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訴訟筆錄》的圣經原型

摘 要：《訴訟筆錄》作為勒克萊齊奧創作第一階段的代表作，與其其他創作時期的作品相比，表現出一種更加鮮明的對現代西方文明的批判乃至拯救的態度，這種態度形成是建立在現代人類由于文明的桎梏而遭到的包括感知能力在內的多種能力的退化的基礎之上的。作者試圖借助圣經意象和圣經原型，回到創世紀所描繪的那個文明形成之前人類的生存狀態，尤其希望通過主人公亞當的感知化生存的實驗，重新啟發現代人在文明生活與人性自由之間進行選擇。

關鍵詞：《訴訟筆錄》；圣經原型；伊甸園意象

一、《訴訟筆錄》與圣經——批判及拯救

作為法國當代著名作家J.M.G勒克萊齊奧的處女作和代表作，小說《訴訟筆錄》自其1963年發表以來一直被視為法國現代派文學后期的重要作品及新寓言派的代表。與其同一創作時期的其他作品相比，這部作品表現出更加大膽的實驗性特征：一方面來講，作者在小說中廣泛地運用了當時風靡一時的各種現代主義流派的寫作元素——新小說、超現實主義、荒誕派、象征主義——從寫作手法上講，《訴訟筆錄》將這些在當時相互區別甚至相互對立的文學流派很好地結合起來，使得每種創作元素在作品中發揮其獨有的功用，并最終融合。可以說，《訴訟筆錄》的發表之所以能夠令當時年僅23歲的勒克萊齊奧一夜成名，與其獨特的實驗性創作手法是分不開的。另一方面，作者此時的創作雖然仍植根于西方主流文明，但此小說主題卻強調對于西方文明的批判和反思。通過主人公在現代文明下追求本真的生活方式而最終失敗的過程揭露現代西方文明對于人性的壓抑。柳鳴九先生在其名為《對現代西方文明的極端厭棄》的評論文章中提到：“作者筆下的所有這一切……構成了他對現代文明社會中人類異化的全面揭示，表現了他對人類工業化文明同時帶來的嚴重后果的憂慮……他把自己的寓意推到了驚世駭俗的極端，也許正是為了向世人敲一次警鐘。”[1]284

回到《訴訟筆錄》的文本，我們發現年輕的勒克萊齊奧的野心似乎遠不止于此——他不僅想要“向世人敲一次警鐘”，他還憧憬著拯救他們，通過亞當這種具有實驗性質的感知式的生活拯救已經逐漸陷入麻木和迷茫的人類。小說中亞當數次表現出來的“苦行僧”和“救世主”的形象印證了一點。在故事開篇，亞當在一個海邊的別墅中，依靠最少量的生活資料獨自生活，與世隔絕。這種外人看來物質匱乏的生活似乎充滿了苦難，但亞當卻毫不介意。與之相反，他敏感地感知著這個世界，在他進入一種“唯感知為生命的度量單位時”[1]18，他甚至“低聲自命為萬物之主”[1]18。正是亞當的這些表現讓人不得不開始懷疑他是否是踐行某種信仰的“苦行僧”。而到了小說的高潮部分，當亞當重新從苦行清修的生活中回到現實世界，我們又發現了亞當的形象又有了很多“救世主”的特征。在第P章，當亞當閱讀完母親的信，他開始變得極有表達的欲望。他的在街頭的講演，多次用到了“我們都是兄弟”“我們大家都一樣，兄弟們”[1]206這樣的表達，在癲狂中試圖讓路人認識到文明對他們的戕害。在小說末尾，當亞當的街頭演講宣告失敗，當亞當被送往精神病院，當亞當所有的歇斯底里的吶喊化為報紙上的一塊毫不顯眼豆腐干文章而淹沒于人類的歷史，人們似乎又看到亞當化為了一個“殉道者”，為了自己的信仰而備受折磨。

《訴訟筆錄》的這一主旨，讓人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西方文化的經典著作——圣經。作為西方文學源頭之一，圣經以其“救贖”主旨影響著基督教乃至西方文化的發展。弗萊在《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一書中這樣理解圣經：“圣經的宗教信仰具有崇高的道德水準，是建立在自覺自愿的基礎之上的，著重強調拯救，無論拯救的是個人還是社會”[2]143。毫無疑問， 23歲的勒克萊齊奧將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命名為亞當·波洛（Adam Polo）是極具象征意味的。在圣經中，“亞當（Adam）”是人類始祖的名字，象征著人性中的純真與原始； 而波洛又是歐洲著名的旅行家馬可·波洛（Marco Polo）的姓，代表著探索與冒險。作者似乎希望通過這個沉醉于“感知狂喜”中的原始人在城市中的種種歷險，借助圣經中的各種典型意象，將小說“拯救人類”的主旨隱喻其中。從圣經原型的角度研究《訴訟筆錄》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作者對于人類和文明之間關系的表達，對于理清小說敘事線索和“救贖”主旨有重要意義。

二、《訴訟筆錄》與創世紀

作為一個探討人類原始性與文明之間的關系的小說，《訴訟筆錄》倡導一種人性的原始回歸。在作者看來，在人類文明經歷了幾千年的發展而達到頂峰，且日益向人類施加壓力的背景之下，回歸一種孤獨但自由的原始的生活狀態或許是解決當今各種社會問題的一種極佳的手段。而這種回歸，從作者的角度看就是回到圣經中的創世紀，那個只有亞當夏娃和伊甸園的那個簡單的時代。因為只有在那里，在進入文明生活的初期，人類作為萬物之靈長的各種能力尚未退化，人類才能真正重新衡量在文明生活與原始生活之間的選擇。

2.1 亞當·波洛的圣經原型

正如前文所述，亞當·波洛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其創作原型是創世紀中的人類的始祖。作者選取人類始祖作為亞當·波洛的圣經原型是與小說所倡導的感知化的生活與原始回歸相契合的——“伊甸園中的亞當是人類最本真狀態的縮影，他居住在伊甸園中的時候，象征著人類還不明罪感的時代，類似希臘神話中重視人本性特征的時代”[3]36。 在這個人物身上，我們幾乎可以看到創世紀中的亞當的所有性格特征，唯一不同的他所處的環境由伊甸園變成了現代文明統治下的社會。總體來講亞當·波洛與圣經中的人類始祖在以下兩個方面緊密聯系。

2.1.1神性

根據圣經·創世紀的記敘，為了“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4]1，上帝在創世的第六日仿照自己的樣式，創造了人，并準許其居住在伊甸園。因而人自命為“萬物之靈長”，是上帝的代言人。在圣經看來，人類和神的差別正是在于伊甸園中的能夠讓人知道善惡與羞恥的智慧果。 在蛇的誘惑之下，亞當和夏娃吃下了智慧果，因此擁有了神性。

在《訴訟筆錄》之中，現代的亞當也很明顯地表現出了這種神性。

首先，在小說中，亞當曾在數個場景中自命為“萬物之主”[1]18“唯一的生者”[1]56，宣稱自己擁有地球。這樣的話語被生態批評歸納為人類在面對自然萬物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即本能地將人類的利益置于整個自然的利益之上。現代亞當的這樣的思維傾向與圣經中神將人類作為其代言人，幫助其統治萬物的描寫相吻合。

而亞當的這種凌駕于萬物之上的神性在H章展現地尤為淋漓盡致。在這一章之中，亞當在他所居住的別墅中發現了“外來者”——一只老鼠，而后“頓時火冒三丈；他想用臺球砸它，把它砸死，至少把它砸傷……”[1]89需要注意的是亞當的這些情緒變化和想法是在他處于一種極致的感知狀態之下發生的，在這種狀態之下，亞當認為自己擁有對世界絕對的支配權即神權，此時老鼠的闖入很明顯讓他的這種權威受到挑戰，所以他才做出了殺鼠的這種過激行為。這樣的描寫也證明了作者認為使人類具有“萬物之主”的神性的源于是人的極致感知，這構成了人與其他事物的最本質的區別。

2.1.2原始性

根據圣經的記載，人在由上帝創生之初是野蠻及原始的，他們無法分辨善惡，即使“當時夫妻二人、赤身露體、并不羞恥”[4]2，直到偷食了智慧之果才得以脫離蒙昧。在現代的亞當身上，我們同樣也看到了這一點。小說開篇，我們就看到一個怪人的形象——他一方面親近自然，喜歡陽光、海灘，愿意去模仿自然，物化為植物動物，體會它們的生活；但同時，他卻又對大自然敬畏非常，他害怕天空塌陷，大地融化，海水吞噬以及野獸攻擊，他害怕人類的行為所導致的大自然的懲罰。

亞當的這些行為與原始人的形象是非常吻合的。當人類剛剛從獸化為人，有了意識有了思想，他們會首先跟大自然非常親近，因為這是孕育他的地方，他的生存依賴著大自然中的植物動物。其次，在對大自然有了更深的認識之后，他驚嘆于大自然的偉大和其自身的渺小，這便是他的恐懼的來源。

同樣，亞當的原始性也表現在其敏銳的感知能力上。對于一個剛剛脫離蒙昧進化出智能的人，周圍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這時候的人渴望感知一切，渴望了解一切，這與亞當對任何微不足道的東西都感興趣的無聊的趣味是相一致的。亞當的這種感知的原始性不僅是其與圣經原型的聯系，同時也是其區別于同質化的麻木的現代人類的最顯著的特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亞當的原始狀態的生活就是一種建立在極致感知的基礎上的“感官迷醉”的生活。

需要注意是，亞當的這種感知能力在小說中并非一成不變的，隨著情節的發展這種感知能力也呈現出進化的特征。總體來講這種感知能力可以概括為三個層次：極致觀察，物化以及“物質迷醉”。在極致觀察層次，亞當對于這個世界的感知方式是通過發揮人類感知能力的極限來對這個客觀世界進行觀察和認知。在達到人類感官的極致之后，亞當又試圖轉化視角，從植物和動物的角度——最為典型的就是他對黑狗行為的模仿——來觀察和感知世界，使他的感知上升到一個新的層次。最后，在完成了對宏觀世界的感知之后，亞當浸入到了微觀層次的物質世界之中，在粒子的層面上通過感知達到了一種不生不滅的永恒。從這一點來講，感知能力不僅表現了亞當的原始性也表現出了他的神性。

2.2 米雪兒和夏娃

米雪兒作為《訴訟筆錄》中描寫比重僅次于亞當的人物，其女性的身份讓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圣經中亞當的伴侶——夏娃。但事實上，米雪兒與夏娃之間的對應關系卻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作者在這個人物身上賦予的豐富的內涵已經使之超出了普通原型的概念，從而演變成一個被現代化、被社會化和被異化的圣經原型。

一方面來講，米雪兒被隱喻為夏娃——她被塑造為亞當在社會中唯一保持聯系的人，是亞當一直以來思念、對話和通信的對象。小說中，亞當是一個自閉的人，他把自己的摩托車推進海里，讓人們以為他死了，以此來一個人獨自生活；他對塵世的人和物都極度的保持警惕，他盡量不跟別人交流，迫不得已時，往往使用虛假的名字，用謊言掩飾自己的身份。但在米雪兒面前，亞當卻展現自己真實的一面，他習慣在一個黃色的筆記本里，寫著以“我親愛的米雪兒”開頭的信件式的日記，向她傾訴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允許米雪兒進入到海邊別墅——一個他希望絕對占有的空間——并說服她接受自己的感知化的生活方式……總之，作者通過眾多的側面描寫，承托出米雪兒是亞當除了自己之外唯一認同的“人”。

但另一方面，在正面描寫方面，我們卻看到，米雪兒從來不能理解亞當。從最初的她不能理解亞當的行為，對他談論的內容感到厭煩，到最后她對亞當感到恐懼，極力躲避亞當。說明了她與亞當存在著本質的區別。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米雪兒的夏娃形象實際是主人公一廂情愿的想象。在孤獨地回歸原始的旅程中，亞當感覺極端的寂寞和痛苦，他需要一個像圣經中的夏娃一樣的人物來陪伴他，但事與愿違，亞當最后發現在這個世界，跟他一樣保有原始性的人已經不復存在。小說第M章的描寫印證了這一點，在這一章里面，亞當回到了城市，經歷了千辛萬苦來尋找米雪兒——他心中的夏娃，但歷經千辛萬苦卻以失敗而告終，這極具象征性的描寫，其實是在隱喻亞當悲劇的孤獨感，一種除去他之外所有人都被現代文明所異化唯獨他保持自我的孤獨感。

2.3 現代文明與伊甸園意象

除去主要人物借鑒了圣經原型之外，作者還在小說中暗喻了創世紀中的伊甸園意象。

基督教用原罪思想來合理化人類在世間遭受的種種苦難，而這種苦難則是源于圣經中的創世紀。根據圣經的記載，在創造出亞當和夏娃之后，上帝警告他們“不可吃，也不可摸”[4]2智慧果。但在蛇的引誘之下，亞當夏娃取食了智慧果，違反了上帝的戒律，因而受到懲罰，亞當和夏娃乃至他們的后代得到了原罪。在作者看來，人類在創世紀所遭受到的原罪的困境，與文明下人類所承受的選擇的困境竟是極度吻合。

原始人自蒙昧進化而來，遭遇的首要問題便是如何在競爭激烈的大自然中生存。盡管其自身體能無法使人類成為大自然的主宰，但人類的智慧讓他們團結起來形成有秩序的整體，以文明的形式成為了萬物之靈長。在文明中，人類不用為了自己的安全，飲食和居住這些基本的生活必須要素而擔心。他們只需要完成自己應當承擔的一點點社會分工和社會義務，就可以獲得文明的贍養。但反過來，在文明的分工和贍養之下，人類開始安于逸樂，包括感知能力和創造能力的等等使人類凌駕于其他萬物的神性逐漸退化殆盡，文明下的人已經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人了。

對比這兩種困境，我們看到智慧果便是文明的象征，它是人類獲得利益也使人類遭受原罪。在人類沒有發現受到自身追求安樂的欲望的“蛇”的引誘之前，人類雖然失于不知善惡與不知羞恥的無序狀態之下，但卻安于現狀，能夠受到上帝也就是大自然的庇護，在伊甸園中過著簡單而自由的生活。但當人類明白了文明的好處之后，他們偷食了禁果，破壞了大自然的規律，得到了文明的有秩序的生活，但同時他也受到了大自然的懲罰。他們自己乃至他們的后代都無法避免地會得到文明的原罪，受到文明的禁錮，而無法恢復原始的自由的狀態。

作者在小說中數次地表現出對于文明下的人類社會的前途的擔憂。在第O章中，作者提到了人類社會中由于安逸的生活導致的人類個性與生活的同質化問題，他寫到：“我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像這樣感覺到你們竟代表著一個種類。我突然很想跑到螞蟻中去，從它們身上學到我們已經從你們身上了解到的東西。”[1]184顯然，在這一段的敘述中，作者試圖將人類社會類比為蟻群，由此表現高度分工下的人類社會，個體的人正在逐漸變成各類同質化的“工蟻”和“兵蟻”。

主人公的悲劇在于，他認識到了這一切，也試圖去拯救人類，但無能為力，最后也難逃被社會同化的命運。正如亞當在其信中所說這本書正是亞當“在蟻群中，遇難之《訴訟筆錄》”[1]185。

三、結語

《訴訟筆錄》作為法國后期現代主義小說的代表，在借鑒和融合各種現代主義流派創作手法之后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但在強調現代主義創作的同時，《訴訟筆錄》也未脫離西方文學的創作傳統，其巧妙地借鑒圣經中的人物及意象原型對自身創作主題的表達讓人看到圣經作為一部宗教經典對于現代人類各種生活狀態仍然有著深刻啟示。在思想層面上，《訴訟筆錄》提出的問題是值得我們每個現代人去認真思索的。當我們享受著文明帶來的種種便利和安逸時，我們也應該時刻警惕它給我們帶來的傷害與原罪。

參考文獻：

[1]勒克萊齊奧.訴訟筆錄[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2]（加）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 偉大的代碼 圣經與文學[M]. 郝振益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8.

[3] 王婧.神話—原型批評視角下的勒克萊齊奧小說[D].西安外國語大學，2012.

[4] 舊約全書[M]. 中國基督教協會，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