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雷雨》人物談

文學作品的藝術功能之一就在于它要通過特定的語言和行動來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雷雨》也不例外，它藝術化地表現了當時的社會，在特定的歷史背景和特定的場景中塑造了周樸園、蘩漪和魯侍萍等幾個主要人物。

一、周樸園

《雷雨》中的周樸園，是舊中國二十年代的買辦資本家的典型代表。他出身封建地主家庭，“留學德國”，接受西歐資產階級教育，兼有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思想和作風，對家人實行家長統治，對工人實行殘酷的剝削和壓迫。在家中，他是典型的封建家長，一切都要聽他的，他對家人說話一般都是帶著命令的口吻。如他命令蘩漪：“你應當再到樓上去休息?！崩^而又批評周沖：“我認為你這次說話說得太多了。”接下來他看了一下表，對家人說：“十分鐘后，我還有一個客來，你們關于自己有什么話說么？”他后來強迫蘩漪喝藥，甚至于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當替孩子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痹诘谝荒恢兴麑χ芷颊f：“我的家庭我認為是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痹谶@些詞句中充滿了“應當”、“我認為”的語調，活現出周樸園作為封建家長的性格特征。正如蘩漪的話，在周公館，“他的話就是法律”，隨時都可能粉碎妻子、兒子、仆人的美夢。

在生活中，周樸園的性格還有虛偽和虛弱的一面，比如在周樸園重見魯侍萍時，作品寫道：

周樸園 你靜一靜，把腦子放清醒些。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么？你看看這些家具都是你從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我總是保留著，為著紀念你。

魯侍萍 （低頭） 哦。

周樸園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總記得，一切都照著你是正式嫁過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為生了萍兒，受了病，總要關窗戶，這些習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記你，彌補我的罪過。

這一節片段是《雷雨》中比較經典的一段，說它表現了周樸園的虛偽，就在于周樸園對魯侍萍的感情是虛偽的，因為早知現在又何必當初呢，到現在才來說這種話簡直是虛偽至極。說它表現了周樸園的虛弱，是因為他確實是做過這么一件愧于良心的事——把魯侍萍趕走，因此在侍萍走后，他出于一種愧疚感，為了求得靈魂上的安寧，所以仍保持著一些以前的習慣，保留著侍萍的一些東西。

總之，周樸園是一個集虛偽、殘忍、專橫、自負于一身的封建買辦資本家。從周樸園與蘩漪的沖突中我們可以看出周樸園的冷酷和專橫，魯大海與周樸園的沖突則表現了周樸園的貪婪和殘暴，周萍與周沖和周樸園的沖突使人們看到了周樸園的嚴厲和粗暴，而魯貴與四鳳和周樸園的沖突則顯示了周樸園的派頭和架子，我們更從侍萍和周樸園的沖突中看出周樸園是個地地道道的偽君子。

周樸園是整個戲劇的中心人物，其他所有人物之間的關系、矛盾、沖突都起始于周樸園和魯侍萍的關系。因此，我們說周樸園是《雷雨》的主演，是一切矛盾沖突的總根源。

二、蘩漪

正如《<雷雨>序》中所說，蘩漪是一個“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里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擁有行為上的許多矛盾，但沒有一個矛盾不是極端的。她受過新式教育，追求民主自由和個性解放，而恰恰落入周公館這樣一個專制家庭，一切由比她年齡大得多的冷酷資本家丈夫周樸園支配著。在這里，除了家人和仆人，沒有朋友、沒有交際，蘩漪真如被關進牢房的犯人，連個說知己話的人也找不著。這樣，她將感情寄托在周樸園與魯侍萍生的兒子周萍身上也就不難理解了。在封建家長專制的壓抑下，蘩漪的人性已經被“異化”了，成了變態，半是常人，半是瘋狂。

恩格斯說過：“如果說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繼續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1]蘩漪與周樸園的婚姻卻始終不是以愛情為基礎的。蘩漪處在被支配的地位，她的任何非正常言論和行動都是對當時的社會秩序和周樸園的挑戰和反抗。蘩漪是困獸猶斗，她簡直是要無顧忌地沖破封建桎梏，對那個社會制度，她具有相當大的破壞性。當然，她的性格也具有兩重性，她是倔強的，有時又軟弱；她是瘋狂的，有時又很清醒；她是沖動的，有時又很冷靜。作家寫出了人物的復雜性，寫出了人物心靈深層次的活動，使得這個藝術典型極富獨創性，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

事實上蘩漪是一個“受過一點新教育的舊式女人”。她不得不接受身處這樣一個封建家庭的現實，但作為一個受過新思潮熏陶過的女性，她又不滿足于這樣的一種現實，自我抑制的痛苦和不可抑制的熱情形成兩股力量，在她內心劇烈沖撞，而她最后選擇了果敢的抵抗，但除了周萍以外，她簡直看不到自己的現實出路。周萍的執意出走，最終打翻了蘩漪的心理天平，長期積郁的悲苦噴發了，她一變而對周圍的事物的憎惡與仇恨，發狂似地想要撕碎一切，但就蘩漪來說，她終究沒有能夠超越新舊觀念的歷史沖撞而獲得新生，反而連她本人也為這種沖撞所吞沒，成了它可憐的犧牲品。從這一點上來說，在蘩漪身上，并未表現出“反封建與個性解放”的主題，她也不是什么反封建與追求個性解放的女性，她仍舊是一個滿腦封建思想、為了情欲而不擇手段的舊式女人。

那么蘩漪在整部戲里究竟處在什么樣的角色地位呢，錢谷融先生做了最好的回答：“蘩漪是周家悲劇的導演者，是使得埋藏在周公館下面的火藥爆炸起來的‘引火人’。蘩漪對周樸園的反抗由消極逐漸轉到積極，而且愈來愈激烈，愈來愈不可遏制，最后終于完全撕毀了周樸園的‘尊嚴’，徹底破壞了周家‘平靜’而‘圓滿’的秩序。[2]

三、魯侍萍

我們先來看看蘩漪與魯侍萍之間的對比：

蘩漪是周公館的太太，是堂堂的主婦，她雖然在周樸園之下，卻在兒子、仆婦們之上，在生活上養尊處優；而魯侍萍原來不過是丫鬟，在周公館里屬于奴婢行列，是靠出賣勞動糊口的。她帶著孩子投了河又被救活，以后又背著“不規矩”、“不清白”的名聲飽受人們的白眼和欺凌，她帶著孩子在外鄉，不僅討飯、縫衣、當老媽子伺候人，還嫁過兩次人，可以說侍萍是飽經苦難，備受折磨的了。侍萍重飯周公館，感到的是夢境般的迷茫，“好似魂來過似的”，作為一個女人，當她發現自己又置身于周家時，她對“相會”已有充分心理準備，并甚至說有所期待。我們從她對周樸園不斷遞進的詢問，如“老爺是哪個地方的人？”“不知道老爺說的是哪一件事？”“老爺問這些閑事干什么？”“老爺，你想見一見嗎？”中，可以明顯透視出侍萍心葉上周樸園清晰的影像，看出她對舊情的渴求，在她無意識的精神境地依舊燃燒著對周樸園的滾滾情愫。只要我們看一看她身邊卑下、低賤的魯貴，就不難把握在她感情的天平上怎樣顯著地傾斜向周樸園，也使我們更加理解為什么周樸園以“你走吧”一句話澆滅了她全部的期待時，她竟熱淚盈眶。侍萍三十年顛沛流離，感情無所寄托，三十年后的“相會”對侍萍的心靈宰割、撕裂卻更分明、更痛楚。

侍萍面對面地揭露了周樸園的罪惡，撕下了周樸園道貌岸然的偽裝；侍萍也證明了周樸園與魯大海之間的復雜關系：他們兩個人從階級的角度上講，是資本家和工人的關系，從家庭角度上講，卻又是父親和兒子的關系；侍萍還證明了周萍與四鳳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從而啟動了悲劇的發條，發生了一連串的悲劇事件。總之，侍萍這個人物聯系著周家和魯家三十年來盤根錯節的復雜關系，在關鍵時刻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如果離開了侍萍，那么周樸園和魯大海的父子關系，特別是周萍和四鳳的兄妹亂倫關系將無人揭開了。侍萍的出現和控訴，徹底撕下了周樸園的假面具，揭示了他那資產階級利己主義的丑惡嘴臉和充滿了銅臭的靈魂。在《雷雨》里，周樸園最害怕的人不是蘩漪，而是魯侍萍，如果侍萍不出場，那么周樸園演了三十年的戲就無人戳穿了。

話劇《雷雨》還塑造了周沖、周萍、魯大海、四鳳等生動的藝術形象，本文在這里不再一一枚舉?？傊?，《雷雨》成功刻畫了舊中國二三十年代在一個封建性的大資本家和一個底層勞動者家庭之間復雜的父女、母女、父子、母子、兄妹、兄弟、夫妻、情侶關系及他們之間產生的尖銳沖突，成功塑造了周樸園、蘩漪等經典藝術形象，是中國話劇的一枝奇葩。

作者說過，《雷雨》寫了八個人物，“原有第九個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寫進去，那就是稱為‘雷雨’的一名好漢。他幾乎總要在場，他手下操縱其余八個傀儡。”[3]又說：“沒有出場的人物就是‘雷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必須打碎?！盵4]我相信，讀過《雷雨》原著的朋友一定已經感覺到了那個叫“雷雨”的人的出現和存在，他所表現的那個社會一定毀滅的主題亦滲透在藝術有機體的每一個部分，似明似暗，若隱若現，只有讀過了《雷雨》才能感受到這種藝術審美所帶來的樂趣。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 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版第78、79頁

[2]錢谷融 《<雷雨>人物談》

[3]《<日出>跋》 文化生活出版社

[4]《曹禺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6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