“馬上”可以當“馬背上”“馬英九上臺”等很實在的意思理解,又可以按“立刻”的副詞意義理解。這樣,“馬上”同時關涉“表”“里”兩種意思。在語義上,兩種意思里有一個是表達重點,指物借意;在語言形式上,“表”“里”兩種意思又可以并行不悖,各自都可講通。相應地,就出現了一個句子形式同時對應兩種句子意義的情況。以“馬上有對象”為例,表層意思是對眼前實物的描寫,即“玩具馬背上有一對小象的模型”;深層意思則是表達主體在社會生活中強烈的愿望——立刻擁有一位甜蜜的愛人。就修辭方式而言,“馬上體”可歸屬于雙關修辭格里的“表里雙關”。雙關修辭格的表達特點是委婉曲折而又情感深沉,因為在古代吳地的情歌里經常使用,所以它又被稱為“吳格”。同樣,使用“馬上體”傳達自己的心聲,就顯得既不過分直白,又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
再從語言認知上進行分析。人類語言的產生和運用,都是可以透過人類的認知能力和認知方式加以解釋的。在此,我們不妨借用英國著名語義學家杰弗里·利奇的理論來說明這個問題。利奇在其《語義學》一書把詞義劃分為一些不同的類型,即在詞語基本的理性意義(概念意義)之外還有六種意義。其中有一種意義稱為反映意義(有的學者譯為“聯想意義”),利奇說:“在存在多重理性意義的情況下,當一個詞的一種意義構成我們對這個詞的另一種意義的反應的一部分時,便產生反映意義。”(杰弗里·利奇著、李瑞華等譯,《語義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 22-23頁)例如,漢語中“殘廢”一詞既有“殘缺無用”的意義,又有指稱“殘疾人”的意義(《現代漢語詞典》收錄有該義項,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報紙雜志等媒體也使用過),當使用這一詞語,用作“殘疾人”的意義時,人們會自覺地聯想到“殘缺無用”的意思。“殘缺無用”就是“殘廢”一詞“殘疾人”義項的反映意義(或稱聯想意義),正是因為這種不良的反映意義,該詞越來越招致人們的反感,現在基本上已經退出了交際領域。
這就是說,當一個詞語具有多重意義時,就具備了產生反映意義的基本條件。“馬上體”的“馬上”正是這樣一個詞語,據《漢語大詞典》,它有“馬背上”“即時,立刻”等不同的義項。因此,盡管一般說來,具體語境下的詞語只能有一個意義,我們看到“馬上”還是有可能聯想到它不同的義項的。但在人們的認知上,這種聯想的發生還必須具備一個條件,即“一個詞的意義只有由于出現的頻率較高,并且人們對它較為熟悉,或者通過聯想的力量,而且有很強的啟示能力的時候,才能以上述方式‘扯’到另一種意義上去”(同上,第23頁)。“馬上體”的“馬上”,情況如何呢?它的本義是“馬背上”,現代基本義卻是“立刻”,馬這種動物在人類現代生活中已經不再重要,于是“馬上”的本義已經很少用到,《現代漢語詞典》甚至沒有收錄其本義,人們熟悉和常用的義項只有“立刻”,因此“馬上”的“立刻”義項完全具有被用為反映義的條件。由此可見,人們對“馬上體”的創造,對其“表”“里”兩重意義的巧妙運用,完全符合人類一般的認知規律。
綜上所述,農歷馬年“馬上體”迅速走紅并不是一個完全偶然的事件,其句式意義多解、雙關修辭法有著悠久的歷史,是中華民族一種含蓄而深沉的情感表達方式;在語義認知方面,它以詞語顯著度低的理性意義折射其他顯著度較高的理性意義,合乎人類普遍的認知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