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

摘 要：在余華的小說中，“父親”一直不停地變換著他的面具。隨著時代的變遷，文學類型的轉變以及作家思想意識的波動等諸多原因，“父親”這個詞所承載的意義也在隨之發生變化。在這個物欲泛濫，理想褪色的時代，余華以父之名發出精神重建的召喚，表現了一個作家應有的精神使命感，從而也讓他的作品獲得牢固的精神根基、深刻的精神內涵和獨立的精神品格。

關鍵詞：父親；先鋒文學；物欲；精神；拯救

在余華小說中，“父親”一直在不停地變換著他的面具，或猙獰或平和，或詭異狡詐或良善坦蕩。事實上，“父親”在余華的小說中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親緣關系的指稱，他表達了余華對人性以及秩序的思考。在余華小說創作的三個主要階段中（20世紀80年代末、20世紀90年代初、21世紀初），父親這個形象都在作品中充當著主要的角色。隨著時代的變遷，文學類型的轉變以及作家思想意識的波動等諸多原因，“父親”這個詞所承載的意義也在隨之發生著變化。

在余華早期的先鋒小說中，父親總是以一副可憎的嘴臉出現。“父親”這個陽剛而溫暖的名字被賦予了某種魔性，從而被徹徹底底地否定了。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貌似和善實則心懷叵測的父親親手將無知的“我”送入危機四伏的世界中去承受暴力的摧殘。《四月三日》事件中的父母在對兒子監視與迫害的陰謀中樂此不疲。《現實一種》中的母親（實際上也是父輩的代名詞）渾渾噩噩地活著，對于子輩之間的互相殘殺充耳不聞，無動于衷。《黃昏里的男孩》中喪子的水果攤主孫福對一個偷吃自己蘋果的男孩殘忍的折磨映射出了他內心的變態和父性的泯滅；《世事如煙》中的“6”將父的魔性發揮到了極致，他毫無人性地出賣了六個女兒，甚至連小女兒的尸體也被他用來做交易；算命先生則通過糟蹋女孩子來采陰補陽并且以克子來延年益壽。在余華的小說中，所謂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畫面遭到了徹底的顛覆。他筆下的父親和兒子似乎天生的是一對仇敵，是二元對立的矛盾。《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孫廣才與其兩個兒子的關系可以說是“仇父情結”的典型 ，小說的“我”在對父親孫廣才的故事敘述中時常毫無敬意地直呼其名，而“我”的兄長更是用斧子砍下了父親的一只耳朵。

事實上，對父的解構乃至“仇父情結”的產生代表著一種對既定的社會現實和文化現實的反叛。而這與先鋒文學的獨特特質是分不開的。“先鋒就是針對一種舊秩序的斗爭和反叛，表明它不愿再受舊有規則的束縛，而試圖達到新的自由與新的真實。”先鋒文學不僅是對傳統寫作方法的顛覆，它同時也是對主流的思想意識和總體話語以及中國過去時代的文學意識形態的一種解構和消解。它想要打破一切固有的理念和意義，隔斷命運的承接復制，推翻和否定某種對傳統社會文化角色的堅硬鑄模。因此，被賦予了歷史的內涵并在現實意義上放大了的“父親”，無論是作為封建父權家長制度的核心或是人們集體無意識中的崇拜偶像都顯得那樣的突兀而出，因而首當其沖地成為先鋒文學利刃欲劈的對象。余華通過對“父”的妖魔化，將母性的溫柔體貼，父的偉岸豪邁，人之初的依賴與崇拜統統打破，從而對既有的一切提出了質疑，或者說對既有的一切進行否定。余華曾經說過：“我感覺大部分的人都在關心事物的正面，而我帶著關心事物反面的愿望，寫了許多死亡、暴力……”，從這段表述中可以看出無論是在潛意識中，還是在自覺之中，父親都躲不過被釘在靶心的命運。

然而對父權神話的顛覆和拆解到了極端無疑會矯枉過正。郜元寶曾指出，我們只知道余華拒斥了什么，并不知道他樹立了什么。正所謂“不破不立”，對舊的“父”的顛覆是為了對新的“父”的建立，作家不應只是一個破壞者和控訴者，而更應該是一個建設者。“父親”終應鳳凰涅槃，向死求生。

步入眾神狂歡的90年代，在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昔日堅實的被淘成脆弱的，脆弱的被擊成粉碎的。瘋狂追求物質的享受和欲望的滿足“蔚然成風”，人們不再崇拜理性與精神，他們需要的是物與欲的啟蒙。一度先鋒著的知識分子逐漸陷入到無父后的失范與失語的恐慌之中，他們不再反叛一切，開始認同活著的，開始表現出對生命和宿命的理解。陳曉明在評論《在細雨中呼喊》時說：“當代小說不會在極端個人化的心理經驗和語言烏托邦世界里找到出路，要與變動的現實對話，不僅要回到自我的內心世界，而且要回到廣大無邊的真正作家生活的現實中去。”余華不再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不再迷戀虛幻世界中的真實。他在《活著》的自序中寫到“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如果說《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帶給“我”短暫溫情的養父王強的出現是一枚投向現實生活的 信號彈的話，那么《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塑造的父親形象就開始成為余華與現實和解的符號。就如同是一個金不換的回頭浪子，父親在余華的小說創作流程中逐漸地變化成長，從最初猙獰恐怖的魔鬼蛻變成《活著》中隱忍平和的慈父肉身。《活著》展示了一個掙扎在困苦生活中的父親福貴對兒女并不貧瘠的愛。然而，那愛在深厚的同時也是無奈而無助的。面對兒子有慶的慘死和女兒鳳霞的離世，福貴在痛苦悲傷之余也只能選擇承受和隱忍。由此可見，“父”的重生之路并不平坦，福貴這個父親形象可以看作是“父之重生”的“嬰兒期”——雖然跳出了魔界，卻因失去法力而在人間飽受折磨。而處于“青年期”的“父”——許三觀則如同孫悟空轉世，多了些許悲涼的抗爭。雖然許三觀其人是粗鄙的，甚至是卑瑣的，然而也是真實的可親的，積極的抗爭的。面對養子一樂的苦難命運，許三觀并沒有像福貴那樣逆來順受，他選擇了艱難的抗爭之路，他利用身體資源，即通過賣血來延續兒子的生命，血要了有慶的命，然而，血也救回了一樂的命。相對于無所為的福貴的說，許三觀這個父親的形象不能不說是一種成長。

對福貴和許三觀形象的塑造代表著“父之重生”的過渡階段，雖則蛻去了魔性的外皮，然而仍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瑕疵。不過到了十年磨一劍的《兄弟》這里，“父親”終于破繭而出，步入他文學人生的成熟期。《兄弟》中的“父親”——宋凡平一躍成了一個完美的化身。余華認為“宋凡平這樣的人代表了中國傳統家庭中的典型父親的形象”。在這里，余華又回歸了他曾經竭力顛覆的傳統的軌道，不過此傳統并非彼傳統，它寄托的是人們對理想父親形象的一種想象。宋凡平其人對妻子呵護備至，對孩子疼愛有加，對遭難的陌生人也是拔刀相助，即使是身陷囹圄，遍體鱗傷卻也拼命地把愛向他所愛著的人釋放著。這集俠骨與柔腸于一身的男子散發著神性的光輝。雖說在文學創作中，歷來對于完美的人格的塑造已經被視為不現實和虛妄的。但是宋凡平的完美現身卻沒有給人不真實之感。雖然宋凡平總是不和諧地凸顯在時代背景之上，但在那個動蕩混亂的年代，他的出現就猶如暗夜中的一點燭火，掙扎著去發散微弱的光亮。

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說：“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要這樣做。”福貴想保存子女的生命而不能，許三觀用自己的血延續了一樂的生命，宋凡平要完成的則是精神上的責任而非物質與肉體上的。他是被派遣到生活中去，被安排到李光頭們身邊的“父”，他從肉體上與精神上拯救了李蘭，從而使她的生活煥然一新。對于一個生父臭名昭著的李光頭來說，與繼父宋凡平的相處也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光榮與快樂，他的人生軌跡幾乎就要與繼父的那一條重合了。父子共練掃蕩腿，教李光頭和宋鋼炒菜，制作“古人筷子”，看如初……，宋凡平用自己的短暫的生命完成了一個真善美的新父的建立，在時代的廢墟之上樹立起一個父親的豐碑。然而鑼鼓剛響，戲已落幕。在那個瘋狂的，精神與理性化為齏粉的年代，宋凡平不得不以生命的終結作為收場。比起先鋒文學中虛幻的現實來，這樣的文學現實不再飄渺，卻也殘酷得多。宋凡平之于李光頭如同耶穌之于猶大，作為精神之父，他同耶穌一樣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的死亡代表著一種精神的凋敝，失去了精神支撐的李光頭們轉而跪拜在物質的神壇下。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在對《兄弟》的評論中寫道“在《兄弟》的下半部中，宋鋼死了，和其父宋凡平一樣，他是善的化身，他必是死于對他的兄弟李光頭的愛與責任，他將如一個圣徒或父親，追著李光頭，為后者的惡和縱欲贖罪或者買單，直到力竭直到流盡血。”不錯，宋鋼是宋凡平的重生之人。宋凡平在小說的上部就已死去，而宋鋼在李蘭墓前所發的誓言則預示著他將作為宋凡平的精神繼承者對李光頭繼續行使著拯救與引導的職責。宋凡平在文革伊始高舉大旗的那一幕猶如法國巨幅油畫《圣女貞德》的翻版一樣讓人印象深刻，貞德拯救了法國，然而宋凡平父子終其生命也救不回深陷物質泥潭的李光頭。宋凡平的死，意味著精神的被消解；宋鋼的死，則是對精神徹底的解構，這樣的一個結局是現實的，也是與時代的同質同構的。

繁花似錦的新世紀，在帶來物質生活極大富足之時，商業化時代人的精神危機也接踵而至。市場經濟造成了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異化。人有錢了，生活舒適了，然而卻又失落了，迷惘了。大多數人單純地以金錢作為追求的最高目標，以金錢和特權的擁有作為成功的航標，從而匍匐在金錢與權利腳下成為忠實的奴仆。人們的確破除了曾經對政治偶像的迷戀與崇拜，掙脫了精神的依附，真正地讓自己來主宰自己，然而卻莫名地產生了一種寄托的喪失感和信仰的缺失感。余華正是想通過這樣一部作品，這樣一個宋凡平來警醒這個被物質利益和世俗欲望不斷強化的世界。也正是在《兄弟》這部作品中，余華真正的平衡了自己的現實的關系，他將中國社會的現實狀況放到了歷史之中，以他一貫的“無關痛癢”的態度敘述了一個有精神拯救的故事。它有關不僅于過去和現在，也有關人們的將來。

余華的創作也許可以看作是以父親形象的演變為軌跡的。從最初的魔道入人道再入神道，“父”可以說是走了個輪回。然而這個輪回并不是一個圓，它是一個層層遞進的箭頭，是前進的而不是回頭的。加繆說：“面對著這個宣判著死亡的世界……反抗不自知地在重新尋找一種道德和某種神圣的東西。它雖是盲目的，卻是一種苦行。”回望余華的創作歷程，可以看出他一路走來的艱辛，他從內心的真實與自我的分裂中掙脫出來，回歸了文學現實。在這個物欲泛濫，理想褪色的時代，余華以父之名發出精神重建的召喚，表現了一個作家應有的精神使命感，從而也讓他的作品獲得牢固的精神根基、深刻的精神內涵和獨立的精神品格。

參考文獻：

[1]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

[2] 徐曉煜 余華訪談 我永遠是一個先鋒派

[3] 余華 《活著》

[4] 余華 《在細雨中呼喊》

[5] 陳曉明 《最后的儀式——“先鋒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