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頡剛不像吳宓那樣“一肚皮的不合時宜”。顧頡剛對所處時代、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基本認同,并勉力追隨,有“思想改造”的愿望。甚至在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說:“使我早治馬列主義,所成就必當超過今日。”吳宓似絕不會作如是想。顧頡剛更日常的苦惱,更在“政治”(他往往寫作“學習”)與業務(專業研究)孰輕孰重,如何平衡二者,分配其本已有限的精力。日記中的吳宓較少這一種煩擾;他不像顧頡剛似的以學術為名山事業,念茲在茲,于熱心教學、傳授知識外,只求有一己的空間安置其個人興趣,與詩友往還唱和,隨興讀書。盡管有旅歐的背景,生活態度上更像“傳統文人”。
吳宓“邊緣”,“邊緣”這種說法不適于顧頡剛,但顧也不在“中心”。雖進入了全國政協,作為“團結、教育、改造”的對象,與被信任、依靠者顯然有別。顧頡剛對自己的處境、位置了然于心。他有讀報的習慣,關心時事,“文革”期間堅持讀《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即其時所謂的“兩報一刊”。日記對時事政治的判斷,往往與當日的宣傳口徑一致,亦“追隨”之一證。據其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的日記,顧氏不但讀毛,讀恩格斯,且讀報章上“學毛著心得”一類文字,讀《王杰日記》。同一時期的日記,常議論時事、社論及其他政論文字(如林彪的《人民戰爭勝利萬歲》),偶或摘人日記。至于“文革”爆發后顧氏對運動的關注,也應因其子女卷入其中。但運動的詭異,匪夷所思,也每每令他不知所以。得知王力、關鋒出事的消息,一九六七年十月八日寫“白云蒼狗,倏忽變幻,真可訝也”。讀顧氏此一時期的日記,你不免會想,一個終其一生以研究歷史(即使是古史)為業的學人,對于他晚年所經歷的時代的認識如此膚淺,是“思想改造”的成果,還是“專業化”對于人的限制,對人的思維、認知能力的抑制?
或也因此,當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顧氏被迫交出幾十冊日記時,像是還鎮定,說數十年中,唯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六年問“與反動政權發生關系”,“大部分時間仍為治學”。其時未能料及的是,在工、軍宣隊的領導下,他那些有學術訓練的同事,能由其日記中“爬梳”、“鉤稽”出怎樣駭人的“罪行”。這樣說也嫌夸張。其實這種“爬梳”、“鉤稽”,在當時近于“技術活兒”,不待“學術訓練”也能操作。
在顧頡剛這樣的書生,到了“事實俱在”,也就不難“伏罪”。經此一劫,他的日記的書寫方式一變,已隨時意識到“上帝(‘革命群眾’)臨汝”,幾近流水賬簿;避免議論時政,更求政治正確;不再點評時事(某種國際時事除外),記錄傳聞;對學部(即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運動也極少涉及。你無法直接由其本人所述,知曉一九六八年上半年他的處境。但也偶有溢出。如是年七月二十七日,記他注意到理發店“那個最喜歡說話的理發師不說話了”。
顧氏一九六八年一月三日至六月二十五日的日記,為其妻所燒,想必因了日記招致的禍患,卻也因此為讀者留出了想象空間。一九六七年尚能優游的顧氏,在經歷了怎樣的六個月后,被改造得近乎“面目全非”。他不再能不計及雖非預期卻可能的讀者。日記中不再表達對學術的饑渴。偶爾仍會寫一則與學術有關的筆記,更多的時間則用來讀毛主席著作。這一時期的顧頡剛,往返學部歷史研究所,寫思想匯報、認罪書,接受批判,聽訓,應付外調,自說“疲甚”,“疲累甚”,“十分疲憊”。曾因在會上瞌睡“被解放軍所呵”(1968年4月4日)。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面對歷史研究所某人對其“反黨”的批評,顧氏理直氣壯地聲稱:“我不但沒有反黨之心,且很愛黨。”在日記中則寫道:“予面子已撕破,書籍古物亦擬交公,一切任之。”同月二十八日則在日記中說:“疾風暴雨之臨為我生平第一次,自幸多活數年,得見世面,甘苦之嘗,亦見一鍛煉也。”日記中對大字報、批判會對自己的批判,一再辯駁,如駁以其辨古史為“虛無主義”(9月17日);另如駁某人誣自己向歷史所要錢(9月28日);駁某人說自己“是封建主義武裝起來的”,顧氏說自己“一生反封建,所以積聚若干舊書,正是‘不入虎穴,不能得虎子’也”(9月30日)。到了一九六八、一九六九年,日記中的顧頡剛,已全無此種意氣。雖記述極簡,仍不難察知顧氏的處境與心境,大不同于一九六七年。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記自己奉命所寫大字報被評為“毒草”,“予伏罪”。盡管也會因“受誣”而“不成眠”(3月29日)。是月月底,日記中錄有其批判尹達兼批自己的大字報稿,說自己是“國民黨的殘渣余孽”,不曾改造好“反動的世界觀”,“一出口就放毒”,“一生罪行累累”,“是一個被管制的人”(3月31日)。但看到題為《魯迅先生怒斥顧頡剛》的大字報,仍不免“心情激動,覺心旌搖搖,如船在漩渦中轉,將掌不住舵”;由此后的日記看,他對這種說法,絕不能接受,而當天日記中寫的卻是“真觸動靈魂矣”(8月26日)。至此,有學部歷史研究所、街道居委會“加持”,以“被揪之人”,待罪之身,生活幾無余裕。是年顧氏已七十六歲。
據說年輕時的顧頡剛“桀驁不馴”,我由這段時間日記中讀出的顧氏,則既倔強又脆弱,雖仍未“化為繞指柔”,卻也有了相當的柔韌度。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日記,說自己“平生性不能忍,今既確認予從前立場為反動,遂安然受之”,卻仍然因心理緊張而不能成眠。到一九六八、一九六九年,更鋒芒盡斂,年輕時“勇猛精進”的銳氣,不消說消磨殆凈。
日記中顧頡剛在“文革”劫難中對學術的不合,令人動容。這種癡,迂,已難見于后輩學人。
“文革”前夕的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一日,顧頡剛在日記中寫道,自己“體力就衰,眠食均不佳,獨于研究問題卻大有青年氣象”,只能恨人類生命短促,無可奈何。直至“文革”爆發后,他仍然有時不我待的感慨,作學術研究如恐不及。
在“文革”期間的“自我批判”中,顧頡剛一再說到自己為“名”所累。前此,一九六六年五月九日,他稱道孫楷第對小說戲曲的研究,與周祖謨對音韻的研究“異曲同工”,說“此等真學人,世間知之者少,亦幸而名不高,得以潛研專精”,別有感慨。一九六七年四月三十日自述諸種病狀,希冀運動結束之后“許我退休,俾得整理宿稿,不管能否刊出,總是了一心事”,“盡量減少參加集體活動,避免緊張,以適應體力”。可知對“集體活動”適應不良,乃極大的負擔。
縱然反應遲緩,“文革”前的顧氏也仍然感受到了來自時局的壓力。一九六五年一月十一日,記在政協大會及民進(即中國民主促進會)會議上大受觸動,決心將“業務第一,學習第二”,改為“學習第一,業務第二”。如上文所說,“學習”(亦作“政治學習”)在顧頡剛的使用中,即“政治”(政治/業務)。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五日,寫自己讀到批判吳晗的讀書觀,不能不警惕。說自己“一生專心業務,不問政治”,不知該如何“使紅高于專”。既要突出政治,又不能合棄業務,這種矛盾實在不易解決。五月二十九日,說因吳晗提到自己,“不得不加以批判”,“日內(《尚書》工作當暫停”。實則并不能停,因此一再被其妻干預。六月十日,又說“自今日起暫停業務”。六月二十八日,抄《毛主席語錄》,卻也仍修改學術文字。這一時期的顧頡剛,既讀毛的著作、社論、大批判文章,看大字報,聽廣播,參加批斗會,又繼續學術工作,分身有術。七月六日,記其妻禁自己讀舊書,說:“要我放下業務,如何可以完全做到!”七月十六日,又記其妻禁其讀古書,而自己“如蠶食葉,有一肚子絲要吐”,不愿在人間留下遺恨。七月三十一日,說兼顧政治、業務,“事難兩全,真此生一恨也”。當日擬(《予之工作及任務》,甲“突出政治”,乙“鉆研業務”,丙“治療疾病”,丁“整理家務”。關于業務的規劃,以《尚書》研究為中心,有嚴格的時間要求。此時“文革”爆發已近兩個月,打砸搶抄的紅色風暴將至。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歷史所貼出大字報“把反動史學權威顧頡剛揪出來”,次日顧卻仍然“整日續寫《周公執政稱王》約二干字”。同月二十二日,被宣布為“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戴紙帽,游街示眾。此一時期,陪斗,抄家,封書房,強制勞動。戴高帽這種羞辱,出乎意料(“為想不到之事”),令顧氏震動。為準備交代,他先編年譜——即使應對批判,用的也仍然是學術方式,足見積習之深。同月二十八日書房被封,“遂不得隨意看書寫稿”,稍能偷閑,仍著手學術,哪怕只是讀自己的舊作,或“將上年寫入手冊中之古史筆記轉寫入新冊”(1967年1月24日、2月1日)。一九六七年四月六日書房啟封,即刻回復工作狀態。五月七日,“記筆記一條,論‘后’字義”。說有關思路“久蓄于心,以書室被封,未能為也。今日始得寫出,為之一快”。甚至又圍繞《尚書》研究,制定了讀書計劃(5月9日),與那年的氣氛實在不諧。此時學部派仗正酣,倒是為顧氏留出了一隙空間。一邊寫檢討,一邊迫不及待地動手做學術工作,請假在家,弄古籍,作研究。三月二十六日,因翻閱日記,想到自己“無月不病,亦無月不工作,如此勤懇,而不為世諒”,不免黯然。
他也試圖由大批判中總結教訓。聞北大批語言學家王力欣賞乾嘉學派及羅振玉、王國維,想到:“我輩寫作,恒從資料中歸納出史實,而不先正其觀點與立場,此所以犯錯誤也。考據學者不分主次,不別大小,一例待遇,是故流于玩物喪志,不得為科學。戒之哉!”(4月25日)他不止一次夢見毛。六月八日的日記自釋其夢,以為“足征予參加運動十個月,對毛澤東思想已漸能接受,思想改造已有端倪”。一九六八年十月一日,顧氏被街道限制外出,當日的日記中寫,“從今日起,立志精讀《毛選》,兼作筆記”,即寫讀《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的筆記,擬送研究所,作為思想匯報。他甚至對流行的“表忠心”的套路也竭力仿效。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記,記因住房老舊、缺乏取暖設備而“足冷不可堪,唯有默念毛主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以克服之耳”。到一九六八年十月二十八日,更決定自即日起,“每晨盥洗后即向毛主席請罪,讀老三篇,期于徹底改造思想”。同年十二月四日,則模仿“時式”,自擬如下儀式:“1.向毛主席、林副主席致敬;2.高唱《東方紅》;3.背毛主席最新語錄;4.讀老三篇;5.不定(或讀語錄,或背語錄前言)。”一九六九年一月八日日記:“從今日起,每天朝請示,晚匯報。”同年二月十六日星期日,“全家七人合向毛主席作匯報”。其他尚有與其妻“同讀”毛、林(彪)。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顧頡剛有如此表現,只能令人感嘆“文革”這一運動威力之大,之不可抗拒。
由日記看,到一九六九年年底,顧頡剛像是已不再為運動所苦,得以在家養疴,生活回復了常態。又開始到公園散步、看花。對其學術性閱讀(如讀《左氏會箋》、《性命古訓辯證》等),其婦只是偶有干預。顧氏甚至有了余裕與其妻女“談中國重要史籍”(1970年3月31日)。四月三十日,記當日政協派人來,問其次日能否去天安門看焰火,亦可作為顧氏的“文革”劫難已然過去的證明。日記中又漸多時事。如同年五月三日,記“沈元以扮黑人期逃出國,日前槍決”,似不再顧忌“革命群眾”斥其亂抄大字報、突出陰暗面。五月七日,工宣隊、大聯委(按即“革命大聯合委員會”)來人“問疾”。十一月,學部、歷史研究所均有人來視疾、慰問。應對外調,偶用“交代”,卻也日“報告”,日“答復”。七月二十四日,歷史研究所召開赴豫南息縣五七干校的誓師大會,顧氏屬老弱病殘,得不去,此后更可“逍遙”。由日記看,應當不遲于一九七。年底,發還了一九六八年取走的電視機。雖工資依舊扣發,是年的十月一日,參加了國慶觀禮。到一九七五年,心態更松弛。也不再以考據為“玩物喪志”。該年九月十三日日記,對批判吳世昌關于《紅樓夢》的“煩瑣考證”不謂然,認為“考證文字本是給專家看的,不是給一般人看的”,擬之于鐘表的內部構件,說“此非煩瑣,乃復雜也”。
一九七一年四月受命主持標點二十四史,對顧頡剛,是一種特殊形式的“解放”,在那一代學人中,自然是殊遇。錢鍾書一九七四年秋重新參與因“文革”中止的毛澤東詩詞英譯本的定稿工作,也應屬此類。顧氏由四月起,恢復原薪。接下來,是待遇的逐項落實(即如研究所派車送其檢查身體、就醫,重新安裝電話等)。甚至居委會保健科來人為其打針。據他的女兒顧潮說,也是到此時,才得“將被審查的日記索還”(《顧頡剛日記·前言》)。顧氏雖在此后接受訪談時,表達了“解放感”,日記中的顧氏,卻有點寵辱不驚的樣子,看不出大悲大喜,雖諸病纏身,仍依其慣性,即刻進入了工作狀態。他本來就能隨時進入工作狀態,只要有一隙空間。
諷刺的是,批林批孔、評法批儒,使顧頡剛的學問派上了用場,以至“社會任務接疊而來”,令其窮于應付(1975年5月16日)。早在一九七一年,他讀到《人民日報》所刊《批判孔丘的教育思想》一文,就在日記中評斷道:“空洞無物,殊不能打到痛處”(7月22日),依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健將的口吻。對抗批孔,卻是吳宓“文革”中的最后一劫。新文化運動中對立的兩造,至此仍是各持當年立場。
盡管被委以標點二十四史的重任,顧頡剛仍然更在意他的專家之學。一九七。年著手制訂學術計劃,就嘆息著,說自己“百骸皆衰,存日無幾,而心頭總有欲著之書”,以下即列春秋史研究有關諸項。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記老友章元善勸其專讀《毛選》,勿讀古書,顧謝不能(“然此一生癖好,何所能也”)。一九七一年七月十五日,說自己“甚愿此后專精《左傳》及《水經注》二書,對人民有所貢獻”,卻已有心無力。前于此,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七日,記自己身體的衰變,說既因年齡,又因運動中的大風大浪,使自己“永遠在緊張狀態中”,加速了衰老。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三日證實所患乃心臟病,嘆道:“著述之事,從此結束,成為廢人,少年以來一片著述雄心不可復現,悲哉!”說:“此皆五年來日在驚風駭浪之中所造成者也。”一九七五年,日記中寫“志氣與力量之相反如此”(6月15日),與老友“相顧悲嘆”(6月25日)。直至去世的前一年還說,自己“非憚死,唯恐胸中數篇文章未能寫出耳”(1979年11月7日)。去世的當年五月,曾夢中“見縹緗千萬疊,大喜而醒”,自嘆“癡于書者如此”(26日)。
較之吳宓,顧頡剛的頭銜更多,社會活動頻密,不勝其苦。“文革”前他曾表示“愿辭去民進中委及不參加學習”(1965年1月20日),既因對“集體活動”的不適,也因耗時誤工。顧氏所懼怕的,不止于某種特定的集體活動。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說過,自己因“早歲知名”,致得不償失,開會、筵宴、慶吊、通信,無一不是在剝奪自己的時間(《通訊一束》,刊《禹貢》半月刊,轉引自王學典主撰《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增訂本)。于此,顧氏的態度有其一貫。他說自己“數十年來讀書成為痼癖,由自覽新出書報而求改造,較為自然”,而不宜“在開會中改造”;至于說“倘得常至公園,藉茶座以覽書報,必有進于開會者”(1966年3月26日),在“文革”即將爆發的情境中,實在是異想天開。
由日記看,一九六四年顧氏在民進內所受批評,有“欲與黨爭奪下一代”一條(12月26日),應指在對青年學者的培養上。腐蝕拉攏青年,爭奪下一代,這種指責針對黨外人士,為當年的人們所熟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語境中,“毒害青年”、“與黨爭奪青年”,都屬嚴重的指控。這種壓力,不能不使愛才惜才,視人才為性命,以培養獎掖人才為己任如顧頡剛者無所措手足,不得不為遠嫌而壓抑自己的這種沖動。因對學術的癡迷而愛賞人才,為中國學術而珍重人才,此種情懷,也非學術官僚所能理解,難免猜忌,視之為經營學術勢力,何況顧頡剛確有學術派別。但事后看來,當年主政學部歷史研究所者刻意隔離顧氏與青年學者,對于顧氏未必不是幸事。
學術史所重的學術淵源、學術傳承,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空氣中,竟有了敏感性。顧頡剛一再提到他受蔡元培愛才的影響。他樂于成人之美,樂見人事業有成,不遺余力地提攜后進。而他的愛才,“文革”中成了罪孽:徒眾多,有幫派之嫌;熱衷于對青年傳道授業,則被視為“爭奪下一代”。顧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的日記,以自己“門弟子多”為失;同月二十三日,說自己的三“罪”,就有“名望太大,門下雜流駢至,成為學閥”。但他對“革命群眾”的批判,仍然不照單全收,堅持說自己雖“到處有徒黨”卻“沒有組織”。這實在是必不可少的辯解。
傳統文化有對“黨與”、“朋比”的高度警戒,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則以“非(黨團)組織活動”、“結黨”為雷區。胡風與其追隨者的“反革命集團”一案,屬驚天大案。“二流堂”冤案在“文革”中,已不足以聳人聽聞。在此氖圍中,文人、知識人的以文會友,即有可能被與“結黨”混為一談。在對任何黨團組織之外的“組織”、準“組織”以至疑似“組織”都存有戒備的環境中,門徒多而師弟子關系緊密,不能不遭忌招尤。由此一端亦可見當年學界的生態。
顧頡剛以學術研究為共同事業,長于大規模學術文化“工程”的設計。他始終有須“集眾力”方能完成的大計劃,他的愛才,也有由共事方面的考量。他的強烈的事業心,對于朋儕、后輩的號召力,尤其非同尋常的組織能力,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環境中,是如此不合時宜。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不會為這樣的學術領袖留出一隙之地。
顧頡剛的愛才情見乎辭,對別人的學術往往稱道不置。“文革”中人才的隕落,一再使之黯然神傷。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九日,對李平心被華東師大批判,以煤氣自殺,不勝痛惜,說李“神經脆弱”,當一九五二年上海“三反”時,即曾“舉斧砍額,經救未死”;說其人“平生刻苦治學,于古通甲骨、金文,于外通英、俄、德文,以書多,不能住集體宿舍,賃公寓以居,房金費其工資之半,以至永在窘境,良可傷也!”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日記:“王國維之弟子,以徐中舒為最篤實,發現亦最多,今聞其在川大中列為重點,頗為不平”。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七日聞黃少筌已死于運動中,惋嘆不已,說“此君文史兩學俱佳,得耗痛惜”。說余嘉錫治宋史,孟森治明清史,“實為近日史學之雙峰”,自己不過“濫竊浮名,為可慚也”(9月2日)。一九七八年聞誤傳齊思和去世,說:“如此史學專家,培養一個洵非易事。如聶崇岐、馮家升,皆燕大中俊才,乃都在運動中倒下,可痛之至!”(6月19日。按聶崇岐死于“文革”前;馮家升“文革”期間病故)他一再寫到研究南明史的錢海岳的慘死,痛心疾首。
余英時為臺灣聯經版《顧頡剛日記》作序,題作“未盡的才情”,可以用于包括顧氏在內的一批人。你甚至難以確認這“一批”中有多少人。你會想,給顧頡剛他所渴求的條件(即如為其配備助手、容其組建團隊),使盡其才于經學、古史研究;給吳宓留出空間,使其于講課授徒外,保存其文化信念、價值立場,有何不可?那種不使一人漏網的強制性“改造”,無論于公于私,有何益處?這當然是今天才敢有的一問。
“文革”后“學派”(如所謂的“清華學派”)、“師門”為人所艷稱,而如章門(章太炎及其門弟子)、顧門(顧頡剛及其門下)那樣的“門”,已成絕響。弟子為其師打工,或借“師門”壯聲勢、爭資源,有“師門”之名而無其實,更是常態。當然也不便作一概之論。成為絕響的,或更是境界,意境,足以作為學術衰落的一種表征。
顧頡剛寫自己一九六四年五月二日“夢在北大,聞蔡校長將到,喜躍日:我志其得酬矣,因擬研究民俗學計劃,并選定翻譯人才以相佐,心花既發,遽然而醒”(按蔡校長即蔡元培)。顧氏一九五四年調入學部后,對學部領導潘某、歷史研究所領導尹某深為不滿,說自己因在舊社會得名,“便在新社會得謗”;將自己的到北大授課,直當作屈原的賦《離騷》,感嘆道:“噫,予之獻身學術乃不得求解于生人而惟乞援于逝者,是可痛矣!”(同日)
“文革”前令顧家老小甚至親戚都緊張了一陣子的,是顧頡剛在民進的會議上批評了學部歷史研究所第一所副所長尹達。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顧氏日記中說自己的發言“犯大錯誤”,其妻聞之大驚,“即開家庭會議,由兒輩批評”,顧精神高度緊張。當日即寫檢討書,隔天就到尹達處請罪。當時不止顧氏本人相信“反領導即反黨”,他的讀中學的子女也篤信“反右”中流行的判斷:反單位領導即“反黨”。
但那次的批評,或不過是抑制既久后的爆發。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批斗尹達時,顧氏陪斗,說見尹達“戴的帽有如舊劇之皇帽而黑,上書‘尹皇’字樣”,對此評論道:“彼真如法帝路易,有‘朕即國家’之感,今日被斗,真是除一霸也。”態度近于天真,竟不顧及自己的身份,可知怨懟之深。至此,顧頡剛到歷史所已十二年。前此,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錄同年十月二十六日預立的遺囑。因系遺囑,少顧忌,徑說被“組織上懷疑”,十一年來在歷史所工作“受到了不少冤枉氣”,“許多想做的工作因無人幫助而擱置”,使自己一生的勞動“無法貢獻于人民”。
政治待遇,工資待遇、生活條件,對于當年的知識分子,前者更生死攸關。對于生活條件,顧頡剛也并不就不在意。“文革”前的反修中批判“三名三高”(按“三名”即名作家、名演員、名教授;“三高”指高工資、高稿酚_、高獎金),如顧頡剛這樣的名教授,與演藝界大腕收入仍然懸殊。顧頡剛在一九六四年的日記中抱怨“收入少而支出多”(3月27日),稿酬低(1965年10月7日),一再致不滿于生活及工作條件,抱怨學部歷史所分配的工作室令其“不堪其寒”,住房不能保暖(1964年3月31日、4月3日)。
不同于顧頡剛的自認為受單位領導壓制,“文革”前的吳宓,雖政治運動中不免于沖擊,尚自覺為西南師范學院校方所“優禮”(參看其《致金月波》,《吳宓書信集》)。吳對于副院長方敬(吳稱“方公”),即使說不上“知遇之感”,但那一點好感,信任感,卻是他極其需要的。只不過“文革”一起,方非但不能對吳庇護,還不免為吳所累罷了。“文革”之初吳宓致信西南師范學院黨委,解釋自己所以拒絕揭發方敬(同書),態度天真。此一時期對方敬的沖擊,使吳宓有失卻依傍的緊張與惶惑。方的“罪狀”中,則少不了“包庇”、“重用”吳這樣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一條。“包庇”、“重用”、“保護傘”,亦“文革”中學術官員普遍的“罪狀”。
本文以顧頡剛日記為分析材料,無意于分剖顧、尹兩造的恩怨是非。值得討論的,或許更是顧的處境在當年的某種普遍性,尤其在黨外專家中。在社會流動無論縱向還是橫向均不順暢——農民束縛于土地,公職人員(包括專業人士)則為“單位所有”——的條件下,你所在單位,你的領導,甚至你的同事,某種程度上也即你的命運。吳宓曾釋其舊體詩中所用“籠”字,說:“籠,指工作單位。宓屬西南師院中文系之古典文學教研組,此即宓之籠也。”(《致金月波》)顧頡剛的受困于中科院學部的歷史研究所,對工作單位的感受應當同樣深切。
橈橈者易折,更適用于吳宓,顧頡剛則性本倔強卻也不難屈服。雖羞辱在所難免,也仍然應當說,依當時的標準,顧頡剛的問題較吳宓性質嚴重,而在“文革”中所受沖擊卻較吳為輕。顧的“文革”,到一九七一年已大致結束,而吳宓的“文革”,直至其去世的一九七八年仍在延續,且所領罪名生前未獲平反。凡此,與其說與“中央/地方”有關,不如說更系于所在單位。由日記看,其時學部歷史研究所對“斗爭對象”尚不為已甚。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顧氏記歷史所批斗尹達,使包括顧在內的戴高帽者“席地而坐”;九月七日的批斗會,已不戴高帽及掛牌子。較吳宓幸運的還有,顧氏未受皮肉之苦。顧在日記中一再據傳聞提到考古研究所“斗爭劇烈”。
由顧氏日記看,情況似乎是,一九六八至一九六九年劇烈沖擊后,由親戚而同事、老友,正常的人際交往漸次恢復。顧居京城,不同于僻處重慶北碚的吳宓,環境一旦寬松,即頗不寂寞。他是蘇州人,情感細膩,對花木、公園,情有獨鐘,似不宜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然粗糲的北方。即使在一九六六年嚴酷的情境中,仍有心情于中秋時分觀燈、步月。由日記看,梁漱溟與顧氏有同好,且健于行,常到京城各公園讀書、散步、習拳、會友。
顧頡剛在“文革”中別有收獲,即學會了下廚做飯。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七日,記自己“第一回下廚房”,日“亦思想改造之應有事也”。六月二十二日:“予一生不下廚房,以孟子云‘君子遠庖廚’,故為長輩所禁止也。”至此,不得已而破例。上文已提到顧氏當年七月三十一日的工作規劃,將“整理家務”作為一項列出,也可證其將此歸入了“自我改造”的內容。十二月二十日記其妻患病,“予開始做飯,此亦一可紀念事”。此一時期,對所做點滴家務無不鄭重記錄。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今日為我買甜面醬及黃醬之第一次。此等事為之不難,只是向日為了‘面子’,不去做耳。今已放下架子,撕破面子,便覺與工農分子合流,即此便是改造。”對這種“改造”,你不免心情復雜。
“文革”中有上述收獲者非止顧氏。陳白塵《牛棚日記》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尚“炒西紅柿雞蛋成糊狀”,不久即有長進。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一日:“終日無事,試煮米飯成。”且做了白菜紅燒肉。也并非老知識分子均像顧氏的“遠庖廚”。由日記看,梁漱溟不但能“自炊而食”,且以買菜、購物(包括購衣料等)為經常性活動,甚至洗鍋碗,洗縫衣物。梁的平民作風于此可見。 顧頡剛也如吳宓,將日記(原作“日程”)作為一項功課,在危機四伏的當兒也堅持書寫,即使因此而賈禍,仍不能輟。顧氏更以其史家的職業敏感,不但以日記為個人生命史的記錄,且希望為“歷史”留一見證。他不能忍受自己的日記有闕文;倘有空缺,即就記憶補記,務求系統,“藉存此一大時代之痕跡”(1967年1月23日)。這種寫作日記的動機,與吳宓有別。他的女兒顧潮說,父親“作為一位歷史學家,搜集、積累、驗證史料是他的職業習慣,亦是他‘風雨飄搖的九十年’生命價值的體現;被他視作‘生命中最寶貴之材料’(《日程》1939年12月25日)的日記,已經融入他的生命,成為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亦成為近現代學術史、社會史重要的組成部分。他既要實事求是地從中尋覓自己的足跡,自我檢討,又自覺自愿地留給后人去翻覽、檢驗。”(《顧頡剛日記·前言》)“自覺自愿地”云云,或許意在證明出版日記不違其父的意愿。由近期出版的若干種日記看,如此堅持的,更是那一代學人,且書寫的態度、方式,與后輩學人不同——只消比較吳宓、顧頡剛與顧準的日記,就不難感到。這或許要溯源及于中國文人的有關傳統。
《雷鋒日記》、((王杰日記》不論,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日記”,本有預期的讀者,甚至如吳宓那樣,當書寫之時就準備了他人的“檢閱”。除此之外,吳宓的日記更像是向自己的傾訴;日記以此種面貌發表于身后,未必當日計及。即顧頡剛的日記,也不免于個人情緒的宣泄。只是吳宓更少忌憚,顧則較能自我約束,不過偶爾失控而已。
顧頡剛長期抱怨的冬季取暖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一九七八年二月,遷至三里河為知名人士所建寓所。是年三月二十日,記其遷居后第一次徒步出門,“覺得環境良好,適于養老,當然更適于讀書寫作”。 兩年后顧頡剛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