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爾德在其第一部社會喜劇《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顛覆了傳統的道德觀念,建構了其“個人主義”與傳統的二元對立。但本文作者通過細讀文本發現,劇中體現王爾德“個人主義”思想的歐林納太太在反叛傳統的同時,也成為了社會傳統倫理道德的捍衛者。這充分反映了劇作家本身的“個人主義”困境。
關鍵詞:王爾德;“個人主義”;二元對立;困境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的一生復雜而充滿矛盾。傳記作家們幾乎無法用適合的詞匯來形容他,只能掠取到支離破碎的片段,而永遠也不能捕捉到王爾德的靈魂。他在很多方面表現出兩面性,例如,結了婚的同性戀者,有著天主教學識的清教徒,同情民族主義者的愛爾蘭人,等等,讓人們分不清到底真實的王爾德是什么樣子。他的人生仿佛帶著面具,印證了“謊言的藝術”折射出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王爾德是一個具有顛覆性的作家。他認為所有的藝術都是不道德的,他倡導的唯美主義就是要擺脫道德、社會、情感的重擔,真正地“為藝術而藝術”。作為一個“個人主義者”,他打破了維多利亞社會傳統的善惡是非觀,呼喚個性,張揚個性化的寫作。
王爾德在他最早的一出社會喜劇《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 1891)中顛覆了“好女人”“壞女人”的道德觀念,頗具諷刺性地提出了“不能把人劃分成好人與壞人”(65)的結論。他在創造歐林納太太這個角色的同時也宣揚了自己的“個人主義”思想,在顛覆傳統的瞬間也建構了新的個人主義與傳統的二元對立。然而,戲劇性在于,王爾德通過解構而建立起來的“個人主義”也同樣陷入了被解構的困境。本文通過仔細分析《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發現,王爾德構建了“個人主義”的新道德觀。但在解構主義視角下,其“個人主義”一如作家本人顯現著矛盾,表明王爾德既想超越維多利亞社會虛偽的倫理道德,又不自覺地深處其中、受之局限。
結構主義理論之父索緒爾認為語言由符號構成,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之間約定俗成。“但是,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并不意味著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能指,而是要遵從語言內部的一套‘游戲規則’”(朱剛,2006:268)。這里的“游戲規則”即索緒爾所指的“語言”(langue),它是一個互不相同的語言單位的關系系統,一個集合各種語言現象的整體,具有穩固的結構性質。而解構主義創始人德里達則認為“一個能指所涵蓋的(即所指)其實是無數與它有差異的其他能指,這些差異組成一個個意義的‘痕跡’(traces),積淀在這個能指之中,使它具有無數潛在的歧義,造成意義的不斷延宕變化”(朱剛,2006:301)。能指和所指并非相互對應,語言的意義則變得飄忽不定。既然只存在一個不斷延長的能指的鏈條,而不存在一個終極目標[所指],語言的深層結構也就變得不穩定、甚至可能不存在了。結構主義通過設定一個“終極能指”建立起來的一系列二元對立則因為缺乏了結構的支撐而變得先天不足。解構式閱讀就是要發現并推翻文本中構建主題的二元對立,揭示各種視角和意義的可能性。本文將從突破《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的“個人主義”和傳統的模糊界限出發,凸顯作家建構的“個人主義”缺陷,以顯示其在對于傳統倫理道德的態度上的矛盾性。
“個人主義”這個詞自19世紀出現以來,其含義在不同國家、不同歷史時期都不盡相同。據斯蒂文·盧科斯教授(Steven Lukes)考查,第一次使用這個詞的是法國天主教復辟派學者邁斯特爾。“個人主義”的最初用法是19世紀初的保守思想對法國革命以及被指為它的思想淵源的啟蒙運動的反動。19世紀20年代中期圣西門的學生們第一次有規則地使用“個人主義”一詞,他們批判啟蒙運動對個人的推崇,害怕社會分裂,希望有一個穩固和諧的社會秩序。自此之后,“個人主義”都是被帶著貶義使用。
在英國,個人主義“被用于形容不信奉國教的新教徒,或指自滿自足的英國人的標準品質(特別是在19世紀的中產階級之中),或指各流派自由主義的共同特色”(盧科斯,2002:36)。個人主義要求國家、政府在經濟和其他領域不進行干涉或只進行最低限度的干涉,等同于功利主義的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特別是“集體主義”相對照。
另一方面,王爾德卻認為“社會主義是通往個人主義的,這就是它的價值所在”(王爾德,2004:225)。資本主義社會由于私有財產的存在,個人主義的發展非常有限。窮人養活了富人,卻對富人的慈善施舍感激涕零,以至于麻痹到不能認清真正的社會問題之所在。社會主義的好處就是,它消滅了私有財產,把人們從為別人而活的可悲的窘境中解救出來。王爾德所宣揚的的個人主義者是“一個不知感激、不節儉、不滿足且懷有反叛意識的人”,是“一個真正充滿個性的人”(王爾德,2004:227)。他的“個人主義”包含了對社會傳統的顛覆。
四幕劇《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的第一幕就將歐林納夫人的形象界定為社交界的“壞女人”,與溫德米爾夫人的“好女人”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后者自幼受到正統觀念的嚴格教育,恪守清教徒的僵死教條的道德準則,對于“世上正在被人們忘卻的東西:分清是非的界限”(8)她從不允許妥協。而前者正是她所深惡痛絕的依靠男人進入上流社會的傷風敗俗的女人。雖然角色尚未出場,但通過其他人物對其的態度就可以知道歐林納太太是多么的為社會傳統道德所不容。達林頓勛爵認為“那個女人很不清白”(9);伯維克公爵夫人則把她看成一個“可怕的女人”,“至少有過十二段丑史,而且每段丑史都是相似的”(14);溫德米爾夫人因為丈夫“把一大筆錢花在那個聲名狼藉的女人身上”(19)而與丈夫有了平生第一次口角;盡管溫德米爾勛爵在妻子面前為歐林納太太爭挽名譽,其實他是因為害怕歐林納太太真實身份的暴露會帶給自己的妻子恥辱,是因為他覺得歐林納太太是個需要拯救的女人。第二幕中歐林納太太一登場便引來上層名流們的議論紛紛。雖然她的智慧與手段讓人們在溫德米爾夫人的生日舞會后對她另眼相看、贊不絕口,但她在上層社會人士心目中的墮落女人形象已是根深蒂固。為了能夠重新回到上流社會,她赤裸裸地向溫德米爾勛爵敲詐,勾引奧古斯塔斯勛爵與其結婚并最終如其所愿。她在達林頓勛爵屋內的意外出現又增加了世人關于她不檢點的流言蜚語。
歐林納夫人就是一位王爾德構建的個性飽滿的個人主義者。她一反維多利亞社會作為男性附屬的女性形象,挑戰者傳統倫理道德的權威。她有膽有識,抓住“良機”——曾經拋棄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家緣饒富得丈夫”(70)——主動出擊,創造自己的幸福。她鄙夷上層社會的虛偽,頗具嘲諷地對溫德米爾勛爵說:“跟這些老富孀談話不得不講究禮節,厭煩極了。但是她們卻非死守著這一套不行”(33)。看到女兒負氣離家、去找達林頓勛爵,她母性大發,隱藏了女兒臨走時留給丈夫的信,奔赴勛爵家,及時規勸了女兒回家。但她發現“這種做母親的感情是可怕的”(71),認為“良心會毀滅人們的事業”(72),于是決定繼續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重新做回眾人眼中的“壞女人”,因為“現在給人安慰的不是懺悔,而是尋歡作樂”(72)。
王爾德劇中的人物越是有個性就越復雜。他認為,“唯一能強化個性的手段就是使其多樣化” (Kiberd 2001: 284)。就像王爾德所說的,在藝術中不存在永恒的真理,“藝術真理的矛盾命題也是真的”(王爾德,2004:222)。王爾德通過上層男士的游戲、調侃的言辭道出了自己對傳統的批判。鄧貝戲謔地說“現在的女子生就一副商品化的頭腦”(55);塞西爾·格雷姆則表示“空談道德的男人往往是偽君子,空談道德的女人總是相貌平常的”(56)。上層社會的人道貌岸然。認識“好女子”“等于在接受一種中產階級的教育”(58),但這些所謂的“好女子”卻喜歡“跟富綽的男人賣弄風情”(55)。作為正派女人的代表,溫德米爾夫人也質疑了社會倫理,認為“對女人的法律同樣也適用于男人”(10);她也忘卻了道德的規范,“自甘墮落”地去追隨達林頓勛爵。至于像伯維克公爵夫人這樣,滿口的仁義道德,卻挖空心思讓女兒攀附澳大利亞富商兒子霍潑先生的女人則將維多利亞社會的虛偽的倫理道德展露無遺。正如該劇的副標題——“一個好女人的故事”——所強調的“對倫理道德的重新定義”(Powell 1990: 15),王爾德是想要顛覆傳統“好女人”的道德觀念(劉茂生,2006:71)。“好女人”、“壞女人”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顯。最后連從不對“行為不清白的人”(12)妥協的溫德米爾夫人也承認“我們都生活在相同的世界里,善良與罪惡,淫穢與清白,在這里是攜手并進的”(78)。
然而,也正是因為這種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削弱了王爾德對傳統的反叛力度。歐林納太太的為正派人士所不齒的行為背后是希望“重返曾經使得她、或者看到過她身敗名裂的社會”(22);她第三幕中出現在達林頓勛爵的房里而被人誤會、嘲諷,是為了挽救因負氣而離家出走、決定與達林頓勛爵在一起的女兒,使她不致重蹈覆轍。歐林納太太一方面顯示出與正統社會格格不入,一方面又極力地想躋身其中;一方面她輕視婚姻、家庭,二十年前拋夫棄女與情人私奔,一方面又充滿母性,即使自己名譽被毀也要拯救即將墮落的女兒,并教導她要以家庭為重、做個賢妻良母。與其說她是在反叛傳統道德,到不如說她深受倫理社會的束縛,扮演了一個社會道德準則的捍衛者。
戲劇的結尾溫德米爾夫婦對于歐林納太太有著不同的評價,丈夫說她是“一位很聰明的女人”,暗指她贏取奧古斯塔斯勛爵的婚姻的伎倆;而妻子則稱她是“一位很賢慧的女人”(79)。這也暗示了對于王爾德劇中人物的理解也可以是開放式的。王爾德不僅顛覆了傳統的善惡是非觀,也為讀者提供了解構其建立的“個人主義”思想的可能。歐林納太太反叛傳統社會道德的利己的“個人主義”背后也潛藏著她對傳統的遵循和為他人利益的著想。她的性格豐富性正如劇作家本人的復雜性,她的“個人主義”的困境也同樣困擾著王爾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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