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6年在《交流》雜志上,羅蘭·巴特發表了他的結構主義敘事學名文《敘事結構分析導論》(以下簡稱《導論》),正如他在文章中指出的那樣,敘事無所不在,多種多樣,而作為批評家需要做的不是去一一分析那數不盡的文本,而是試圖抓住這外表各異的文本內部具有穩定屬性的結構,借此以簡馭繁。很顯然,這是受索緒爾的語言學研究影響,即認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并非是每秒都在疊加的言語,而是語言——言語的規則。此時,巴特正式帶著自己的結構主義宣言書加入結構主義陣營。
然而與其他信誓旦旦的結構主義者不同,巴特在進行敘事的結構分析的同時,還混合了對語義的研究,即把句法研究和語義研究歸并起來思考,試圖在結構中探求意義的生成。所以,巴特的結構主義來的不那么純粹,因而當1970年他的《s/z》出版問世時,盡管所有人都大呼驚詫:結構主義的羅蘭·巴特居然跳槽到后結構主義陣營中時,似乎也是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事。當然《s/z》帶給我們的震撼確實不小,他將巴爾扎克的小說縱向劃分成261個零碎的片斷,并又提出文本有“可讀”與“可寫”的差異,追求多元開放的重讀技法,毫不留情的推翻他在《導論》中建構起來的嚴絲合縫的文本的立體層級結構,用結構主義最不能容忍的歷時性來分析文本。巴特似乎太大膽了些,然而巴特卻不這么認為,他說我想追求的只是一種“多元批評的可能”,我既不是結構主義者也不是后結構主義者。
的確,有關羅蘭·巴特的這兩部代表作:《導論》和《s/z》,多數學者都是選取結構主義或后結構主義的立場、角度來對比分析,認為《導論》中有清晰的結構主義預設:存在穩固,恒久的文本結構以資分析,而《s/z》則是后結構主義式的文本分析,將結構主義統一嚴整的結構打落一地,沒有整體,沒有中心,沒有主導,沒有權威,只有差異且無限。這確實是一種分析方法,但此種分析方法,似乎只回答了“是什么”,而回避了巴特轉向“為什么”以及“何以可能”的問題。(當然,對于一個問題的退后式思考,原因的追問通常是無果的,所以我也僅是對于此問題的萬千解釋方式中的一種)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把羅蘭·巴特的這種看似無厘頭的“轉向”,當成是他由經不同喻說方式的思考而外化出的呢?即兩部代表作之間的喻說方式差異。
二
后現代主義的開山始祖尼采認為,相比語言的指涉和表現性,比喻才是語言的本質;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也認為語言就是選擇和組合的同時進行,即在隱喻和換喻之間的不斷跳角;而作為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的海登·懷特更是提出著名的話語喻說理論,擴展了已有的話語比喻說,添加了提喻和反諷兩種。一如雅各布森在他的《語言學與詩學》中所堅持的:沒有所謂詩性的語言、科學語言或日常語言的區別,語言只有一種,所謂的不同種語言只是分擔了語言的不同功能表達而已。海登·懷特也同樣認為:所謂的歷史,文學敘事方式的不同,都是基于敘寫者不同的歷史解釋方式的選擇,或是情節化的,或是形式論的,又或是意識形態式的,而這不同的選擇又會呈現不同的文本風格:隱喻、轉喻、提喻和反諷。
羅蘭·巴特的《敘事結構分析導論》恰恰呈現出一種轉喻的風格。所謂轉喻,是一種既分離又相鄰,帶有還原式的理解方式的。有時,我們甚至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名稱上的變換,比如,我們可以用50張帆代替50艘船,為什么如此理解行的通便是因為利用還原式理解把帆還原成一艘船。帆是船的一部分,二者相離,但又緊密不分,帆無船不足為帆,船也不可無帆。恰如巴特在導論中的構想:“首先必須設想一種假定性的描述模型,并逐步從此模型下降到諸敘事之種屬,后者既參與又分離于此模型”[1],因而他預設了一個文本的三層立體結構模型,由功能層、行動層和敘事層組成,三個層次既分離又相鄰,每一層都承擔不同的功能,無一處閑筆,但又無法脫離,因為較低一層如要獲取意義總要通過相鄰的較高層次來實現目的。如功能層的單元是要置放于行動層才可理解,而作為行動層的單元人物也只有放在敘事層才能獲得意義。巴特在《導論》中的轉喻還原式還表現為一種對結構的信賴,即把意義的獲得還原成結構的強大支撐,“雖然一個敘事永遠只由功能組成:其中每一種東西,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意指作用,這并非是藝術的問題,而是一個結構的問題。”[2] 結構是意義之源,盡管與一個文本的初次見面,我們總是習慣于讀出意義,或者只能讀出意義,以為意義就是文本所在,而省略了第二個步驟:將意義還原為其內核——結構。總之,文本中的無論是功能層下指導著的功能、指號或跡象;行動層里的主體界定結構的或是敘事層里交際、交流的實現,敘事情景的展開,統統依賴于結構的整合和吸納,依賴于對這些表象做換喻還原式的理解,進而還原出結構的“帝國大廈”。
此外,換喻式的風格還通常與形式論證式的某種解釋方式分不開。巴特的《導論》里就表現出了一種機械式的和情境式的交叉理解。一般說來,機械式的多傾向于還原,即我們剛才討論的轉喻式理解,它多是尋求一種歷時發展的規律,馬克思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就屬于這種機械式思考方式的結果。巴特在《導論》里也同樣是想找出千變萬化的文本內部的一個不變的規律,一個共同的敘事結構,一個總體性的分析模型。把豐富的外在表現試圖還原成一種根本的、本質的、中心決定的內在作用力;而情境式的則是將事件及其發生置于某種情境中,如同“文本的歷史化”理解方式一樣,堅持認為歷史領域中所發生的事可以通過某種確定的功能性關系來加以說明,或者是在歷時性的語境中截取歷史過程做共時性的理解。而巴特在敘事層中所說的“敘事情境”恰好符合此種形式論的理解方式,他認為“每一敘事都依存于一個敘事情境,一組規約,敘事按其加以完成。”
三
相比看來,《s/z》則明顯的表現出一種提喻式的文本風格。提喻,可以解做一種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傾向于一種綜合式的而非還原的理解方式。比如,海登·懷特在《元歷史》中分析的“他唯有一顆心”,這句話看似同樣可以解做一種轉喻還原式的理解,即把心看做是整體人的一部分。然而,這里的心不能做一種解剖學上的理解,而是被象征化的認為是主體的一種品質,所以它不是類似于轉喻上的名稱上的變化,而是總體“他”的改變,即“作為一種提喻,它暗示了個體的部分之間的某種關系,其中個體被視為肉體和精神屬性的結合。”[3]
羅蘭·巴特在《s/z》中迫不及待的將《薩拉辛》切割至零碎,把在《導論》中贊嘆的深層結構徹底顛覆,打落一地的差異,轉而開始對文本差異的強調,對多元性的密切關注,對可寫性文本的大加贊賞。把原本作為部分而存在的差異的凸顯出來,甚至不僅僅是對差異之間的差異關注,更有對差異內部差異的偏愛強調。無限生產的差異帶來無限生機,對差異的包容是提喻風格最好的闡釋,無主次偏見,無整體部分的局限,不需要把部分的存在還原成整體的支撐。所以,這也就是為什么芭芭拉·約翰遜認為,羅蘭·巴特不是一個解構主義者而是一個反構主義者,他并沒有完全打破這個整體、這個結構,只是更加強調結構內部的差異,強調部分的特性。但是另一方面又設法維持這一種差異的、零碎的局面,“要使文本盡量成為異質的、不連貫的、要設法避免信息受到壓制,避免迫使文本具有單一的最終意義因此巴爾特設法制造最大量的分解力和最小量的結合力。”[4]綜合但避免融合。
同樣的,對應提喻風格的形式論證式的解釋方式是有機的和形式的多元理解。所謂有機論的,傾向于談論“原則”或“觀念”,探究歷史領域內的個體發現過程,不似機械式的尋求歷史過程的規律;形式的方式則是旨在識別存在于歷史領域內的客體的獨特性,重視單個實體的作用,同樣著眼于對差異的強調而非其個體背后的結構、總體的能量。所以無論是羅蘭·巴特在《導論》中的發問:是否敘事作品中的一切都具有功能?以及賦予基本功能之外的催化甚至不具名的微小跡象以意義,又或是他在《s/z》中的回答“一切都具有意義或無不具有意義”,都顯示出了這種對一元論的結構決定模式的不滿。在結構、整體中,每個個體都有獨特的魅力,足以讓人側目。
四
凱瑟琳·貝爾西的《解構文本》通過對福爾摩斯小說中的空白點或朦朧領域以及為什么在兩性問題和政治問題上均諱莫如深等問題進行分析,最后得出結論:“這些故事講的真相是關于意識形態的真相,是為意識形態所壓抑的真相,是存在于意識形態本身中的真相。”[5]即福爾摩斯探案集中,作者是尊崇了一種審美的或倫理道德的維度來進行創作而隱藏了明顯的認識維度,在解釋方式上傾向于意識形態式的理解。因為認識論的眾方式只是解決途徑的一支,不可能要求一種權威性,和唯我獨尊。
因而,無論結構主義或后結構主義也都只是一種認識論的思考方式之一,是庫恩的“范式”,是阿爾都塞的”問題式”,也是福柯的”知識型“,所提供給我們的無非是一種認識具有豐富性、多元性、異質性世界的可能。正是因為世界的豐富性也決定了我們思考、認識的多元性,沒有哪一種認識范式能獨占鰲頭,沒有哪一種知識型能做到所高標的純粹,明晰。如海登懷特所言“每一種有關實在的歷史記述中,確實都顯示出一種不可消解的意識形態成分”。所以無論是《導論》還是《s/z》都是巴特述說理論的方式上的變換,一種喻說方式上的差異:或者以轉喻演繹,或者傾向于提喻思考,而兩者之中又沒有明顯的分界線,混沌一片。正像《導論》中在強調結構的同時又加入意指和意義的研究,而《s/z》中在強調差異、意義的同時,又想弄清楚這差異究竟來自哪種多元性的結構,即結構依舊在,不同的是沒有權威和決定中心的存在。
屠有祥在羅蘭·巴特《s/z》的中文版前寫過一篇導讀,在討論薩拉辛的問題上總結了傾聽的三種形式,或者說是三階段:第一階段的傾聽是生理能力的運用,與動物的能力混同,可以解做一種警覺;第二階段的傾聽是用耳朵去截獲符號,按特定的溝通符碼去理解,即認識的還是自己原本知道的那部分,可以解做一種偵破、破解;第三階段的傾聽是著眼于信息、符碼發出的動作。傾聽的過程同樣是言說的過程,而這言說方式、理解方式的自動選擇決定了我們的傾聽方式出現單一的封閉性斷裂,或是唯一或是唯二或是唯三。那么可不可以換種傾聽方式,能否在我們面對眾多言說可能性的展示的同時,靜默的、開放的、多元的傾聽異質的交響。
注釋:
[1]羅蘭巴特 《敘事結構分析導論》105頁
[2]羅蘭巴特 《敘事結構分析導論》112頁
[3]海登懷特著 陳新譯《元歷史: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譯林出版社 2004年版 46頁
[4]芭芭拉約翰遜《批評差異:評巴爾扎克的<薩拉辛>與巴特的》567頁
[5]凱瑟琳貝爾西《解構文本》5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