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殺我?”——“為什么!你不是住在河水的那一邊嗎?我的朋友,如果你住在這一邊,那么我就會是兇手,并且以這種方式殺你也就會是不正義的;但既然你是住在.那一邊,所以我就是個勇士,而這樣做也就是正義的。”偶然翻到哲人帕斯卡爾《思想錄》中的這段話,好像他特意寫給我們看的。
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那個經常出現在街角的異族少年。每次走過我總想繞開他,同時又用自己貧乏的想象去填補他模糊的面貌——他的雙手永遠插在單衣口袋里,感覺總在瑟瑟發抖。他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們”沒有“真實面目”,始終都是建構的對象與想象的投射。今天傍晚路過那個街角時,我鼓起勇氣看了一眼他的雙眸。那里閃著與我瞳孔不一樣的光芒。他眨了一下眼。或許,他此刻也在這樣想著我。
世界逼仄,“他們”和“我們”被日益局促的時空擠壓在一起——近得看得清他的鼻息,聞到他的氣味,感到他的體溫。即便他與我之間沒有了距離,卻還是遠隔萬里。我仿佛聽見腎上腺素注入血液的聲音。我不知道,下一秒他會做什么。可能是怒吼之后風卷殘云的撕咬。我和他是荒原上不期而遇的兩頭獸。恐懼之下,我的內心在尖叫。我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做什么。他者每一刻都在考驗我們的底線——做人,還是做獸?或許,僅僅是相視一笑;或許,僅僅是擦肩而過。他者是我的鏡子。通過他們,我才看清了自己。
我們可以選擇無視,卻無法逃避“共存”。我們每天都在“遭遇”他者——我們總在尋找各種標簽,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差異永遠大于相似:家鄉、口音、語言、膚色、家庭、童年、教育、職業、收入、階層、信仰、嗜好、性向……河網密布,縱橫交錯。無論你在意與不在意,“他者”都在那里。所有人本可以站在河水的同一邊,所有人也可以在所有人的那一邊。可以選擇逃離,遠遠地離開他們。我并非自己的主宰,他者界定著我。
如果他在河的那一邊,我會對他做什么?心底深處的聲音告訴我,我可能會選擇做“勇士”,但沒有絲毫榮耀可言。回到家,掃到同一層書架上還有另兩本書——《他者的眼光》與《包容他者》。書脊上的標題似乎在死死地盯著我。那一刻我似乎感到,莫名的恐懼才是最令人恐懼的事實。“如果在生命中我們是被死亡所包圍的話,那么我們的健康的理智則是被瘋狂所包圍。”孤獨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一九四四年寫下了這句話。他所說的或許并不是二戰的終結,而是一個人類紀元的開始。
這仿佛是一句讖語,但愿不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