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陳家書鋪

南宋臨安的陳家書鋪

杭州灣畔的南宋都城臨安，江南水鄉，兼收魚米蠶桑之利，民生殷實。城中更有美麗的西子湖添美，果然是“天上人間”。舊都開封淪陷，南遷建立新都臨安，城中陸續擴建了皇宮、朝廷、官府和豪宅。從皇宮里流出一道緩緩清流，老百姓多叫它官河，河上建有一道“棚橋”連接兩岸的官道，橋南叫“棚南大街”，橋北叫“棚北大街”，棚北大街有一條橫街叫“睦親坊”，坊內有一家書鋪叫“陳宅書籍鋪”。

陳家書鋪的規模不大，因為那時候只要有興趣、有能力，或獨資、或合資，聚起一筆有限的資金，辦一道也不麻煩的手續，就可以開辦一家書店（出版社）。宋代的出版制度還不是國家從上到下的“一把抓”，而是分為官刻、私刻兩種；私刻又分為坊刻、家刻兩種。規模特大、需要國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系統出版物，如北宋初期李防、王欽若等奉敕撰集的“四大部書”（《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冊府元龜》，如重要的經史典籍《五經正義》、《史記》、《漢書》等，包括一些規模龐大而又比較重要的私人著作（如王應麟（《玉海》、章如愚《山堂考索》），才納入官刻渠道，這種官刻有時由國子監負責，有時由崇文院秘書監負責。一般圖書，都由坊刻或家刻自行運作，國家和政府有權依法事后審查，直至依法對違法者進行懲處。但是并不由頭到尾、風煙兒不透地由官方鉗制一切。像陳起、陳解元兩父子這種編輯出版發行“一腳踢”的私刻書鋪，自然更是自由經營。不過這些屬于私刻中自由經營的坊刻書店（出版社），未必就沒有名氣，主要還看它的出版物質量和經營藝術高低，未必規模大一些的就一切都強過規模小一些的。

如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出版詞典》第二三二頁“書棚本”條目就說：

南宋陳起父子在棚北大街睦親坊

開陳宅書籍鋪，刊行各書頗為精工，

遂被稱為“書棚本”。后其他書坊，如

尹家書籍鋪等，刊印的書與之式樣相

仿，也稱“書棚本”。

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的《中國出版大辭典》第四三六頁《書棚本》條目中，有稍為詳細一些的介紹，兩書所介紹的基本內容一致。這都是說小小陳家書鋪出版的圖書，不但在我國古代出版史高峰的宋版書中，被尊稱為獨樹一幟的“書棚本”，就是在今日，編纂《出版詞典》、《中國出版大辭典》之際，也都得特別為它專門開一個條目。

陳家書鋪經營的雕版印刷線裝書，始終堅持雕版必定用硬木，高薪聘請雕版技術高超的雕工雕版，投入印制也非常講求版式的工整秀麗，用上好的紙、上好的墨，精心印制，精心裝訂。陳家書鋪的“書棚本”版式特點，用行話說那是：“白口”（指“象鼻”部位的“上魚尾”和“上邊欄”、“下魚尾”和“下邊欄”之間空白無黑線），左右“雙邊”，半頁十行，每行十八字。這不但區別于別的書鋪，看去也很是醒目、美觀。

陳家書鋪出版的圖書之精美且不去細說，一個獨樹一幟的“書棚本”美名傳天下、傳古今，也就足以得見其影響之廣、之深。而古往今來，書店（出版社）辦得好賴，與其負責人的情況如何關系至大。一個唯唯諾諾、眼睛長在天靈蓋上、只知道看著上頭的眼色編輯出版發行圖書、只知道“腦袋瓜子削個尖兒”往錢眼兒里鉆的負責人，和更多地想著讀者真正需要的主事者，經營起書店（出版社）來，必然大不相同。

陳起、陳解元

若問陳家書鋪前后兩任老板的情況，先說前一任老板陳起，他有秀才功名，是一位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知識分子型老板。陳起，字宗之，又字彥才，別署蕓居；不知道是謙稱自己的居亭為“蕓蕓眾生之居”，還是寓意“為蕓蕓眾生編輯出版發行精美圖書之居”？反正不管是哪一界的人士，真正想著甘心為蕓蕓眾生貢獻的人，都值得尊敬。陳起也有時候署“陳道人”，不知道是否寓含向蕓蕓眾生陳述大道之意。

陳起在都城臨安開辦陳家書鋪，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多多。臨安畢竟是都城，非同在一般的地方開辦書鋪，若想辦得出頭，很不容易。至于陳家書鋪是陳起祖上的遺業，還是陳起白手起家創辦起來的產業，不見于記載。那時候也不像現在有主管單位、主辦單位，既沒有“臨安府新聞出版局”、“臨安出版集團公司”，也沒有“兩浙西路新聞出版局”、“大宋新聞出版總署”，到哪兒查去？

南宋國勢不振，但是文風還行，圖書出版仍然很像樣兒。為什么會是這樣？這也許是一個會對今日頗有借鑒價值的研究話題，在此處不多說。大家都知道，唐代本來藏書很多。可是經過“安史之亂”、“藩鎮之亂”、“黃巢之亂”，戰亂不止，圖書的損失十分慘重。宋代自上而下官民協力搜救流失圖書，花大力氣整理重印，這便造就了宋代這個古代圖書出版的高峰。當然，其后又經過多次戰亂的毀壞，千百年時光的自然流失，流傳到現在還可以見到的陳家書鋪“書棚本”，已經屬于價值驚人的善本。在少數圖書館里還有收藏，如唐代詩人的《周賀詩集》、《王建安詩集》、《朱慶余詩集》、《唐女郎魚玄機詩集》，還有南唐李建勛的《李丞相詩集》……不過這些圖書已經不是誰都可以輕易得到機會翻動原書的珍藏，想要一睹這些“書棚本”的風采得有特殊的需要、辦特別的手續。但是真的得以一睹陳起、陳解元兩父子陳家書鋪編輯出版的“書棚本”圖書，卻也真的會眼前豁然一亮。由此也可見一個出色的編輯出版工作者，終老以后，作為人體這個物質存在形式的他們，早已化為一撮灰燼，一縷青煙，可是還會作為他們經手編輯出版的圖書這種物質存在形式，長久地留傳在天地間，千百年繼續存在于后人的追憶和崇敬中。

從陳家書鋪出版的圖書情況看，這家書鋪主要是一家經營文學藝術圖書的書店。陳起的重視圖書的編輯出版藝術和經營藝術，或許也還因為他本身也是一位詩人，他的詩集流傳迄今的有《蕓居甲乙稿》。也或許是他已經注意到，作為編輯出版發行人員，不能只會動嘴，不能動筆，那樣和作者交談起來，難得有恰如其分的討論，因而會對編輯出版發行工作不利。在改革開放之初，曾經有人在《讀書》雜志上發表文章，主張實行編輯的“學者化”，結果不了了之。后來又搞過一陣子建立“策劃編輯”，各出版社奉命忙活了一陣，好像也很快又不了了之。

陳起的兒子陳解元，字續蕓，似乎寓意要賡續“蕓居”老父傳大道于世間的事業。可不，他接手經營陳宅書籍鋪以后，最可貴的便是未曾有失“陳宅書籍鋪”這面金字招牌的亮度。《中國讀書大辭典》的“書棚本”條目編者，以為陳起的兒子“名不詳”，此言差矣！陳起的兒子就叫陳解元。這“解元”并不是宋代科舉解試第一的那個“解元”。

陳家書鋪刊行的圖書，在陳起手上經營的時候，圖書后面現在印“版權頁”的部位，印“臨安府棚北大街睦親坊陳宅書籍鋪印”的牌記，在陳解元手上經營的時候，印“臨安府棚北大街睦親坊南陳解元經籍鋪刊行”的牌記（編者按，陳氏父子牌記有多種款式，詳見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二“宋陳起父子刻書之不同”條），這經手責任分明，似乎說明兒子陳解元并不打算庇覆于老子陳起的往日輝煌。

《江湖集》事件

陳起經營陳家書鋪的時候，刊行過多種唐代詩人精短詩作的詩集，十二種宋代詩人的詩選。他的極其注意“精短”、“精選”、“當代”，是因為有見于當時南宋軍隊在前方與金兵作戰屢屢失利，后方的南宋人民日子也過得很不安寧，在這種情況下，讀者對一般圖書的要求，會是更傾向于前人詩作的“精短”、“精選”，更關心于當時詩人對當前時勢的心聲。陳起還開辟選題新領域，刊行了《圣宋高僧詩選》、《圣宋高僧詩選續集》，這是意在為惶惶不安的南宋老百姓，提供一些佛家的特別精神安慰。可見陳起倒是真的“以人為本”、“以讀者為上帝”，不像現在有些出版社，只顧“腦袋瓜子削個尖兒”往錢眼兒鉆，熱衷于賺大錢的“拳頭”、“屁股”之類圖書。

說到陳起的關心國家大事，不回避現實政治，或許也可以視為現在的編輯出版工作者的一點兒小小參考。譬如，他勇敢地刊行了涉嫌議論朝政、諷刺朝廷權貴的《江湖集》、《江湖后集》，不顧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關于《江湖集》、《江湖后集》事件，可以查閱《出版辭典》的《歷史上的事件》部分“江湖集案”條目。大抵是：陳起在南宋理宗趙昀寶慶年間（1226—1227），不怕獲罪下牢，編輯出版和發行了輯錄劉克莊、敖器之等正直詩人詩作的《江湖集》。編輯并付梓了《江湖后集》；那時候的出版圖書，還不用先“報送選題”，經過局里署里審查批準，給予“書號”，才能運作。近在《南方都市報》上看到作家狄馬的文章《明清時節查禁書籍至少還有兩個優點》，指出：“文字獄”最厲害的明清時代，編輯出版發行也還是：一是“書坊私有”，二是“事后審查”。他舉例如高鶚的續寫《紅樓夢》后四十回，就是由現在可以稱為書商的程偉元出版的，可以查證：“‘程甲本’、‘程乙本’的《紅樓夢》都沒有看見‘條形碼’以及‘清禮部核字第×××號’字樣。”可是出版《江湖集》倒是遇到了麻煩，還沒等《江湖后集》裝訂成書，投入發行，陳起就被逮捕打入大牢。那是因為《江湖集》中有這樣一類詩句：“九十日春晴日少，一千年事亂時多。”“未必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缺經綸。”當朝右丞相史彌遠看了這類詩句，說是誹謗他，于是下令毀了《江湖集》和（《江湖后集》的書版，把陳起捉起來下了大牢，還準備處死。

史彌遠的陷入歇斯底里，是因為失道多疑。這話得從韓胄說起。韓氏因擁戴立趙擴為寧宗皇帝得勢，大權在握以后搞了“慶元黨案”，陷害了朱熹等一大批名人，朝野上下對他議論紛紛。為“建功自固”，開禧初年發動對金國的戰爭。屢戰屢敗后又偷偷派人去金國求和。而金國提出的媾和條件是要“縛送首議用兵之臣”。時任禮部侍郎的史彌遠便趁機與楊皇后密謀，殺了韓胄，割下人頭給金國送去，金國這才暫時罷兵。史彌遠因為這一次的“媾和有功”升為“太師左丞相兼樞密使”。待到寧宗趙擴駕崩，史彌遠又由于策立趙昀為理宗皇帝功高，從此更是不可一世。在朝廷無所顧忌地任人唯親，弄得一派小人當道，朝野上下對他也是議論紛紛，他便“疑心生暗鬼”，與《江湖集》、《江湖后集》里的那些詩句“對號入座”，獸性大發。不過即便在這種情況下，陳起因為得到參知政事鄭清之的仗義辯護，還是免去了死罪，改判流放。流放不太久，也就“因病赦還”。西班牙的大畫家畢加索說“藝術誕生于悲苦”，美國大演說家愛默生說“藝術家必須為藝術而犧牲自己。就像蜜蜂把生命系在自己的針上那樣，藝術家也必須是這樣”。或許是從事圖書編輯出版藝術、圖書經營藝術，有意無意介入了思想文化上真理與非真理的兩軍對壘，也得如此？

陳起病故，陳解元接掌陳家書鋪后。朝廷高官對陳起的無情鎮壓，并沒有把陳解元嚇住。他還是不顧一切，繼續完成了《江湖后集》的重雕新版，加以印制，出版發行。想不到在南宋還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很景仰當時的編輯出版發行工作者，不乏這樣的高風亮節。

二陳和幾位南宋詩人

還應該說的是，陳家書鋪的陳起和陳解元這兩父子，一向非常講求和作者友好。這可能也與那時候的書業并未實行專營制度有關，一般作者若想出版作品，毋須求拜出版社手里的“書號”。陳起和陳解元兩父子都很是注意主動和一些詩人文士交朋友。可能是他們懂得，在這方面下足工夫，既有利于提高自己，更有利于提高陳家書鋪的知名度，也有利于帶動廣大讀者購買陳家書鋪圖書的熱情。

請看南宋著名詩人劉克莊的這一首題為《贈陳起》的詩：

陳侯生長繁榮地，卻以蕓居自沫薰。

煉句豈非林處士，鬻書莫是穆參軍。

雨檐兀坐忘春去，雪屋清談至夜分。

何日我閑君閉肆，扁舟同泛北山云。

劉克莊，字潛夫，號后村，江湖派代表詩人，曾任秘書少監兼中書合人，官至龍圖閣大學士，著有《后村居士前集》、《后村居士后集》、《后村居士續集》、《后村居士新集》等。他曾因為詠落梅的詩被權宦史彌遠“對號入座”而獲罪。也是經參政知事鄭清之的辯護，才得幸免于刑獄。不過劉克莊卻因此而名震朝野。后來他又不懼權貴，冒死揭發“右丞相兼樞密使永國公”史嵩之的罪行，更加名震朝野。而陳家書鋪老板陳起能得到這樣一位有地位的大詩人的詠詩稱贊，歷述他們“雨檐兀坐忘春去，雪屋清談至夜分”的交往，還相約“何日我閑君閉肆，扁舟同泛北山云”，用現在的話說這樣不就等于是為陳起和陳家書鋪作了現身說法的長效廣告！

再看趙師秀的《贈賣書陳秀才》一詩：

四圍皆古今，永日坐中心。

門對官河水，檐依柳樹陰。

每與名士飲，屢索老夫吟。

最感春燒盡，時容借檢尋。

趙師秀，字紫云，號靈秀，南宋光宗趙悖紹熙年間（1190--1194）進士，著有《清苑齋集》、《眾妙集》。他的文名雖然不及劉克莊，但是他是宋太祖趙匡胤八世孫。他以皇族老人的口吻，把陳家書鋪的清幽雅潔，以書會友，不買書也可以去檢尋資料等種種人情味濃郁的經營模式，作了活生生的推介。那么，誰又會不愿意得閑到陳家書鋪轉轉，有看中的書就買上一本兩本……

再說葉紹翁的詩《贈陳宗之》，里面似乎又透露了另外一種消息。詩云：

官河深水綠悠悠，門外梧桐數葉秋。

中有武林陳學士，吟詩消遣一生愁。

十載京塵染布衣，西湖煙雨與心違。

隨車尚有書千卷，擬向君家賣卻歸。

葉紹翁，字嗣宗，號靖逸，著有《四朝聞見錄》，記宋代南渡后四朝野史，足以補正史的不足。從葉紹翁的詩中似可略見，陳家書鋪也收購或寄售舊書。不是么，“西湖煙雨與心違”，葉紹翁不想在臨安住下去，可是“隨車尚有書千卷”，他打算賣給陳起，一身輕快地走人，“擬向君家賣卻歸”……

陳起的兒子陳解元，也一如他的父親陳起，同樣喜歡和作者交朋友。他經手刊行的圖書，如今仍然能夠查到書名的有十六種，可以見到實物的只有《王建詩集》等很少幾種。危稹有一首題為《贈書肆陳解元》的詩云：

巽齋幸自少人知，飯飽官閑睡轉宜。

剛被旁人去饒舌，刺桐花客又求詩。

兀坐書林自切磋，閱人應似閱書多。

未知買得君書去，不負君書人幾何。

這位也常到陳家書鋪轉悠的名人，是從另一個角度評價了陳解元刊行的圖書：“未知買得君書去，不負君書人幾何。”那便談到了對圖書質量的稱道。危稹字巽齋，是南宋孝宗趙奮淳熙十四年（1187）進士，原名危科，趙啻給他改為危稹，在古代由皇帝老倌“賜名”很不簡單。詩人洪邁、楊萬里都很賞識危稹，倪思甚至說“吾得此一士可以報國矣”！遂推薦他做了諸王的宮廷教授。危稹為官后做過朝廷的秘書郎、著作郎。因為直言得罪宰相，外放做過潮州知州、漳州知州。著作有《巽齋集》和一些經典的《講義》和《集解》；還編輯過一些魏晉和唐代的詩文。他的詩，可以證明陳解元確實也是他父親陳起圖書經營思想、經營藝術的繼承者、堅守者……

世間的事物，在一般的情況下，總是別人的贊許、特別是相關“行家”的折服和稱道，更勝過“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書店（出版社）在經營中一時遭受挫折，可能莫可奈何，但是歷史的贊許，難道不更值得追求？陳家書鋪及其先后主持者陳起、陳解元父子兩人，在權勢面前不屈不撓，樂于和勇于堅持從讀者的真正需要出發，不懼艱危地去編輯出版和發行圖書，我以為很值得后來人真誠地投以尊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