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拓文化史
一九八0年代初期,中國大陸學術界萌發“文化研究熱”,朱先生的著述漸漸增多。一批卓有見識的中年學者率先擺脫用“階級斗爭”解釋歷史的“唯物史觀”窠臼,想到的另一個解釋體系首先就是“文化模式”,于是“文化史”研究應運而生?!拔母铩币院?,全國只有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掛著“半塊文化史的招牌”(龐樸先生語),這批學者常來上海活動,復旦就名正言順地成為全國學術界提倡“文化史研究”的策源地。朱先生和《歷史研究》主編龐樸先生等人一起籌劃“文化史研究”,開始并不熱,目標不過是編一套“中國文化史叢書”,超過一九三。年代上海商務印書館王云五主編的同名叢書就好?!拔幕费芯繜帷?,演為“文化研究熱”,再演為“文化熱”,都是以后的事情。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中旬,復旦大學歷史系舉辦“中國文化史研究學者座談會”。復旦大學第九宿舍的招待所里住了周一良、李學勤、馬雍、嚴紹璗、劉家和、張琢、嚴敦杰、馮世則、寧可、金維諾、謝辰生、史樹青、劉澤華、朱杰勤等先生;上海的王元化、顧廷龍、唐振常、胡道靜、沈之瑜、羅竹風、陳旭麓、葉亞廉、黃裳、施宣圓、丁鳳麟等先生也前來復旦參會;還有本校的周谷城、蔡尚思、楊寬、章培恒、李龍牧、王華良等先生,也在會議期間出席。這次座談會上,決定組織相關學者,分頭撰寫一批“水平較高的‘中國文化史’專著”,出版一套新的“中國文化史叢書”。朱維錚先生和龐樸先生實際主持了這次會議,記得李學勤、寧可、金維諾、劉澤華等先生到老教學樓一一0三階梯教室的演講,都是朱、龐兩位先生陪同和介紹的。
“文革”剛過,各校經費都很拮據,很少開會。復旦的座談會很有影響,全國的學者紛紛響應,都覺得搞“文化史”是找對了方向。一九八四年,朱、龐兩先生開始主編“中國文化史叢書”,不少作者躍躍欲試,上海人民出版社請纓出版。情景可見于本叢書的《編者獻辭》。叢書的編輯委員會,主編是周谷城,編委依姓氏筆畫為序,有王堯、葉亞廉、劉再復、劉志琴、劉澤華、朱維錚、紀樹立、李學勤、李致中、張磊、張廣達、金沖及、金維諾、龐樸、姜義華、陶陽。其中朱維錚、龐樸是“常務聯系人”,主持編輯工作。按計劃在“五年內先刊行五十種……十年刊行一百種”。按分工,龐先生在北京組稿,朱老師在上海組稿,復旦歷史系畢業生王有為擔任編輯。叢書稿件都匯集到上海,由朱老師校訂刊發。那一時期的學生們,還有上海和各地到朱老師家里談話聊天的學者們,都會看到第五宿舍三十四號朱寓(即后來朱老師自題的“破壁樓”)地板上堆滿了稿件。一九四九年以后第一套文化史研究著作,即上海人民出版社“中國文化史叢書”,都是在這里發稿的。
為了給“中國文化史叢書”發現作者,辟建課題,積累篇章,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室輪流編輯《中國文化研究集刊》。集刊的顧問由雙方各自邀請,上海方面請了周谷城、顧廷龍、譚其驤、蔡尚思,都是老學者;北京方面則請了于光遠、劉大年、李新、胡繩、梅益、黎澍。集刊的編委有丁守和(主編)、方行(主編)、王學莊、劉志琴、朱維錚、湯綱、李華興、耿云志、姜義華、黃沫,都來自滬、京兩個單位內部,集刊的單、雙輯分由上海和北京方面輪流編輯。方行先生曾任上海文化局副局長、文管會副主任,兼復旦教授,正式給我們上課。丁守和先生則是近史所的近代文化史研究室主任,《近代史研究》主編。朱老師和近史所方面的黃沫為集刊的常務編委。北京方面組稿完成后,仍由朱老師???,簽發后交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中國文化研究集刊》中一些論文和資料都很有價值,剛剛出版,就看得出是同類刊物中辦得最好的一種。錢君訇設計,顧廷龍題名,既有觀點鮮明的新作,又有章太炎的軼文,翻看起來非常舒服。其中一些“文化史”研究的論文,開了當時的風氣,對“撥亂反正”的學風建設有益。周振鶴、游汝杰的“方言和文化史”研究,盧云的“文化地理”研究,王子今的古代史研究,謝選駿的神話研究,最早都在集刊發表。當年的經濟條件下,每年一集,支付稿費、印刷、發行等成本,對已經開始追求“經濟效益”的出版社來講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另一方面,因為看到政治體制改革的可能性,學者們的“文化研究熱”轉變為社會上的“文化運動熱”,“文化”成為熱門話題。一九八八年前后,北京、上海的“文化熱”,開始參與討論政治體制改革,帶走了很多人,學界陡然乏人寫稿。其間朱老師又去多倫多大學、印第安納大學訪問,時間還不短?!吨袊幕芯考吩诒姸嗟睦Ь种校龅降谖迤诰徒K止了。此后,復旦大學出版社曾經幾次和朱老師商議恢復編輯,因為種種原因,最后還是沒有復刊。
一套叢書、一本集刊之外,復旦大學的兩次會議也對全國范圍內的“文化研究熱”有影響。一九八六年一月在上海龍柏飯店舉辦的“首屆國際中國文化學術討論會”,和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在復旦大學本部舉辦的以“儒家思想與未來社會”,有著截然不同的氣氛。前者是在熱烈、開放,各種不同觀念的爭辯氣氛中進行,與會學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思想解放”氣息。原先答應與會的美國費正清、法國謝和耐、德國鮑吾剛等先生最終沒有前來,但美國魏斐德、杜維明、成中英、陳錦江,德國龐緯、傅敏怡,加拿大秦家懿,日本大庭修和蘇聯齊赫文斯基教授,都從各國漢學界帶來了不同觀點,激烈碰撞。還有,文化史研究一開始就和海外“漢學”聯絡,這也是一九八。年代的復旦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開創。
外界所稱復旦思想文化史研究“三駕馬車”之外,與會學者中的王元化、龐樸、湯一介、李學勤、張廣達、李澤厚、蕭萐父、金沖及、來新夏、劉澤華、孫長江、馮天瑜、陳旭麓、包遵信、金觀濤、林崗、黃萬盛等先生,都是思想活躍,富有創見、激情和才華的中青年學者。以后的很多年中,不斷遇見這些當年學者?;貞浧饋?,大家都認為像這次會議這么認真、熱烈、全面地討論中國文化研究之盛況是空前絕后的。從朱老師擬定的本次會議論文集《中國傳統文化的再估計》的《編者說明》中,可以看到這確實是“近幾年蓬勃展開的中國文化研究的一步堅實腳印”。
相比來看,“第二屆國際中國文化學術討論會”是在凜冽的嚴冬氣氛中艱難度過的。本次會議原定一九八八年秋天舉行,謝希德校長決定動用王寬誠教育基金會的資金全力支持。然而,當年秋天一時拖延,次年學術界的環境變得異常惡劣,很難湊齊一個稍好些的會議陣容。再次負責籌辦會議的朱老師,打了退堂鼓想不辦。但是,謝校長堅忍不拔地要開這次會議,說越是沒有人敢開會,復旦越是要開會,還要開國際大會。謝校長點名讓“小朱”到校長辦公室來,坐著打國際長途,一個個地懇請海外學者來參加,并保證開一個純學術會議。于是,朱老師和章培恒、潘富恩、陳允吉等先生一起,將這次會議的主題定為“儒家思想與未來社會”,克服困難,勉力舉辦。在大多數國外學者拒絕來華旅行的情況下,美國學者杜維明、司徒琳、陶慕廉、羅思文,德國學者郎宓榭,香港學者馬丁、艾林森參加了本次研討會。這次會議是當年下半年舉行的少數文科類學術活動,更不用說還是一次國際會議,其意義正在于此。用這樣的方式堅守“中國文化史”研究,繼續學術生活,其中的艱難、曲折和隱衷是需要告訴后人的。重讀朱老師寫的(《儒家思想與未來社會·編者說明》,或許能夠明白那一特定時期學者們的處境。
收在朱老師序跋集中的《中國文化史叢書·編者獻辭》、《中國文化研究集刊。稿約》、《中國傳統文化的再估計·編者說明》、《儒家思想與未來社會·編者說明》,可以印證他和他的同道、同事們在恢復和開拓“文化史研究”中的印跡。在以上這一系列當代中國文化史研究開拓者的名單中,我們能夠看到作為“當代史”的中國文化研究本身含著的厚重歷史。如今,中國當代文化研究熱潮的這段歷史已經被人們翻過,乃至于有意無意地遺忘。然而,朱老師的這些序跋,至少可以為一九八。年代激蕩的中國學術史留下一張存根。
繼承經學史
“文革”剛結束,朱老師受周予同先生本人的委托,編輯《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一九二六年,周先生發表《經今古文學》,用現代學術方法系統研究“經學史”,是國內堅持最久、成果最多的經學史家。一九五九年起,周先生在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專門化課程中開設“中國經學史”。經學史研究被目前的學術界炒作得發燙、發焦,但在上世紀二三十年前卻是一塊“冷豬頭肉”(周予同語)。無論如何,經學曾經是儒者用來論證儒教思想合理性、合法性的學問。“四書”是宋、元、明、清科舉制時代的教科書,“五經”的地位也類同教學參考書,“十三經”是儒家的根本學問。近代“廢科舉”和“新文化”運動以后,經學被視為“孔家店”的供奉,如同牛、羊、豬“三牲”一般,是一種祭祀品。吳稚暉不無過激地說,把線裝書都“扔到茅坑里去”。大約是針對這一類話,周先生的回答是:“經是可以研究的……好像醫學者檢查糞便,化學者化驗尿素一樣……”(《僵尸的出祟:異哉所謂學校讀經問題》,1926)
一九二。年代中國的老中青三代學者中間對經學有保守、批判和研究三種基本態度。老一代抱殘守缺,尚在把玩和留戀之中;中一代則想盡快“中西兼修”,補充一點新東西;青年一代中的大部分人則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傾力于“新學”,排拒舊學,尤其抵制儒家經學。周予同先生是“五四”中人,他去過當天的天安門廣場,參與了那次“火燒趙家樓”,他也一直反對在大、中、小學校強制“讀經”。周先生的政治態度肯定是進步主義,而不是保守主義,這個沒有問題。但是,周先生的經學史研究,一開始強調的并非主觀的“批判”,而是客觀的“研究”。事實上,周先生就是不滿意以批判代替研究的風氣,才說出“經學是可以研究的”這樣的話。當代的尊經者們有說周先生、朱老師的經學史研究是批判的,因而并不是“尊孔”的,這個當然是對的。但是,更正確的說法是:周先生、朱老師的經學史秉承的是客觀的學術研究精神,而不是主觀的喜好和厭惡,絕非僅僅是“批判”。周先生主張客觀研究的經學史態度,在一九六0年代的反傳統氣氛中更加突出了。批孔氣氛中,中國大陸各大學、研究院的文、史、哲學者中,只有范文瀾、蒙文通承認自己還在做經學史研究。三位經學史學者中,范文瀾一味批判,蒙文通偏于傳統,周先生則是綜合了古今中外的經學研究成果,較好地融入了科學的方法,將這門古老學問帶入現代,保存于大學。
整理、出版周先生的“中國經學史”,將之作為復旦大學的一個學術傳統繼承下來,在一九八0年代是一件悖時、冷僻、不討好的事情。當時膾炙人口的是“老三論”(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新三論”(耗散結構論、協同論、博弈論),大家忙著用“超穩定結構”模式來分析中國社會的“長期停滯”,“經學史”與之相比尤其不時髦。然而,歷次運動的時髦當中,復旦大學總還有一些人在堅守傳統學術。一九八二年,復旦恢復了經學史教學,周先生的研究生許道勛老師給本科生授課。一九八三年秋天,朱老師給歷史系中國思想文化史的研究生上“中國學術史名著選讀”,又把初版的《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送給我們。本科和研究生的筆記,朱老師編的經學史選集,還有周先生注釋的皮錫瑞《經學歷史》(1959),加上以后陸續影印和重版的馬宗霍、本田成之、范文瀾、蒙文通等人的著作,我們這一批學生得以接觸“經學史”。
一九三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研究卷入了很多重大問題的爭論。論戰之中,學者常常把自身弄得很空洞,似是而非,難以說通。周先生以及朱老師等主張用“經學史”來研究中國思想文化史的學者,與一般的論戰學者很不相同,并不“海派”?!敖泴W史”當然對認識中國文化有作用,但它的作用不是借來主觀發揮,而是提供客觀的解釋?!敖泴W史”不同于“經學”,它不是為了發揮義理,“六經注我”地去讀經。為了讀懂中國文化,經學史學者借用了“我注六經”的方式去理解經典,最終卻是為了解釋歷史,這在方法論上也有點像章學誠講的“六經皆史”。兩種方法各有千秋,也難以互相說服。朱老師要求搞思想史的人,先要搞清楚歷史事實,不要一上來就滿口義理,云里霧里。還有,學者不但要鳥瞰中國文化的宏觀走向,更要說明在重大轉折關頭的關鍵細節。無論如何,“板凳須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周先生等學者為“經學史”奠定了基本方法。這種方法,絕不是當年“批孔派”的基調,用今天的話說是“知儒派”。一九八。年代,朱老師用這樣的嚴謹治學態度,來答復當時京中一些學者針對復旦“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海派”之譏。
如果我們把“經學史”與“經學”區別開來,那周先生一輩學者就是經學史的開拓者,朱老師這一輩則是經學史的繼承和發展者。如此,清末民初的學者們如王閩運、廖平、康有為、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就是世所稱呼的“經學殿軍”人物了。朱老師指出:“周予同先生已再三指出,經學已經死亡,經學史的研究卻必須開始。”(《周予同<群經通論>編校說明》,2007)說的就是“經學”與“經學史”的區別。朱老師剛去世時,不明內里的媒體人稱道他是“最后的經學家”,用心是想贊美,實在卻是曲解了周先生、朱老師關于“經學史”的原意。經學史可以幫助理解經學,理解經學當然也可以幫助理解中國的思想文化,但它并不提倡讀經,與時下一些人的主張很是不同。
按現代學術的習慣,不同觀點的學者談論理想、價值、概念,首先會尋找一些大致接近的事實基礎,然后討論異同。無論是否提倡讀經,都要尊重事實,這是討論問題的基礎。例如,目睹一九。五年之后科舉、書院、國子監、翰林、孔廟等制度一一崩潰,先不論各自對于儒學當代價值的然否態度,大家都會同意周先生的判斷——“經學已經死亡”。周先生把民初殘留的讀經主張稱之為“僵尸出祟”。同時,海外新儒家學者則是基于同樣的事實,哀嘆儒家思想已經淪為魂不附體的“游魂”。態度和價值觀允有不同,但在事實、邏輯乃至修辭上都是具有共識的。周先生的經學史觀點與熊十力、馮友蘭的儒家道統思想不同,他在課堂上說孔子私生子的故事。但是,周先生與熊十力先生在上海過從甚密,談的就是經學和儒家。王元化先生與熊先生是同鄉,并有患難之交,是這層關系的見證人,他好幾次在衡山賓館寓所談過這件事情。朱老師是周先生一方的知情者,他在《群經通論·編校說明》中提到:“當代新儒家的真正宗師熊十力,晚年在上海與周先生成為道不同而往來頻密的諍友”,正是“和而不同”的學者風范。
一九九0年代“經學”熱潮起來之后,周先生和朱老師的經學史著述愈受關注。朱老師為周先生的經學史編了很多種書。一九八三年的初版之外,《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一九九六年再版增訂,都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版權。后來上人社的編輯重印不力,朱老師曾考慮將本書版權撤回,交給復旦大學出版社,也算是讓周先生的學問返校。此時,新任領導王為松總編輯嗅到閱讀市場的氣息,他請王元化先生打招呼,又讓我與朱老師商議,在二00七年果斷重印了《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同時,還拆分本書為四種單行本,作為普及本出版,于是周先生的經學史著作為更多讀者知曉。由此,朱老師為編輯周予同先生經學史所寫的序跋類文字,有如下各篇:《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編者說明》(1981)、《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后記》(1981)、《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訂版前言》(1996)、《周予同:經學和經學史·編校說明》(2007)、《周予同:孔子、孔圣和朱熹·編校說明》(2007)、《周予同:中國經學史講義·編校說明》(2007)和《周予同:群經通論·編校說明》(2007)。從這些序跋文字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周先生、朱老師對于“經學史”的認真態度,也可以體會到朱老師對于周先生學問的負責精神。
朱老師的經學史著述,自己整理刊印為《中國經學史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拔母铩苯Y束后,“中國經學史”課程由周先生的研究生許道勛老師開設,我們那幾屆的學生上了他的課。許老師去世后,朱老師覺得更有責任寫一部系統的《中國經學史》。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京、滬三聯書店編輯們的催促之下,幾度展稿,數次講授。《中國經學史》的拖延一方面因為太忙,另一方面也是想把基礎打得更加扎實。為此朱老師接受了曾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的錢伯城先生的邀請,出任《傳世藏書》“經庫·經學史”的主編。一九九。年代初期,政府并不舉辦“文化工程”,更無“軟實力”的說法。《傳世藏書》調動民間財力,整理出版儒家古籍,數百萬的投資,算是大項目,但有些做法大家很有保留。朱老師猶豫再三后還是答應了,他希望借此機會把經學史的基本書目建立起來,再指導一批博士、碩士生做出扎實研究,《中國經學史》就可以大展宏圖。
在《傳世藏書·經庫·經學史》中,朱老師選擇了二十一種著述作為“經學史”研究的代表作,書目可見于《中國經學史十講》所附“中國經學史選讀文獻提要”。孔、曾、孟、荀等早期儒家著作,所謂“五經”及“諸子”,沒有列入“經學史”研究書目。同理,從經漢學到經宋學,再到經清學,兩千年中形成的“十三經注疏”也屬于“經學”本身,列在“經類”。朱老師以為:經類著作“應屬歷代統治者的直接陳述,不選人(經學史)本類不等于否定其歷史地位”。另外,研究經學史也不等于不需要研究經學。按朱老師的設計,當代經學史應該首先研究那些“學與術兩方面具有承前啟后或推陳出新的實際效應的著述”。故此,他把漢初經師伏勝的《尚書大傳》列在開端,把清學殿軍章炳麟的《國故論衡》放在最后。二十一種著述當然不能囊括“經學史”研究的所有書目,這份書目是朱老師對待經學史的大致框架。
把“經學”與“經學史”區分開來是周先生的意見,他在《經、經學、經學史》(1961)中解釋了這個主張。按周先生的區分,要對“經學”作“棄其糟粕,取其精華”的處理,將其作為“批判和繼承的我國的文化遺產”中的一部分?!敖泴W史”就是這樣一種新學問,它提倡客觀的研究方法,與是否尊孔、尊經的主觀態度沒有關系。周先生在課堂上講叔梁紇和顏氏女野合生孔子的故事,朱老師在《孔子思想體系》中考證孔子是“私生子”,都不代表他們是在蔑視孔子、嘲笑“圣人”?!皩嵤虑笫恰钡刂v經學歷史,這是清代儒者早已經做到的事情,為什么現代儒家卻要敏感如此,諱言如此?事實上,周先生、朱老師無意“辱圣”。周先生一九六二年在曲阜召開孔子會議的時候,和馮友蘭等人一起在孔陵行鞠躬禮,“文革”中還因此被拉出來批斗。朱老師至去世時,一直還是孔子基金會的理事,并沒有辭職,只是對當時當地的“尊孔”者不能容納“經學史”的觀點有看法而已。繼周先生辨析“經今古文學”的不同傳統之后,朱老師進一步理清“經漢學”、“經宋學”和“經清學”之間的分別。朱老師樂于研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樣的重大事件,考證其中錯綜復雜的人事政情?;谶@些考證,朱老師認為中國文化沒有一成不變的“傳統”,儒學思想的重大轉折都伴隨著經學運動中的“學隨術變”。
交誼海外。提攜后進
一九八六年,朱老師開始給朋友、學生們的著述寫序。他為我們幾個人的翻譯作品《文化:歷史的投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寫的“代序”,是這里的第一篇序文?!拔幕療帷敝虚g,上海人民出版社新成立文化編輯室,張志國主任策劃了一套“文化新視野叢書”。當時我們在課余讀著一本是加州大學人類學家Philip Bagby的著作,自薦后納入出版計劃。我約了同學夏克、陳江嵐翻譯好了以后,又請朱老師的老朋友紀樹立先生校看了一遍,也請序于他。朱老師的慷慨答應,盡力幫忙,令我們很是感激。張志國稍晚籌劃了一套“思想者文叢”,邀請朱老師加入為第一本著作。朱老師爽快地趕了出來,成為反響很大的《走出中世紀》。作為知情人,這里要附帶感謝一下張志國、倪為國兩位朋友的厚誼。即使在一九八0年代的“文化熱”中,出版文化著作也是叫好不叫座的事情。張志國果敢,拍定了選題。編輯倪為國則拉來一些賺錢的會計、管理、經濟類書籍,充實了文化室的出版實力。上人社的文化編輯室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的亮點之一,“思想者文叢”中還有一本劉某某的《與李澤厚對話》,因挑戰權威獲得關注。
朱老師以行文嚴謹出名,寫序也絕無應酬之作。朱老師當“博導”很晚,一九九四年才用自己的名字上目錄公開招生。畢業后的博士生將論文出版為專著,他會應允寫一篇序言推薦,我和廖梅、高唏、鄧志峰、張有智、劉海濱的著作,因此都冠有了本師之序。朱老師寫序的認真態度,就像他寫論文和指導學生一樣,大部分的篇章都在討論問題。一九九八年,我的博士論文《中國禮儀之爭:歷史、文獻和意義》出版,朱老師的序言并無一句虛言,也沒有客套的祝賀,他說:“作序似應就書論書,多多美言,但我想對于這部書來說,如此循例,既無必要,也無幫助。凡是關注三百多年前中西文化交流和基督教在華傳播等真實歷史的人,只消一瞥本書目錄和附錄,便不可能不想置諸案頭。我以為就本書討論的歷史過程而言,略述我的若干想法與積疑,或許對于李天綱繼續深入地研究相應課題,不無參考作用?!焙雎灾炖蠋煂Ρ緯耐扑]不論,他的嚴謹態度無疑應該作為序跋文風的一種準則,即:不贅言,不夸飾,不炒作,實事求是,只談問題本身,哪怕是自己的學生。只可惜當今文人間的批評文字,十之八九并不如此。
廖梅的《汪康年:從民權論到文化保守主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出版時,朱老師有著由衷的喜悅。廖梅是他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汪康年則是他自己也感興趣的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時期的關鍵人物。顧廷龍先生將上海圖書館所藏《汪康年師友書札》整理出版后,朱老師非常興奮,不斷鼓勵學生們來發掘這座“富礦”,做此研究。廖梅自告奮勇,啃起了這塊硬骨頭。朱老師治學有個特點,或師長,或同輩,甚或學生已經選擇從事的領域,他會盡可能地回避。一邊是尊重分工,不要撞車;一邊也是避嫌,不要在研究成果上有過多牽扯。老一輩的學者有這種不成文的紀律約定,不似后來同行、同事甚至師生之間為了那些項目你爭我奪。廖梅做了汪康年研究以后,朱老師就轉而在邊上欣賞她的工作。從碩士論文到博士論文,再歷三年時間的修改,廖梅十年磨一劍,終成大作,朱老師寫序時的高興,洋溢于字里行間,可以參看。后來,高唏的博士論文《德貞傳:良醫能治國病》(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鄧志峰的博士論文《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社科文獻出版社,2004)出版,朱老師也都是以這樣的贊賞態度來推介他(她)們的成果。在朱老師的培養下,他(她)們都順利地成長為“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第二代,挑起了大梁。
朱老師為他所尊敬的朋友寫序,態度也一樣。香港中文大學饒宗頤先生是朱老師交往的前輩學者,饒先生很欣賞朱老師的嚴謹學風。一九九五年秋中,饒先生在國內外學者中獨獨邀請朱老師為他家鄉潮州興建“饒宗頤學術館”題寫碑記。罕有人知道朱老師做四六體駢文的功底也很好,饒先生發現了這一層。《建饒宗頤學術館碑文》中有句:“淡泊守智,屏祿利于身外;熱腹育人,延華學于一脈?!惫缓限H。一九九六年八月,朱老師參加饒先生家鄉潮州市舉辦的“饒宗頤學術研討會”。本年年底(“乙丙之際”),朱老師又應饒先生邀請,為他所編著的《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寫序。饒先生未必擁護中國歷史上的“正統論”,他是從“道德批評”的角度來衡量“正統”之是非。這個觀點與朱老師把歷史上的“正統論”只作為客觀對象來研究的主張還不相同。朱老師坦陳自己的看法,將此問題攤開,并“請饒先生有以教我”。這樣的序文一點都不敷衍,嚴肅討論,卻是十分的友好真誠。學者之間的紙上人情絕不寡淡,饒先生印行了這篇序言后,特地手寫了一幅山水畫、一副對聯,作為答謝。朱老師去世后,選堂先生特為題寫了“懷真集:朱維錚先生紀念文集”。
卜正民教授是一九七五年到復旦大學留學的加拿大學者,多倫多、哈佛大學畢業后,曾在多倫多、UBC、斯坦福、牛津各大學任講座教授,撰寫了《劍橋中國史》的明史部分,是國際明清史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Tim曾校閱《走出中世紀》的英文翻譯稿,情義厚重;朱老師也曾經幾次和我們一起擬訂與Tim的合作研究計劃,但因種種原因,諸多愿望并未實現。于是,今天留下來的《(鴉片政權>中譯本序》(卜正民主編)就是兩人學術交往的見證,也是朱老師對Tim的報答。卜正民的著作之外,朱老師還給另外兩位北美學者的作品作序,它們是《南明史》(司徒琳著)和《中外比較教育史》(許美德著)。這些作品都是朱老師帶回國內,組織翻譯,敲定出版社,有的還親自編輯加以出版的。一九)kJk年起,朱老師以中年學者身份開始了一系列的出國訪學,目的之一就是開渠放水,引進歐美的“漢學”、“中國研究”。至今仍然記得他臨行前的躇躊滿志,說要為“中國文化史叢書”聯絡一批海外作者和著述。余英時先生進入大陸的首部作品《士與中國文化》,正是朱老師在此期間引進的。
序跋集收錄的最后一篇書序,是為傅杰兄選編《辛亥先哲詩文選》做的“代序”。我們看到了朱老師的親筆書寫,依然是那種堅定獨立的“朱體”,卻已經出現了顫抖的痕跡。最后一段,朱老師寫道:“罹病逾年,握筆為艱,草此小文,即耗時一周,已失信于傅杰教授。只好貽讀者以草率之譏。倘蒙指正,將至感?!逼D難地放下沉重的水筆,已是“二0一一年農歷辛卯八月丙子”,即二0一一年九月十八日。朱老師記得這日子,又署上一筆“逢‘九一八’八十年矣”。當天,離朱老師的去世只有一百八十天。傅杰兄的幸運,在于他是得到朱老師最后一篇序文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