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潘岳之人品與《閑居賦》

摘 要：潘岳是西晉文壇上成就突出的作家，但因史書對其“焦躁不已”、“望塵而拜”的記載，其人品與文品一直為歷代大多數文人所詬病。本文從元好問的《論詩詩三十首》出發，通過分析潘岳所處時代的政治背景，研究其作品文本內容，以“文如其人”、“知人論世”的文學理論為依據，多角度探討潘岳人品與文品的關系。

關鍵詞：潘岳；文如其人；人品；文品；知人論世

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中的第六首詩對潘岳的文章與為人進行了評價：“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1]在元好問看來，潘岳文章高潔，表達自己不慕名利，向往歸隱的高雅志向，而現實生活中卻又是一個依附賈氏政權、殷勤獻媚的小人，由此引發了一個對潘岳文與人關系的討論。在我看來，元好問對潘岳的批評是不合適的，潘岳的為人與為文是一致的。

一.“文如其人”的文學傳統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的文學家和思想家都對“文如其人”的文學理論表示了肯定。孔子提出“有德者必有言”[2] 的觀點，由此拉開了對“文如其人”這種文學理論的闡釋。揚雄在其《發言·問神》中指出：“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3]揚雄認為，人們所表達的“言”和“書”應該是其“心”中思想感情的真實流露。劉勰則在《文心雕龍》中提出：“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4]他認為“文心”的生成與抒發是自然的。陸游在《上辛給事中》提到：“人之邪正，至觀其文，則盡矣，決矣，不可復隱矣。”[5]清人劉熙載也提出了文藝批評原則，他說：“詩品出于人品。”所以我們不難發現，從孔子一直到清代，“文如其人”的思想一直被歷朝歷代的文學家所推崇，一直流傳至今，說明這種文學思想必然有其合理性。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因為元好問的一首詩就否定這樣一個文學理論，而應該從潘岳其人與《閑居賦》入手，多角度探討潘岳人品與文品的關系。

二.潘岳其人與《閑居賦》

我們知道，元好問在他的詩中對潘岳的為人為文的不統一性進行了批判。那么我們有必要重新對潘岳的為人和《閑居賦》的主題思想進行一番推敲。《晉書·潘岳傳》對潘岳的評價是這樣的：“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抅愍懷之文，岳之辭也。謐二十四友，岳為其首，謐晉書限斷，亦岳之辭也。其母數誚之曰：‘爾當知足，而干沒不已乎？’而岳終不能改。”[6]《晉書》中十分明確的指出，潘岳是一個生性浮躁，急功近利之人，和石崇等人專門奉承賈謐。誣陷愍懷太子的信，也出自于他之手。而賈謐《晉書》寫作的決斷，也是潘岳所為。其母看不慣兒子的作風，屢次勸說，可是潘岳始終不能改正。

但觀潘岳一生，潘岳晚年諂事權貴之舉，并不是他為人的一貫表現。潘岳一生以作《閑居賦》為標志（元康六年，公元296年），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的潘岳并不善于鉆營，雖曾被賈充辟為太尉掾，被楊駿選為太傅主簿，任職要門，但未見阿附的劣跡，因而久居微官，仕途并不順利，對朝廷朋比及門閥制度也有不滿與評議。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只要在官，潘岳對待政務總是十分認真，不肯茍且，就連《晉書》本傳也稱此時的潘岳是“勤于政績”的，潘岳也因此轉遷尚書支度郎。再如赴任長安縣令的途中，潘岳寫下《西征賦》，堅信“人之升降，與政隆替”，從名位的角度，通過對現實與歷史的思考，尋求自己作為長安縣令的為政措施。可以說，依附賈謐之前，積極入世，意欲有為，渴望建功立業是潘岳思想的主導一面。但是潘岳所處的時代并未給潘岳提供按照他自己意愿進仕的途徑和條件。迄乎知命的潘岳官乃不過博士，而未召拜，又以母疾去官，賦閑在家的潘岳意識到自己仕宦蹭蹬、官運偃蹇是由于“拙”于為官，因此擺在潘岳面前有兩條道路：一是安于《閑居賦》中描寫的“拙”者為政的生活方式，不求聞達；二是改變仕宦方式，即由“拙”轉“巧”，致名通顯。潘岳未能免俗，他選擇了后者。

潘岳晚年的變化雖與他個人人品有關，但與他所處的時代也有關聯。魏晉是以才學相標榜的時代。處于門閥制度下的文士，想建功立業以博取名位甚是困難，但以文才作為仕進手段未免不是一條捷徑。對于文士來說，才之易于表現和易于為人所知的便是“善屬文”。張華、張載、陸機、左思等莫不如此。但潘岳早年卻因“才名冠世”而“棲遲十年”[7]，一直到他作《閑居賦》時都不得志，可見潘岳大半生并未以其文才作為仕進手段，無怪詩人和嶠說他“拙于用多”[8]。

那《閑居賦》到底是不是高情之作呢？潘岳的《閑居賦》寫于他的中年時期，總結了他仕途坎坷的前半生，此時的他，“八徙官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解識，遷者三而已矣。”[9]《晉書·潘岳傳》中也說到：“既仕宦不達，乃作閑居賦。”[10]種種仕途磨難，使他心中惆悵而不滿，從而寫下《閑情賦》。

在《閑居賦》當中，潘岳所選的隱居地址緊鄰“明堂辟雍”，可見他不忘關心政事，并不安于隱居生活。而房間內部的裝飾“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側。梅杏郁棣之屬，繁榮藻麗之飾，華實照爛，言所不能極也。”[11] 可見其生活之華麗奢靡。無論從時代背景還是作品本身，我們都明顯地看出，潘岳并非真正的隱士，《閑居賦》只是其抒發自己內心仕途不順的感慨罷了，而并非什么高情之作。但是我想很多時候，我們應該理解潘岳，他少年成名，卻一直在仕途中不順，因此心灰意冷，產生了歸隱之情，想必也是十分正常的。

那么元好問為什么會把《閑居賦》理解成為高情之作呢？

第一，元好問礙于評論詩文體的限制，以及對作家作品的了解不足而有此一談，我們當然能夠理解，但是事實并非如此，作為后人，我們更應該做到知人論世，做到識人論文，才能真正把握一篇作品的風格與主旨。

第二，元好問當時在“文如其人”的概念上理解有偏差，他認為文如其人只是高雅的文章要對應正直的人，卻不知道沽名釣譽的文章對應品性不端的人也是一種文如其人。因此面對潘岳寫出《閑居賦》這樣表明自己歸隱情懷的文章，就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是一篇高情的作品。潘岳想做的不是一個真正的隱士，他仍是對仕途抱有極大希望。這樣看來，潘岳的文章和其人品就能有所對應，體現了“文如其人”的文學思想。

第三，元好問的這首論詩詩，更多的是對“寫君子文，行小人事”這種社會現象的不滿，是對真誠、高尚的人品的呼喚。因此，他需要樹立起一個批判的靶子，因此將潘岳之《閑居賦》理解為高情之作，乃是為自己的觀點服務。

三.從親情、友情和對民生疾苦的關注窺探潘岳之人品

潘岳的妻子是楊肇的女兒。潘岳十二歲時，與十歲的楊氏定親。婚后，兩人生活二十多年，相濡以沫，夫妻情深。妻子不幸早亡之后，潘岳作了三首《悼亡詩》來懷念妻子，情真意癡。《悼亡詩》其一云：“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12]，潘岳用比目魚比喻夫妻情深。因為他的詩，后世把悼亡詩限制在悼亡妻子的范疇，開創了悼亡詩的先河。“《文選》、《玉臺新詠》皆收此詩，可見其受后人重視程度。”[13]潘岳雖外貌出眾，但是并沒有以此為資本拈花問柳，更沒有迷戀于花前月下，而是對妻子用情專一。在對妻子的感情方面，潘岳的人品與文品是一致的，作品為作者內心的投影。

魏晉時期戰爭頻繁，災荒連年，死亡成為朝夕之事。這時文人產生了對生命危淺、驟逝的恐慌與憂懼，士族文人多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大量文人慘遭屠殺，仕人們如履薄冰，感到天地無情，人生無常。在這種背景下，潘岳寫出了很多關注民生的作品，抒發真情實感。《思子詩》思念半路夭折的孩子，傷痛欲絕。《陽城劉氏妹哀辭》痛悼同母之妹：“鳥鳴于柏，烏號于荊；徘徊躑躅，立聞齊聲。相彼羽族，矧伊人情；叩心長叫，痛我同生。”[14]以凄厲的鳥鳴襯托內心的痛苦。《哭弟文》云：“視不見兮聽不聞，逝日遠兮憂彌殷。終皓首兮何時忘，情楚側兮常苦辛。”[15]抒情凄涼，情真意癡。《楊仲誄并序》是悼友之作，追憶和亡友在一起的情景，舒服了對亡友深切的懷念之情。《楊氏七哀詩》代人悼夫：“人居天地間，飄若遠行客。”[16]潘岳的哀誄文《馬汧督誄》，作于元康七年（297）秋，時潘岳已任著作佐郎。因當時氐族武裝起事，略雍州諸縣，馬敦守城御敵有功，而竟以細故被彈劾，下獄致死。潘岳誄序中云：“朝廷聞而傷之······，天子既已策而贈之，微臣托乎舊史之末，敢闕其文哉？”[17]序中強調“忠孝義烈之流，慷慨非命而死者，綴辭之士，未之或遺也”[18]。誄序述當時雍州情勢險惡，官軍腐敗，百姓涂炭，馬敦孤軍守土，殊死奮戰等事件的經過，表現出一定的正義感和對于義烈氣概的向往。在這一題材中潘岳的人品與文品呈現出實然的對應關系。

縱觀潘岳的一生和全部創作，我們要對潘岳人品與文品作客觀公正的分析評價：潘岳是太康文壇上一位典型的抒情文人，他有“必立功立事”、佐君定邦的思想抱負，也有關注民生的真情，有“正道直言”的公心，也難免會有依附權貴，追求物欲的污點。他在宦海沉浮的痛苦中，萌生過隱逸山林的幽情，卻又不甘于“人未盡才”的勇退。正是這些，構成了潘岳人品的全體及其發展、變化。而潘岳的詩、文、賦也恰成為其思想和情感的載體，反映了潘岳不同時期的人品性情。

從潘岳其人其文來看，文學創作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現象，它有時并不以作家的某一方面的政治品質、人格高下來決定其創作的成功、真實與否。人品與文品二者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簡單地一一對應關系，往往呈現出分合離異的復雜狀態，“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離”[19]的現象是常有的。如果我們能全面地了解潘岳，以辯證發展的眼光看待潘岳，我們就不會流露出“斯才也而有行斯也”的惋惜，也不會發出“心畫心聲總失真”的感嘆了。

注釋：

[1]元好問：《論詩三十首》，見郭紹虞、王文生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第449-46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孔子：《論語·憲問篇》

[3]揚雄：《法言·問神》，見郭紹虞、王文生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第9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4]劉勰：《文心雕龍·序志》

[5]（宋）陸游：《上辛給事書》

[6]（唐）房玄齡：《晉書·潘岳傳》卷五十五 中華書局1974年版

[7]（唐）房玄齡：《晉書·本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

[8]（唐）房玄齡：《晉書·本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

[9]（晉）潘岳：《閑居賦》

[10]（唐）房玄齡：《晉書·潘岳傳》卷五十五 中華書局1974年版

[11]（晉）潘岳：《閑居賦》

[12]（晉）潘岳：《悼亡詩》

[13]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頁

[14]（晉）潘岳：《陽城劉氏妹哀辭》

[15]（晉）潘岳：《哭弟文》

[16]（晉）潘岳：《楊氏七哀詩》

[17]（晉）潘岳：《馬汧督誄（并序）》

[18]（晉）潘岳：《馬汧督誄（并序）》

[19]錢鐘書：《管錐編》 中華書局1979年版

參考文獻：

[1]（唐）房玄齡：《晉書》 中華書局1974年版

[2]蕭統：《文選》 李善注 中華書局1977年版

[3]（清）王夫之等撰 丁福保編 《清詩話》下 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

[4]李建中：《李建中自選集》，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5]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6]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

[7]李建中：《論魏晉六朝作家“人心”與“文心”的分裂》，《文學評論》1989年第5期

[8]李建中：《試論劉勰的人格境界與〈文心雕龍〉的人格理論》，《學術月刊》1993年第3期

[9]肖進紅：《對潘岳人品及文品再思考》，《文學語言學研究》2008年11月號下旬刊

[10]王德華：《貌美才情譽當世，心畫心聲未失真——潘岳其人其文》 《文史知識》199年第7期

[11]潘嘯龍：《潘岳人品論》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9月第34卷第5期

[12]朱瑛：《潘岳人品及其詩賦研究》 安徽師范大學2006年

作者簡介：李遠，現就讀于武漢大學文學院人文科學試驗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