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東山》一詩,歷來作為抒情詩的典范而傳唱。本文在踵武前人基礎上開拓新視野,以服飾民俗、民間信仰民俗、飲食文化民俗等視角解析詩中關鍵機樞,發掘《東山》詩更深層次的內涵,即個體因為分離而產生的超長時空距離感以及由此帶給個體痛徹心扉的生命體驗,正是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鑄就了《東山》為經典之靈魂,從而使其超越文本、超越歷史而具有普遍意義。
關鍵詞:詩經;豳風;東山;民俗
“‘詩三百’,最好是《東山》。詩不算長,也不算短,而句句都好。它如此真切細微地屬于一個人,又如此博大寬厚地屬于每一個人。”(揚之水語)每讀一遍《東山》,內心總是多一份感動;當生活日益豐富地向我展開,對它的體驗愈亦直觀而立體,彷佛那就是自己的故事。
一
據毛序、鄭箋的說法,這詩作于西周成王時期。所以,請讓時光帶我們回到遙遠的三千年前的一個雨天。“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濛濛細雨之中,一個濕漉漉的身影漸漸出現在我們眼前。這是一位遠征戍卒。他已卸下沉重的鎧甲,換上輕松貼身的常服便裝;他的面容憔悴,泥濘之路讓他的腳步有些踉蹌蹣跚;他時不時抬起疲憊的眼睛遠望西方,發出輕輕地一聲嘆息,忽而面露喜色,口中不時念叨著什么。
終于,可以回家了。總算是活著,不幸中的萬幸吧。你可知,它日日夜夜縈繞著我的夢;可是,當今日即將踏上歸途,我的心,突然涌出莫名的悲傷。我的家,你還在嗎?
濛濛細雨中,人的情感格外敏感細膩,戴望舒的《雨巷》其實就是古人情感的現代共鳴。而“我東曰歸,我心西悲”,以“東”、“西”兩個方位名詞道出征人無盡的思鄉之情,遠征東山,但是心卻遙遙牽掛著在西面的家鄉。“東”、“西”是相悖的兩個方向,卻因情感之“線”而緊密聯系。而“悲”則緊扣“歸”字而來。“歸”之本義謂女子出嫁,段玉裁說,“凡乃還家者假婦嫁之名”,所以,這“歸”的方向具有確定性,那便是“家”。“回家”總該高興才是,緣何悲從心起?著實與常理不合。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是對行軍實景的描述,“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則是虛寫,以比興手法,觸景生情回憶過去的生活情景。沒有溫暖的房間,沒有親人的呵護。冷了,蜷縮身體卷成團;困了,兵車底下當作床。讀此,感同身受,仿佛他就是自己的親人,令人心痛不已。首章,戍卒回顧從軍生活之艱苦與孤獨。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恰是凄風苦雨一片,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一些念想,于是以下三章便連帶而出,構思極具巧妙。
二
征人悠悠思緒的閘門一經打開,便再也關不住。
許是歸程中路邊荒涼破敗的村落景象觸動了他的心情,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番景象:房前屋后的支架掛滿了一串串結實的瓜蔞而無人采摘;屋子里許久沒有人打掃而爬滿了地鱉蟲;沒有勞動力,田地成了鹿場而被肆意踐踏;入夜,院中飛舞著無數的螢火蟲……一副雜草叢生、蕭瑟荒涼、陰森恐怖之景,令人不寒而栗。誰不愿意遠途回到的家溫馨、干凈而浪漫?可等待他的卻是滿目的冷清與荒涼,怎能令人不畏?
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中注解王禹偁《村行》“數峰無語立斜陽”時說:“‘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先假設著肯定命題。” 所以征人這一句“不可畏也,伊可懷也”同樣暗含著這樣的機樞。“不可畏”實是“特可畏”,此情此景,任誰心中能平靜!然而又“可懷也”,蓋“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呵!這“懷”與“畏”針鋒相對,否定之中含肯定,無論家中如何破落光景,它永遠都是我最牽掛的地方!
三
程俊英先生說,“唐人詩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可為此詩意境作最好的注腳。”真是恰當極了。依照常理,一個人想家,總是與家中的人密切相關。可是此詩第一章只說自己行軍如何辛苦,第二章言家中房屋田地如何破敗,總是不見人的影子!至第三章,由物及人,那個人兒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詩篇在結構上的這種逐漸推遞將“近鄉情更怯”的心理細膩入微地體現了出來。
這人兒是誰呢——他的妻。然而這一章的寫法卻最是精妙。他想念妻子,但并沒有直接傾訴他的思念之情,而是反過來想象妻子是如何地思念他。“鸛鳴于垤,婦嘆于室”以下六句皆是妻子行為情態的描寫。“鸛”,聞一多先生考證認為是鸛鷒,也稱鳱鵠、乾鵠、鵲鵠,后世稱喜鵲,《西京雜記》云:“乾鵲噪而行人至。”故鸛鷒的出現及其鳴叫為行人將至之兆。 聞先生對此字的釋義符合民俗信仰心理,極是精當,可謂破千年謎題,惜乎未引起后人注意。韓愈詩“室婦嘆鳴鸛,家人祝喜鵲”(《晩秋郾城夜會聯句》)似乎已經依稀尋到了這一句的解釋線索。聞先生的證據多取自于后世典籍,我們卻還可以從《詩經》里找到些旁證。《周頌·振鷺》:“振鷺于飛,于彼西雝。我客戾止,亦有斯容。”白鷺飛,客人到。《鄭風·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雞鳴而君子歸家。“鳥獸蟲魚之鳴皆有神性。……見于征役詩中的鳥,不是寄托征人的心象,而是反映了征旅之際用鳥預占的習俗。” 民俗信仰心理的形成與凝聚依托于時空的傳承,以喜鵲及其聲作吉兆象征,自《東山》始,至后世而漸趨定型,成為超穩定的民俗信仰。如“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杜甫《羌村三首》其一)、“被衣更向門前外,不忿朝來喜鵲聲”(李端《閨情》)、“今朝喜鵲傍人飛,應是狂夫走馬歸”(劉希夷《代秦女贈行人》)、“門掩東風春寂寞。誤人瞋喜鵲”(魚玄機《謁金門》)、“五花驄、載將郎去,雙喜鵲、報道郎歸”(陳德武《玉蝴蝶》)、“歸期將近。料喜鵲先知,飛來報了,日日倚門等”(趙善括《摸魚兒》)、“怪來喜鵲迎頭噪,濟上如今有故人”(關漢卿《杜蕊娘智賞金線池》),都有著一脈相承的民俗信仰心理,綿延千載,今之民俗于是有了“喜鵲喳喳叫,客人要來到”的謠諺。
征夫的想象很細膩,非常生活化,鸛站在小土堆上鳴叫,而妻子則在室中嘆息,那一聲嘆息,久久地回蕩在清冷的空氣中,彷佛就在征人的耳邊,令人揪心。為何嘆息?因為有客來,為何知有客來?因為鸛鳴。“鸛鳴于垤”是因,“灑掃穹窒”是果。正是因為有了吉兆的預示,征夫之妻的內心才有了“我征聿至”的感應,帶著激動、喜悅,也有些不安,她開始緊張地打掃、整理房間,此之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忙碌的間隙,突然看到“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詩情至此又是一轉。為何?因為她看到了一件結婚紀念物——合巹之匏。“瓜苦”,古今釋義莫衷一是,毛傳謂“言我心苦,事又苦也”,鄭箋謂“瓜之瓣有苦者,以喻其心苦也”,二說不符語法,瓜苦當是一個名詞,而非形容詞;朱熹謂“因見苦瓜系于栗薪之上”云云倒是進了一步,不過“苦瓜”之說則有超越歷史之嫌疑。先秦文獻中不見“苦瓜”之說,李時珍《本草綱目·菜一·苦瓜》云:“苦瓜原出南番,今閩廣皆種之。”明人方以智《物理小識》、宋詡《竹嶼山房雜部》,清人汪森《粵西詩載》中始見記載,可知苦瓜為后出物種,《詩經》時代是絕見不到的。聞一多先生說:苦讀為瓠。《詩》瓜苦當謂合巹之瓠。 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瓠,即匏。匏瓠,即葫蘆,這確實是中國原生的物種。《禮記·昏義》云:“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三禮圖集注》卷二云:“合巹,破匏為之,以線連柄端。”新婦迎娶最后一個環節是到達夫家以后,夫妻要吃同一種食物,共飲一杯酒,而“酒杯”則是一人半只葫蘆瓢,夫妻用兩端以線相連的葫蘆瓢共飲酒,此之謂“合巹之禮”,象征夫婦一體,是兩周的婚俗。后世交杯酒蓋因于此。所以這句“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并非無來由的,民俗內涵使其在勾連上下句之間具有了邏輯上的合理性,恰如聞一多先生所說“要用詩經時代的眼光讀詩經”。作為結婚紀念物的合巹之匏突然映入眼簾,自然在婦人內心激起漣漪泛波,而一句“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又蘊含著多少無奈地惆悵與憂傷。“悲莫悲兮生別離”,今人恐難想象,在交通訊息遠無今日發達便捷的先秦時代,離別三年,對一對夫妻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故園一別,關山萬重,家書斷絕,幾度春秋。
三章由物及人,純是想象,寫盡征人歸途中的心理情態。清人方玉潤認為此章言“及其歸而既至也,則睹天時之和暢,聽禽鳥之和鳴,而人情和悅,適與景會” ,近人陳子展《詩經直解》亦謂“想象初歸到家之情景”,均不確。
四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從婦人悠長的沉思中醒來,鏡頭再一次將我們帶向遠方的征夫。此時,我們或可以理解他的腳步為何會那么蹣跚,眼神為何那么疲憊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年不見,該有多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飄零的細雨,將征人的思緒再次拉到了更遠的時空:三年前,他和妻子新婚的那一天。美好的情節,任誰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尤其是在一方處于困境之時,美好的記憶更是支撐他堅持下去的信念和勇氣。“不幸我們生存在這人間世,居于天使和魔鬼之間的境界。人生充滿了悲哀與憂傷。”(林語堂語)而美麗的記憶總是我們消解現實之苦的一大法寶。
新婚那一天,熱鬧非凡:路邊的黃鶯歡快的上下翻飛、鳴叫;迎親的馬兒有白有黃;你的母親親自為你結縭,將你許配給我,我答應,會守護你一輩子;婚禮的儀式紛繁復雜,讓人暈頭轉向,可是你姣好的面容,至今刻在我的心房……。征人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然而美好時刻總是如此的短暫,即便是一個夢,現實也不會讓你把它做完。“零雨其濛”再次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世界,一個冷顫后,一句“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飽含了太多的深意:想當年新婚,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體態婀娜,款款深情,分別這么久,她,還好么?闊別而淡忘,跡疏而心疏。他怕,怕“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漢樂府《有所思》);他怕,怕“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軾《江城子》);他怕,怕“還家妻子久黃壤,形單只影反匆匆”(鄒浩《悼陳生》);他怕,怕“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杜甫《述懷》)……而這也正是“我東曰歸,我心西悲”的深層原因,至此,“悲”字謎底徹底揭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元稹《離思》),時空的阻隔帶來綿綿無盡的傷痛,而新婚的甜美回憶可謂苦難里的救助,支撐他走完回家的漫漫長路。
回家之路是如此漫長,令人不安。征人的心情是急切的,同時又帶著些恐懼、擔憂與期待。想見,又怕見,仿佛老杜“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存心亦何有”(《述懷》)一樣的矛盾心理。“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征人漸行漸遠,腳步有些慌亂,又有些急切,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背影在濛濛細雨中……
五
《東山》,是一位遠征戍卒在歸途中對家的心靈呼喚。它細致地給我們描摹出因為超時空的距離而帶給人們精神與情感上被撕裂了的苦痛,而這樣的生命情感體驗同樣也超越了時空,它既屬于那位戍卒,也屬于我們每一個人。“詩歌是一種生生不息的不死的靈魂”(葉嘉瑩語),所以,要用心、用生命去溫暖地貼近、聆聽和感受。
《東山》是《詩經》中最優秀的一篇抒情詩。它有別致新穎的敘述視角:回家之路,這條路如此漫長,如此曲折,路的一頭是零雨其濛的起點,路的那頭是渴望了千百次的家;它的結構層層遞進,讓我們感受到了征人情感的曲折有變,亦悲亦喜,悲涼中延伸著甜蜜的回憶和想象的歡欣,歡喜中飽含了人生的悲苦與凄涼,悲樂與共,憂歡交匯;它的景真,有實景、有虛景,有樂景、亦有哀靜,“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薑齋詩話》卷一)。那“零雨”不大不小,不多不少,不急不緩,下的剛剛好,“《東山》詩何故四章俱云零雨其濛?蓋行者思家,惟雨、雪之際最難為懷”(王照圓語);它的情真,“古人文字不可及處在一真字。如《東山》詩言情寫景亦止是真處不可及耳”(王照圓語);情景結合,曲體人情,無隱不透,把夫妻之情寫的溫摯婉惻,真摯動人。百代而后,再次領略這樣溫柔的文字與勇敢的表達,只在杜甫一篇《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參考文獻:
[1]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8頁。
[2]聞一多:《聞一多全集》(詩經編下),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0頁。
[3]白川靜:《詩經研究》,轉引自王曉平《<詩經>文化人類學闡釋的得與失》,天津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期。
[4]聞一多:《聞一多全集》(詩經編下),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1頁。
[5]方玉潤:《詩經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20頁。
作者簡介:趙宏艷(1981-),女,漢族,甘肅正寧人,碩士研究生,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國際教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