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宇文所安的《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采用獨特的視角入手分析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在西方文化的視角上提出許多貌似矛盾的命題。這些命題很多原因是由于文化體系的差異所產生,這種對比在中西文論批評體系中比較明顯。但是宇文所安提出的這些問題,也正是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中國文論的獨特性。中西文論具有通約性,也有共同的詩美追求。
關鍵詞:二十四詩品;自然;道家思想;差異
觀察中國文論,不能僅僅置身其中,更要用一種“陌生的”、“非我的”眼光來審視自我。中國文論和西方文論無疑都已是十分成熟的體系,但是“體系一經完備就會封閉,封閉就是老化的開始”[2]。而宇文所安用他特有的文化身份,建立了這樣一種中西文論的溝通,引導雙方跳出原有體系的“自我設限”,這種開放、融合就是對原有體系的批判,也是對原有體系的重建和系體系的誕生。
本著“試圖展現思想文本的本來面目:各種觀念不過是文本運動的若干點,不斷處在修改、變化之中,它們絕不會一勞永逸的被純化為穩定的、可以被摘錄的‘觀念’”[3]的目的,宇文所安在文論的第六章介紹了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在這一章中,宇文所安在其視角上提出一些看似矛盾的問題,引發人們對東西詩學思想存在的差異進行思考。
學界關于二十四品中第十品“自然”的爭論更多。“自然”一品是宇文所安最為推崇的篇章之一,他給出了這樣的翻譯: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
如逢花開,如瞻新歲。真與不得,強得易貧。
幽人空山,過水采蘋。薄言情語,悠悠天鈞。
The Natural
It’s what you can bend down and pick up-
It’s not to be taken from any of your neighbors.
Go off, together with the Way,
And with a touch of the hand, springtime forms.
It is as if coming upon the flowers blossoming,
As if looking upon the renewal of the year.
One does not take by force what the genuine provides,
What is attained willfully easily becomes bankrupt.
A recluse in the deserted mountains
Stops by a stream and picks waterplants.
As it may, his heart will be enlightened-
The Potter’s Wheel of Heaven goes on and on forever.
直觀上來講,司空圖使用的是中國玄言詩中所常用的四言闡述的形式,這種形式興盛于西周,言少而義廣,樸素而深遠,似乎更有利于言道。鐘嶸《詩品序》說,時人對于四言“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司空圖使用這樣玄妙古雅、整齊悠遠的語言,來劃分文體的界限,以規整文體,在西方人看來這本身就形成了一種整體性的矛盾,甚至認為“對司空圖來說,‘玄妙’并不只是一種價值,它簡直就是一種無法對抗的魔力”[4]。而經過翻譯的詩品,首先是由于中西方詞匯含義的差別,理解難免不深入或者出現偏差;同時整個詩品的完整性沒有那么強了,甚至由于在意象銜接上的過大的跳躍性,造成了整體的破碎。例如詩品名稱“自然”譯為natural,作為形容詞,中外含義都有“不呆板、不做作、發自天性的”這樣一層含義。宇文所安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才能進行翻譯。在我國的傳統文化中,“自然”就占據尤為重要的意義。有學者認為道家思想的精髓就是“自然”,“道家的思維,乃至中國古代的整個思維實際上是一種自然思維”[5]。《二十四詩品》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在老莊看來, 天地是效法于“道”的, 而“道”又是自然而然的, 那么, 作為效法天地的人也必然是自然的。“如果將此推之于藝術, 就要求藝術家要以自然率真之性情表現自然之道, 表現天地宇宙之真機, 如其所存者而顯之, 自然合道, 以天合天。更重要的是要使藝術的創造質樸自然, 無人工的斧鑿之痕, 達到雖出人工卻宛然天成的化工之美”[6]。也就是老子所說的“大巧若拙”,莊子所言的“覆載天地雕刻眾而不為巧”。莊子認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天地大道化生萬物卻無意現其大巧。而“大巧”就藝術創造之最高典范, 這是一種樸素之美,是美之極至。宇文所安在這個問題上的闡釋“自然與天真本來是非常古老的價值觀念, 但經司空圖的大膽解釋, 其影響變得危險了: 在這一品以及《二十四詩品》的其他地方, 司空圖以直白的語言拒絕有意識的努力。司空圖對道家哲學的精神上的忠誠在這里表現得最清楚不過”[7],這種評價并不是把道家的“自然無為”做為一種策略, “無為”只是一個障眼法,事實并非如宇文所安所說的那樣, 司空圖“拒絕有意識的努力”,實際卻是追求“大美”與“大善”的境界。
另一方面,宇文所安承認了司空圖有意制造神秘性的做法的合理性。“司空圖關心那些位于我們感知邊緣的特質;作為一種表現方式,神秘化符合《詩品》所一再表達的詩學價值”[8]。語言彈性大,詩句多以命題形式出現,部分晦澀而整體清晰,這一切特征都這位學者無法解決。然而我們知道,“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幾乎是代表了中國具有‘詩性’氣質之詩歌評論的一種最為經典的形態:不僅具有詩歌之外形和詩性之意蘊,甚至連說理的思路也是傳統的詩歌手法。顯然,這是一種迥異于西方文藝理論經典批評形態的典型中國式批評模式”[9]。這樣就區別于宇文所安所接收過的其他理論系統,它不能進行多樣闡釋,甚至不能讓注者讀者保持中立,“一旦開始思考這些詩句怎樣確立了每一品的特性以及怎樣把這一品與其他品區分開來的時候,你也就進入了司空圖的世界”[10]。所以我們看到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的評論家都是按照司空圖的思路進行研究的,例如吳航斌的《人面桃花相映紅——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別裁 》,在談論“自然”等詩品的時候用了“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這樣同屬于意境描寫范疇的語言,而非定義性語言。兩相對照之下,這種差異就更為明顯且令人著迷。
實際上如果超越一般的文學理論的層面,從更高的審美角度審察,一切問題則會迎刃而解。桑塔耶那說:“最偉大的詩人都是哲思的,詩像哲學一樣,是人類感知世界的最高形式,偉大的詩像哲學一樣,是對宇宙間最深刻關系的把握。”正像莊周不妨是一位詩的哲人一樣,司空圖則不妨是一位思的詩人,他以“比物取象,目擊道存”的思維方式,將哲人對生命的體知,詩人對詩意的了悟,論者對詩思的省會三種心理活動統一起來,超越經驗世界而進入實在,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這并不是說宇文所安所糾結的問題沒有意義。他所作的這些努力,也實踐著在中西詩學理論中其通約性。盡管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東西方文明各自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系統,使用著面目迥異的理論話語,但這些僅僅是闡釋工具上的差異。大致相似的文明演化歷程和基本一致的心理結構,以及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藝術現象存在形態上的相似性,使得中西方的文藝理論在面目迥異的理論話語背后,涌動著大致相似的情感體驗內容。正是這些相似性的存在使中西文論之間的溝通成為可能。宇文所安所作的努力則是以一種平等的姿態,試圖尋找一條讓西方了解東方、讓東方走向世界的道路,追求人類共同的詩美。
清代孫聯奎在《詩品臆說》中談到,“得其意象,可與窺天地,可與論古今;掇其詞華,可以潤枯腸,醫俗氣。圖畫篆象,靡所不該;人鑒文衡,罔有不具,豈第論詩而已哉”。宇文所安對《二十四詩品》同樣評價極高,認為它“獨一無二”。這顯示著中外詩學理論同樣對美的追求。
參考文獻:
[1][2][3][7][9]宇文所安 著 王柏華 陶慶梅 譯.中國文論:英譯與批評(M).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2月版,第3,331,332,332,333頁
[4][5]紀宏菲.淺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美學特點(J).安徽文學.2011年第1期
[6]趙雪梅. 跨文化語境下解讀的悖離——宇文所安對《二十四詩品·自然》的誤讀(J).船山學刊.2007年第2期,第143頁
[8]高迎剛. 《二十四詩品》批評模式的“詩性”特征及其現實意義(J).江淮論壇.2006年第6期,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