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叛的遺囑

摘 要：“父親”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單單是一個血緣親屬，而是一個深富文化意蘊的形象。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歷史歷程中，它一次次被寫進歷史文化遺囑中，成為子輩歷代誦讀的金經。然而它也曾經歷逆子們的背叛和反抗，余華等敘述的先鋒小說就開啟了新時期“另類”父親書寫的新篇章。

關鍵詞：父親；子輩；權力意志；先鋒小說；余華；遺囑

“父親”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單單是一個血緣親屬，而是一個深富文化意蘊的形象。經過漫長的歷史與文化變遷，“父親”作為一種文化符碼牢牢滴嵌在中國文學敘事之中，成為一個具有深廣文化象征意義的原型符號。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文學的核心是倫理道德，而承襲千年的封建社會得以周而復始地運轉靠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為子綱”是家庭中的倫常，家庭中的等級外化到社會上則表現為“君為臣綱”。在自然生存狀態中，父親是給予生命的人，這種不可改變的血緣關系奠定了父親在家庭中不可動搖的地位。而根深蒂固的父權家長制使得“父親”成為子女精神支柱與價值取向的化身。正如孔子所說的那樣，“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父之道”，對于“父”的尊崇與敬畏已經寫入遺囑，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或就是其本身。這也造成了傳統文學作品中“畏父”“尊父”情結，而這種情結已經延續了幾千年。

直至五四新文化運動，“父親”經歷了千百年來最為忤逆的顛覆?！案赣H”有史以來的一次成為批判和反對的對象，這樣的反叛傾向與五四時期鮮明的反封建和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精神有著必然的聯系。一份傳承千年的遺囑就這樣被“逆子”們撕得粉碎。

每當身上的束縛愈纏愈緊之時，總會有人大呼則呼，努力掙脫綁縛。當一個社會經歷長期的壓抑與苦悶之時，最先感應到并采取行動的也總是那些逆子們。八十年代中期崛起的先鋒小說家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再次舉起反叛大旗。

事實上，自1949年以來，甚至追溯至解放區文學時期，對于革命歷史的敘述與緬懷成為小說創作題材的主旋律。這不單單是處于政治革命的需要，同事也是處于當時人們的心理需要，人們需要為父兄們拋頭顱灑熱血所取得的勝利兒驕傲。父輩的豐功偉績與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使得“父親”重新獲得了英雄的稱號，但是這樣的“父親”并不是以顯性的對象化的人物出現在小說敘述中，而是以一種隱性的精神化身的方式潛藏在作家的敘述之中。“父親”成了革命歷史的象征，抑或說革命歷史本身就是一部“父親”的神話。革命歷史的正確性決定了“父親”的天生正確性，“父親”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成為子輩尊崇的對象。他締造了歷史，是人們理想境界中的英雄，他不但掌握著歷史同時也掌握著未來的發展方向。就這樣，父親形象和革命歷史本身成了一種意志與權力，“父親”形象往往體現著社會和家庭中的權力和政治地位，他不僅代表著社會政治文化的象征秩序和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權，而且也成為對后輩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楷模和對象，具有教育培養下一代革命接班人的價值意義?！案赣H”就以此種生而正確的權力與意志剝奪了子輩對未來生活的想象，子輩再次被鑄模成一尊跪像，俯拜在父輩金身之下，虔誠地誦讀新的遺囑。

文革結束后，當大多數從新中國至文化大革命一路走來的老作家們還在舔舐傷痕，反思歷史，尋根傳統之時，一批年輕作家以反叛和革命的姿態殺入文壇，從而給向來中規中矩的當代文壇帶來一股“妖風邪氣”。拉康指出，弗洛伊德理論表明了一個人并不生來是人，兒只有通過步入一個文化序列才成為一個人。子輩對父輩有俄狄浦斯情結，父輩對子輩有閹割情結。子輩要進入父輩的文化象征秩序，必須接受秩序的“象征閹割”，才能得到身份的認同。面對父輩的閹割情緒，子輩會產生被閹割的焦慮。表現為反抗父輩的文化象征秩序。余華的先鋒小說所充斥的混亂與躁狂正是體現了這種對于長期以來父輩強加于身的權力與意志的焦慮與反叛。他對于歷史與現實的質疑可以說正是北島在《回答》中那句悲愴的呼喊：“我——不——相——信”的回響。

在余華早期的先鋒小說中，父親總是以一副可憎的嘴臉出現?！案赣H”這個陽剛而溫暖的名字被賦予了某種魔性，從而被徹徹底底地否定了。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貌似和善實則心懷叵測的父親親手將無知的“我”送入危機四伏的世界中去承受暴力的摧殘。《四月三日事件》中的父輩是以監視著者和迫害者的身份出現的?！冬F實一種》中的母親（實際上也是父輩的代名詞）渾渾噩噩地活著，對于自卑之間的互相殘殺充耳不聞，無動于衷；作為父輩的山峰親手將侄子皮皮踢死?！妒朗氯鐭煛分械摹?”將父的魔性發揮到了極致，他毫無人性滴出賣了六個女兒，甚至連小女兒的尸體也被他用來做交易；算命先生則通過糟蹋女孩子來采陰補陽并且以克子來延年益壽。在余華的小說中，所謂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畫面遭到了徹底的顛覆。他筆下的父親和兒子似乎天生的是一對仇敵，是二元對立的矛盾。《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孫廣才與其兩個兒子的關系可以說是“仇父情結”的典型，小說中的“我”在對其父的故事敘述時常毫無敬意地直呼其名，而其兄更是用斧子砍下了父親的一只耳朵。

事實上，對父的解構乃至“仇父情結”的產生是與先鋒文學的獨特特質分不開的。先鋒文學首先是對于傳統文學敘述手法的顛覆，“這種試驗文學的潮流存在著兩個明顯的特征。首先，實驗文學對傳統文學中語言/實在，能指/所指間的同一性提出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它否定了任何似真性的幻覺，它使文學本身成為一種對幻覺的質疑和顛覆，它強調文學最終是修辭和敘事策略的編碼的產物，是虛構和想象的產物。其次，實驗文學對文學的確定的意義和準則發起了攻擊，它消解了任何穩定的意義和中心，它構擬了迷宮般的語言世界，它打破了傳統的語言規范，追尋和探索母語的一切可能性。”先鋒文學同事也是對主流的思想意識和總體話語的一種解構。它想要打破一切固有的，傳統的理想和意義。“當然，‘先鋒小說’那些出色的作品，在它們的‘形式革命’中，總是包含著內在的‘意識形態涵義’。它們對于‘內容’、‘意義’的解構，對于性、死亡、暴力等主題的關注，歸根結蒂，不能與中國現實語境，與對于‘文革’的暴力和精神創傷的記憶無涉?！币虼耍蠕h小說其實也表達了先鋒小說家們對于“文革”和“大寫的人”的深刻考量，那么，“父親”無論是作為封建家長制度的核心或是人們集體無意識中的崇拜偶像都顯得那樣的突兀而出，因而首當其沖地成為先鋒文學利刃欲劈的對象。余華通過對“父”的妖魔化，將母性的溫柔體貼，父的偉岸豪邁，人之初的依賴與崇拜統統打破，從而對既有的一切提出了質疑，或者說對既有的一切進行否定。

在對父親形象進行塑造的小說中，必然有子輩的身影閃現?？梢哉f父——子的對應敘事模式在中國的文學敘事整體中已經成為一種典型性的，反復出現的意象。是“沉淀在每個人的無意識的深處，成為集體的、普遍的、歷史的集體無意識的內容，已基本成為一套密傳的密碼”。從上述提到的余華的先鋒小說中就可以看到一種奇特的父子關系，親人間所習以為常的脈脈溫情被一種恐怖而生冷的氣氛所取代，即使是五四新文學運動時期的現實主義“叛父”小說中，也不時會又溫情的流露。而這些先鋒小說營造的是一種詭異的場景與氛圍，仿佛是在人界與鬼域之間游走不定。這里的“父親”形象似乎是非人的魑魅魍魎，具有妖魔化的特征。父輩對于子輩具有毋庸置疑的操縱性，甚至決定著子輩的命運走向。如《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我”是被父親送入人生的險途，“父親拍了一下我的頭，如同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后我就歡快滴沖出了家門”；《鮮血梅花》中阮海闊的人生也并不能由自己掌握，在他年幼之時就已被父輩決定。《世事如煙》中的“6”的女兒們也被父親送上了自己并不想走上的生命路程。子輩們籠罩在父輩的魔法之下，并無反抗之力，也似乎并沒有意識到應該反抗。這也正表現了作為敘述者的思想的焦慮。余華用現代主義的筆觸再現了歷史的真相，卻并不能找到生活的航標。

先鋒小說對于“父親”的文化想象開啟了新時期想象“父親”的先河，同事也重新賦予“父親”以新的歷史涵義。這份被背叛的遺囑也將隨著社會與時代的變遷面臨新的改寫與重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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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余華《鮮血梅花·十八歲出門遠行》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1月版P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