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剛去洛杉磯加大讀書,上了李歐梵老師開的一門現代文學的課,記得交的第一篇讀書報告,是閱讀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以下簡稱《小說史》)的體會(本文據劉紹銘等譯本,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主要是談夏先生對于女作家的批評,凌叔華、丁玲和張愛玲等,具體怎么說記不清楚了。其實那堂課的主題是討論中國現代文學與女性問題,參考書包括剛出版的周蕾的《婦女與中國現代性》一書。由于這本書周蕾在北美的中國學領域嶄露頭角,一鳴驚人。從后設觀點看,當時人文學界“后學”風勢正盛,此書以女性主義為視角,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話語著實來了一次顛覆。書中有批評夏先生的地方,似乎把他看成是冷戰時代的學術代表,也在暗示某種“后現代”批評范式的轉換。這本書確實不同凡響,但我的理論修養不夠,不少地方讀不懂,反而《小說史》使我感到親切,那種犀利、感性的批評方式很對我的胃口。我申請去洛杉磯讀書,本來是慕李老師的名,也是他的促成而能如愿,沒想到從此就轉向現代文學,而夏先生的《小說史》也起了引路的作用了。
不過寫這篇文章另有觸機。去年秋季我在上海交大給本科生上一門課,題為《中國現代小說里的革命與愛情》。聽到夏先生謝世的消息時,學期正要結束,在收學生交上來的期末論文,不由心頭一顫。近五十個學生,從論文題目看,有十篇寫張愛玲,七篇寫魯迅,寫沈從文與錢鍾書的各五篇。不由得想起夏先生的《小說史》,于一九六一年出版時,即聲稱以“文學價值”為“批評標準”,并斷言現代文學以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張天翼為圭臬。此論石破天驚,后來爭議不斷,至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世界風潮與中國文壇幾經變幻,然而哲人雖逝,善言猶在。其實我在課上只講了張愛玲的《封鎖》,對《圍域》只字未提。寫張愛玲的幾乎全是女生,首選《傾城之戀》,其次《紅玫瑰與白玫瑰》,再次《金鎖記》,論文中不乏青澀一代感情成長的體悟,多半因為張氏那些傷心刺骨的愛情故事,帶來人生的啟蒙。我想學生們的作者取合,與夏書沒直接關系,受我的課堂講授的影響也有限,很大程度反映了當下年輕人的閱讀趣味,因此回過去看當年夏先生關于作品文學價值的論斷,真可謂犁然有當于人心焉。
本文談不上對《小說史》作全面回顧,僅就當年普實克先生與夏先生之間的爭論以及與《小說史》寫作有關的兩本參考書談點體會。
一九六二年,《小說史》發表的次年,捷克漢學家普實克寫了篇書評,題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基本問題》,發表在歐洲一流學術雜志《通報》上。一開始就說該書對中國現代小說充斥著政治意識形態的“主觀偏見”,缺乏“科學與客觀”的態度,在資料方面掌握不足,更缺乏系統的研究方法。這可說是一篇十足的“惡評”,夏的“反共”惡名由是而起。夏先生也不示弱,于一九六三年發表了《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科學”研究》的回應文章(普、夏兩文見李歐梵編The Lyrical and the Epic,1980),針鋒相對,反唇相譏普實克的“客觀與科學”不外乎重復了大陸文學史的觀點,實是意識形態的先人之見,根本的失誤在于他對于文學的理解,即在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與“歷史使命”時,忽視了文學自身的特性,把文學淪為“歷史的侍女”。當普實克在指責夏對中國革命的歷史及為此發揮了巨大功能的文學缺乏同情時,他一一表明觀點,從晚清吳趼人、李伯元的譴責小說起,就表達了改造中國的要求。至五四“文學革命”方拉開反帝反封建的大幕,對于陳獨秀、錢玄同、李大釗等代表的激進路線青睞有加,對于魯迅的戰斗精神及其文學上的豐功偉績更贊不絕口,甚至對“左翼”領袖周揚的政治職能也給予足夠的同情。說到延安解放區,普實克在指斥夏志清企圖矮化其意義時指出:“在解放區所發生的涵蓋所有領域的改革,或許是整個中國人民歷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而文學在激發人民群眾的創造力和動員文化工作者的積極性方面,也取得了史無前例的成果。(第205頁)這些論點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與當時大陸的文學史“正典”話語并無二致,然而作為一位東歐漢學家,能表述得如此系統而徹底,確實令人起敬。
普實克無疑在捍衛中國現代文學的“主體性”,他指出夏的“目的是在新文學中發現有別于左翼批評家與文學史家所說的另一個傳統”。這一語中的,夏也自覺其“異端”傾向,在回應中說:“是的,普實克痛斥我的‘膽大妄為’,我竟然敢于另起爐灶,公然無視那些中國大陸的權威批評家以及迎合這些批評家的少數歐洲漢學家,而實踐我的獨立判斷。”(第233頁)這里確如普實克所尖銳批評的,夏先生有意識形態的問題,但不等于完全漠視中國現代文學的主體性,更確切地說,在他那里政治與美學之間是分裂的,而前者的偏見沒有妨礙后者的灼見。再說他最初受饒大衛教授之聘,與之合作編纂具“強硬”反共立場的《中國手冊》,到次年饒想繼續聘他,并加薪,但夏先生決意從事文學,便毅然離去,說明他的志向在于文學研究。
兩人的文章花了很大篇幅討論魯迅、茅盾、老舍、丁玲等具體作家,表明各自不同的觀點。不能說普實克是在照搬大陸的文學史話語,如把《孔乙己》聯系到中國的繪畫、詩歌傳統,或講茅盾與歐洲現代主義的深刻淵源之類,在作品分析中有不少細膩精辟之處。他批評夏對于丁玲沒有作系統研究,僅限于《水》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的分析,顯見其不公。夏在回應中承認自己的偏頗,接受了批評。然而畢竟出發點不同,哪怕在作品選擇上也大相徑庭。對于茅盾,普極其推崇《子夜》,認為它是運用科學方法而深刻反映了社會問題的杰作;但夏認為《子夜》枯燥乏味,反而推許茅盾的早期小說《蝕》和《虹》,它們由于政治不正確而遭到文學史的排斥。在夏的分析中說它們是“對于當代中國史的混亂事件的一種含女性氣質的被動的回應”,這一含有個人色彩的論斷在普實克看來,簡直是無稽之談。
如普實克指出,《小說史》的章節標題如“左派作家與獨立作家”、“共產小說”等,彌漫著政治意識形態。這樣的醒目標題跟北美的文化生產機制不無關系,至今仍不乏從政治角度來解讀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傾向。但標題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書中對具體作家的批評,如夏在回應里反復表明的,文學標準應當先于政治標準,所謂“同樣的批評標準應當適用于所有的文學,無論其民族、時期與意識形態的差異,這可說是我的唯一‘教條一’。且不舉他對張愛玲、沈從文等人的評價,他說:“對于魯迅及其后繼者所代表的批判現實主義,對我來說是如此值得稱贊,因此我毫不猶豫地把它當作中國現代小說的唯一值得認真對待的傳統而加以評估。”(《小說史》,第236頁)盡管在他的“傳統”中魯迅等人的地位引人爭議,但這里“唯一……傳統”的提法則意味深長。如果仔細考察《小說史》中“傳統”一詞的使用,可發現其中是充滿張力與回旋空間的。政治“偏見”并沒有妨礙他對作品的認真細讀與敏感體驗,所謂“左派”、“共產”等標簽常顯得蒼白,而富于銳見、予人啟發的個人評判則在在皆是。他對于茅盾的評論:“在中國現代的小說中,能真正反映出當代歷史,洞察社會實況的,《蝕》可算是第一部。”(《小說史》,第126頁)夏反對文學的鏡子反映論,但像這樣的評語也很難說與之完全絕緣。對于繼《蝕》之后的《虹》,盡管茅盾已經“奉正統的馬克思主義為圭臬”,夏認為“從好多方面來說,這也是他作品中最精彩的一本”,又說“《虹》實在是一個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寓言故事”。(《小說史》,第130頁)他指出梅女士的性格“頗為錯綜復雜”,與(《蝕》的女性描寫異趣。“梅女士實在是作者所有小說里寫得最用心,同時也是最引人入勝的女主角。”“在描述梅和柳遇春間婚姻的不和與糾紛時,茅盾用了近百頁的篇幅,細意刻畫這出戲中兩人微妙的心理。在他以后的小說里,再也見不到這樣長度的絕妙文字。”(《小說史》,第129頁)這些論斷至少說明夏對茅盾是作了“系統”研究且相當具“客觀”性的。另一方面夏是如何對待那些既非“共產”又非“左派”的作家的?巴金或是個典型。在巴金專章里一開頭就說:“盡管佳評潮湧,受到群眾的愛戴,我們卻無法從他這一期(按:1928-1937)的作品內,發現任何追求完美的企圖。而這種努力,我們可以在茅盾、沈從文、張天翼身上找到”。(《小說史》,第203頁)如此具殺傷力的評語,也在表明文學標準的毫不妥協的姿態。這里也透露出夏對于茅盾是有點偏愛的,把他和沈、張并列,可見《小說史》的英雄座次也不那么鐵板一塊。
《小說史》的一個突出現象是在論述作家作品時,頻頻與歐美作家做比較,對這些比較,普實克不以為然,認為膚淺而表面。的確如說張天翼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創造者”、老合的《趙子日》“有狄更斯的風味”之類,僅點到為止,不深入探討,然而把這一點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海外被接受的艱難歷程相聯系,至去年莫言拿了諾獎,中國人方覺得有所交代,因此揆之當時的文化語境,夏氏那種比較即使屬“表面”功夫,或在炫耀批評專業及廣博視野,或客觀上便于英語讀者的接受,然而其象征意義則非同小可。某種意義上夏先生在打通中西,從事一種國際接軌的工作。在這一脈絡中來看他的具普世性的“文學標準”,這種“接軌”與其說是政治的,毋寧說更是美學的,因此是富于遠見的。再看那些比較的修辭,一般關乎思想主題、情節與人物的比較,不僅是“模仿”或受“影響”,如沈從文的《夜》:“這老人更代表了人類真理高貴的一面:他不動聲色,接受了人類的苦難,其所表現出來的端莊與尊嚴,實在叫人敬佩。相較之下,葉慈因自己的老態龍鐘而表現出來的憤懣之情,以及海明威短篇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那個患了‘空虛感失眠癥’的老頭子,都顯得渺小了”。(《小說史)),第176頁)在夏先生看來,沈從文與老舍“對中國人的民族性都有深切的歷史性的了解”(《小說史》,第428頁),而沈氏筆下的“老人”當然也是美好“民族性”的表現,相形之下,冷戰的意識形態也顯得“渺小”了。
如果說對于普氏的這些觀點我們耳熟能詳,那么在夏的方面,卻不啻面臨一個自創而具探索性的文學新途。對于中國現代文學這一學科能在北美學界落地生根,《小說史》有蓽路藍縷之功,這一點早有定論,而夏先生要在文學史主流話語之外另建“傳統”,可謂雄心勃勃,這篇回應文章正反映了那種只手縛虎的勇氣。文中有數處引用到西方理論資源,當然跟他所接受的“新批評”理論極有關系,與普實克的論述比照,正顯出地緣文化的差異。這些理論本來是《小說史》的基礎,在回應文章里,對于什么是“文學”、什么是“批評”更有一層發揮。在二十世紀中葉盛行于北美的“新批評”已是形式主義批評的濫觴,視文學文本為自足的體系而強調個人的經驗性細讀,以發掘作品內在藝術質素與美學語碼為指歸,同時排斥以往將作品與社會背景、作家生平相聯系的研究方法。這當然與普實克強調歷史反映與社會功能的文學觀南轅北轍,且針對普氏指責他對于中國革命歷史缺乏“同情”的說法,包括重視作者主體的研究方法,夏特意引證溫薩特(Williams K.Wimsatt)與畢亞斯雷(Monroe Beardsley)合著的《意圖之荒謬》(The Intentional Fallacy)一書,該書于一九四六年出版,被“新批評”奉為金科玉律。據夏的申說,盡管知曉作者的意圖有助于理解作品,但不能把“意圖”作為評判作品的“標準”,也不能對劣質作品表示寬容,無論其作者有多么偉大的理想。夏又援引另一位屬于“布拉格學派”而成為“新批評”勁旅的韋勒克(Rene Wellek)的論述,強調文學研究有別于歷史研究,面對藝術想象的產品,需要的是能實踐“批評”的文學史家,他必須理解、詮釋作品,而在選擇與判斷上必須有一種倫理意義的承擔;文學研究的根本任務在于以美學標準對作品施以“批評的判斷”。夏進一步批評普實克的“意圖方法”,強調文學文本不是歷史的記錄,也不應有歷史觀念的前設,不過這絕不意味著不重視作家的主體,相反,夏在呼喚具某種神性的“孤獨的天才”,能蔑視主宰現下的“時代精神”(Zeitgeist),為其所處的時代與文化創造更為豐富的意義,要比一群隨波逐流的平庸之輩來得更為重要。從這里我們仿佛聽到艾略特與李維斯的回響,文學作為民族文化精神的體現,最終由少數出類拔萃之輩所引領,所謂“大傳統”也由是形成,在這個意義上批評家不啻載負著發現與建構這一傳統的使命。
歷史富于吊詭與嘲諷。自一九八。年代末以來中國大陸發生了“重寫文學史”的實踐,至今成果累累,總體上撥亂反正,由反思革命“正典”而帶來詮釋范式的轉折。就目前高校采用的文學史教材而言,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即聲稱以“文學本體”為批評標準,顛倒了政治與文學的位置。尤其是章培恒先生主編的那部文學史始終貫穿著對于“人性”、“個性”表現的藝術價值的探究,以之作為衡量作品得失的準繩。在現代文學史方面最明顯的是把“現代”的“分期”上推到二十世紀初,甚至至晚清,由是改變了以往定“五四”或“左翼”于一尊的話語。在論及現代文學分期時,章先生批評了把文學當作“政治的附庸”的論調,尖銳指出那種“反帝反封建”的價值標準把許多優秀作品排除在外,而且如果“個體”在文學中缺席,那么“縱是推翻了封建主義的統治,把外來的帝國主義趕了出去,國家強大了起來,卻仍不妨礙其仍在暴君的統治之下”(參拙作《古今與跨界》,第370頁)。章先生以馬克思的有關論述作為其文學史的理論基礎,當然與夏先生的觀點根本不同,然而在肯定文學的獨立地位、普世人性與美學價值等方面顯出驚人的一致性,應當說是全球化境遇促使不同文化之間交流的表征,這從近年來李歐梵、王德威的著作在大陸的翻譯接受情況也可見一斑,夏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刪節本終于二00五年在大陸出版,盡管對他們的批評也一直都在。
夏先生在一九七八年的《作者中譯本序))中說,當年他在耶魯讀書,接受了“新批評”理論,是詩歌方面的訓練,沒上過有關小說方面的課;他決定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有兩本書起了作用。一本是一九五二年出版的阿爾德立基(John Aldridge)編的《現代小說評論選》,另一本是一九四八年北平出版的《1500種中國現代小說與戲劇》。前者以“新批評”為標榜,但收入的許多名文“不盡是‘新批評’派的”;后者是現代文學作品的資料書,夏說“至今還是極有用的參考書”。我想見到這兩本書,或可窺見些許他寫《小說史》的思想顫動。懷著好奇,我查了港科大的圖書館目錄,沒有,卻發現一本在香港城市大學,一本在香港大學。于是通過館際互借制度,看到了這兩本書。
《現代小說評論選》(Critiques andEssays on Modern Fiction,1920-1951)可說是對于三十年里英美兩國在小說批評方面的一次檢閱。收入三十余篇文章,作者大多畢業于英美名校,身居學界要津。嚴格地說,其中泰德(Allen Tare)和沃倫(RobertP.Warren)屬于“新批評”嫡系,有些人不屬“新批評”,如以研究現代小說的空間形式而著稱的法蘭克(Joseph Frank),另如特里靈(Loinel Trilling)等屬文壇學界的名人。他們的文章之所以入選,主要在于對小說的研究,還在于相近的思想傾向。尤其不可小覷的是,這本選集包括艾略特和李維斯,不消說對于“新批評”具有精神導向的作用。
編者在序言里已開始說明編纂這部選集不僅在于提供小說批評的文本,對于有志創作小說的更具參考價值,因其含有“強烈的形式主義的偏見”,此即揭示了“新批評”的特征。其實阿爾德立基本人是個獨立批評家,其小說評論以尖刻著稱。他指出該書不代表一個學派,也不是某種運動的結果,而是他與一些同道都傾向于新批評,藉這部選集展示數十年來英美學界在小說批評方面的卓著成就,足與“新批評”的詩歌批評媲美。夏先生說這本選集是“新批評”的,的確它體現了該派的批評精神,像艾略特、李維斯、泰特、沃倫等人的論文無疑扮演了中堅角色,而某種程度上廣采博收,也可見“新批評”在當時北美學界的影響。由于“新批評”向來重視詩歌批評,這部選集意味著朝小說領域拓展,在美國學界確有劃時代意義。
其實此前“新批評”已關注到小說,布魯克斯和沃倫在一九四三年編過一本《理解小說》,選人數十篇歐美短篇小說,分成小說意圖、情節、人物性格、主題等類別,加以按語,當然體現了“新批評”的看法。這部選集作為大學教科書,后來一再修訂重版;它在中國也很吃香,名為《小說鑒賞)),也有多種版本。新批評注重詩的形式分析,如音律、節奏等,所謂吊詭(paradox)、反諷(irOny)、曖昧(ambiguity)等則屬于作品內在的美學形式。小說批評有其自身特點,如這本《現代小說評論選》所示,幾乎全是個案研究,不對作家生平或社會意義作籠統討論。由于喬伊斯、詹姆斯等人的作品形式愈益復雜,打破了反映現實生活的傳統再現方式,因此小說批評在回應“現代”的挑戰,提出“敘事者”、“觀點”、“空間”等新概念,另如“結構”、“技巧”也是關鍵詞,更多的是從文本結構尋找隱性的美學典律。本來夏先生受的是詩歌批評的訓練,而他選擇中國現代小說作為專業興趣,這本小說論文集無疑起了重要作用。至于是否影響到他的小說批評,這里難以作仔細探討,不過有兩點可注意:《小說史》以經驗批評為主,不隨便套理論,著重揭示作品的感性或情感結構。然而《小說史》十分重視“諷刺”這一與“反諷”相近的中國形式;另外,“新批評”主張排除傳記與歷史的干擾,固然有助于突出文本的獨立性,但走向極端則容易忽略文學與社會乃至生活的關系。這種情況在俄國形式主義那里也有,以致后來穆卡羅夫斯基等人力糾其弊。有意思的是,在“新批評”脈絡中來看夏先生的小說批評,以細讀文本、探尋內在藝術法則為主,同時結合作家生平與社會現實,由是不受“新批評”的限制,卻呈現一種含文化整體的批評視域。說到底,一個優秀的批評家不可能沒有人文關懷與文化前景,在夏先生那里既有“反共”意識形態,也有“民族性”與超越的神性,那是強烈而復雜的。
另一本《1500種中國現代小說與戲劇》由善秉仁神父等主編,一九四八年由北平輔仁大學出版。編者說編纂目的有兩個:一是給年輕讀者提供良好的不含毒素的文學作品,一是向外國讀者介紹中國現代文學。現代小說與戲劇的目錄部分由蘇雪林編纂,前面有導言,對于具體作品有提要。后面作家傳記部分由趙燕聲撰寫。見到這部書時,雖然發黃的紙頁吹彈得破,自覺慶幸。那時蘇雪林寓居香港,大約因為也是個天主教徒的關系而參與編輯此書。目錄里許許多多作家與書名早已被人遺忘,要找也難,現在來看仍具參考價值。想當初能編成這樣一部目錄,不下于一個壯舉了。
導言以作家或團派分類,首先介紹魯迅及其“門徒”及“后來的門徒”,一長串名字,卻沒有胡風等人。提到無數作家,企圖一網打盡,卻顯得混亂,缺乏批評眼光。如在“真正新文學的創造者”下列入姚雪垠、胡風等,很是奇怪。或在論及創造社張資平時,前面加了一小段涉及“舊小說”的代表作家,如徐枕亞、平江不肖生、周瘦鵑、李涵秋等人,顯然不倫不類。如果把導言與目錄所列的近千種小說相對照,像這些“舊派”作品浩如煙海,卻不見著錄,而列了張恨水的五十種,顧明道的八種。有趣的是至今現代文學史家不屑言及的馮玉奇,竟列了五十余種,比任何人都要多。夏先生說“提要部分編得實在太差了”,其實導言也好不了多少,然而基本構架以新文學為主,且大致呈現其廣袤地貌,突出了重點作家,對“舊小說”則不予重視,這些方面《小說史》具同樣傾向。這部目錄給《小說史》提供方便,然而選擇與判斷是更為重要的。就最受夏先生推崇的錢鍾書與張愛玲來說,導言中在最后的“最新群體”中列入錢的《圍城》,說它“具有一種非常原創的風格”,但目錄里卻未提該書。導言里有“女性作家”一欄,從冰心、凌叔華到丁玲等,甚至包括蘇青,卻偏偏不見張愛玲,而在目錄里列了《傳奇》等數種。把這部目錄書與《小說史》對照,也略可反映夏先生獨立的美學判斷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