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三個角度闡述沈從文筆下的“為理想而死”者,揭示沈從文對革命者以及革命行為的復雜態度。其中既有同情與愧疚,又有質疑,既反感革命犧牲,又頌揚欽佩其英雄行為。通過文本分析,展示沈從文筆下的另一豐富性。
關鍵詞:沈從文;革命者;死亡;英雄行為
一、對革命者之死的同情與質疑
沈從文是一個對革命持冷淡態度的現代作家[1],然而,其作品中也涉及少量的革命者形象,這頗能引起我們的注意。沈從文提倡抒情的審美的文學個性,反對將文學作為革命的宣傳工具。[2]可是沈從文并不對革命漠不關心,也并不對革命者之死無動于衷,即使見過無數殺戮,對殺戮和死亡已經相當“麻木”,難以被各種死亡所感動,但沈從文還是為死去的革命者寫下動人的篇章,紀念那為了堅定理想而犧牲的人們。當然,對死者的尊敬和懷念,并不代表沈從文對革命抱以熱情的態度。在他的作品中更多的呈現一種對死的淡淡的悲哀,而不是義憤填膺的熱情,常以死者的家屬朋友的悲痛來淡化革命者犧牲行為的悲壯,甚至傳達了某種古典美感。革命者之死有其悲壯的一面,然死者已矣,卻留給生者以無盡悲傷與痛苦。
《菜園》中玉家母子靠經營菜園為生,生活頗為殷實,加之母子的和善性格,家風的美好,得到了小城人的羨慕。但由于年輕人對生活的不滿足,對外面世界的好奇,他決定到北京求學,平靜的生活自此發生了變化。母親的樸素智慧,似乎道出了不祥的未來。“像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這句平實的話到后來得到坐實,新的“知識”給玉家帶來的不是新的生活愉悅,而是滅門之災。
兒子在北京接受新教育,得到了新知識,跟隨社會風氣參與了某種政治黨派的活動。三年之后,他帶著美貌妻子回到家中,帶給老人無限喜悅和期盼。然而,好景不長,年輕夫妻很快被當成××黨殺害。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則如曇花一現,玉家菜園里只剩孤苦的年邁母親守著一份絕望艱難度日??墒悄赣H在悲痛中并未立刻死去。她辦理善后,繼續經營玉家菜園。沈從文以詩化的語言寫出了極端沉痛下的淡然,“驟然憔悴如七十歲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園里空坪中喂雞,一面回想一些無用處的舊事。”無論地方紳士的褒揚還是感嘆,都與這位老婦人無關。直到三年后兒子生日的那一天,她以自縊的方式結束了悲哀的生命。
沈從文避開了血腥暴烈的革命、殺戮場景,以抒情的筆觸寫出了革命者背后親人的哀樂。從這個平凡的老母親身上,看出了革命帶來的社會悲劇。沈從文并不簡單地譴責殘殺革命者的罪行,也沒有給革命行為唱頌歌,殺戮——死亡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思革命所帶來的犧牲和價值。革命者付出了鮮血與生命,卻并不對社會產生實質影響。有勢力的紳士依舊還是紳士,他們將“玉家菜園”變成“玉家花園”,依然作詩唱和,把酒言歡。革命者之死的意義與價值何在?
與《菜園》的淡淡的悲哀不同,《除夕》的情感氛圍顯得壓抑和激烈。小說開頭點明以下的場景并非獨立于世界之外,并不是“善于演說的革命家”“詩人”“市儈的批評家”“正統文學家”所設想的,“這里所有的,是丑陋,平凡,苦惱,灰塵,至于臭?!盵3]沈從文在此其表明其立足于“非主流”的邊緣寫作立場,其筆下的革命者之死與“正統”不同,闡釋的價值和意義也迥異?!冻Α穼懗隽瞬≈貙⑼龅闹魅斯魇坎〈睬暗那榫?,親友熬夜堅持著對明士進行看護和守候,“房中人雖多,全沉默,無言語,各人沉在一種思慮中,喑啞了。”氛圍顯得沉郁、灰暗,乃至有令人窒息之感,但充斥著愛的溫情和死的凝重。當垂死的明士得知“今天是除夕”之后,精神卻“忽然清醒多了”,并詢問了他所參與的暗殺行動的勝敗情況。當從刺殺者萬里口中得知暗殺行動獲得勝利后,顯得格外興奮,并對萬里表達了欽佩和贊譽。然而,萬里的女友雷卿卻在暗殺行動中犧牲了,萬里忍著悲痛,對將亡的明士隱瞞了真相。與《菜園》同,小說并沒有寫出革命者的暴力斗爭,卻寫了抗爭背后造成的美好婚姻的破壞,萬里與雷卿因革命而死別,美好而年輕的生命的消逝給萬里造成的無限悲傷。沈從文告訴人們,革命除了轟轟烈烈之外,還有令人悲哀的一面,他著重寫出了革命者將亡之時(明士)以及犧牲(雷卿)之后的人情冷暖與哀痛。同樣是寫革命者的犧牲,沈從文不同于革命文學家(也就是沈氏所言“正統文學家”)的激昂與憤慨,少了仇恨,而多了文字間流露出來的對生命的同情,少了一份對革命、對未來的樂觀憧憬,更多地展現了將死者的悲哀,表達了對死者的哀悼。同時,也是對革命理想的深刻懷疑。
二、對革命者犧牲行為的理解
1930年代初,胡也頻之死和丁玲之死(后被證明是謠傳),讓沈從文難抑心頭悲憤,寫下了《記胡也頻》《記丁玲》《記丁玲續集》等感人的散文體傳記以及少見的壯懷激烈的《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消息”》等文章。在《記丁玲》中,沈從文寫到胡也頻時,這樣說:“海軍學生很顯然的,還是個理性難于駕馭自己感情的人,對革命發展太樂觀了些,對歷史智識又稍少了些,勇敢處使他可以成為疏忽,將自己帶入面前深阱里去。并且我很擔心在那分生活里,丁玲的一切是會犧牲在意料中的?!盵4] 在此,沈從文表達了他對革命行為的理解,在他看來,革命是比文學創作更無價值的一種犧牲,胡、丁的革命只是感情上的沖動,而不是理性的抉擇。但是,沈從文尊重他們的選擇,對他們的勇敢探索精神表示了欽佩和贊賞。在沈氏看來,胡、丁的行為方式是不可學的,但其“為理想而活復為理想而死去”的精神是可敬的。“我覺得這個人(指胡也頻)倘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強處,比目下許多據說活著的人,還更像一個活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使我們像一個活人,是些什么事,這是我們應當了解的。”[5] 在《記丁玲續集》中,也對丁玲的死有這樣的評價:“一切東西必在日光雨露下方能生長,一個人也如此!有多少活人,現在雖好好的活著,我們總仿佛這個人多一個或少一個,對社會毫無關系。但有些人死去了一百年或一千年,卻使我們盡懷想著不能忘記。她告給我們的是‘活的方法’,要做一個活人,就得去日光下學習,不怕死,且明白應如何把自己的力量攙入社會里去。”[6]
沈從文在得知丁玲死去的消息后,在幾天內寫下了小說《三個女性》,以身邊的三位女性作為原型,對始終沒有出場只有噩耗傳來的夢珂(即丁玲)進行歌頌,以此寄托作者對社會的不滿以及對死者的哀思。“為理想而活復為理想而死”就是精神的“不死”。當黑鳳(原型為張兆和)得知身陷圇圄的夢珂已然死去,忍著悲哀,也有了一段和《記丁玲續集》主旨十分相似的感想。[7]在表達欽佩的言語中,可窺見作為好友的沈從文的自愧不如心態,甚至帶有某種愧疚心理。
三、對革命英雄行為的頌揚
沈從文從朋友的“死”里,感悟到了生與死的意義和價值。為理想而死,為信念而死,便是有價值的死。沈從文作品中極少正面書寫革命者的戰斗行為,但《早上——一堆土一個兵》《黑夜》兩篇是例外。它們透露出一種英雄主義的氣息,為活得有價值,為完成任務而堅守自己認同的信念,小說人物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以換取對生命意義不懈追尋而得到的自我實現和滿足。
《黑夜》是“為紀念鄭子參而作”,小說中部隊通信聯絡人羅易、平平二人執行傳送文件的任務過程,克服惡劣自然環境的阻礙,在河上被一個被沉潭的尸體所阻,于是將死者的手砍去,繼續前進。聞到了尸首的腐臭,尋到了戰友的腐爛尸體,羅易稱贊道“這小子活時很勇敢,倒下爛了還是很勇敢的!”這是對英雄的犧牲行為的肯定和贊賞。作者寫道“兩人重新上了路,沉默的,茫然的,對于命運與責任,幾乎皆已忘卻,那么在黑暗中邁著無終結的大步?!蓖怀鋈宋锏挠赂液汀巴摇本?,為了完成任務,他們沒有其他選擇,就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他們為了理想和目標,將自我完全交托給了集體。羅易為掩護平平脫險,以國族大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年輕人被又專橫又親切的老伴,用黨的嚴格紀律同友誼上那份誠實,逼迫到他溜下高堤,向水中走去,不好再說什么話語?!弊詈?,羅易被敵人發現,犧牲了。沈從文這篇紀念死者、贊賞其英雄行為的作品,與革命文學的主旨并無明顯不同。當平平脫險時,小說中出現了這樣的文字:“無邊際的黑暗,黑暗占領了整個空間,且似乎隨了水的寒冷在浸入年輕人的身體?!泵鎸@黑夜一般的黑暗社會,沈從文感受到了革命者的偉大,其死的崇高意義。傳達了這樣的一種觀念:死,并不能窩囊的死(如小說中“被沉潭者”一般),而是要像革命者一樣活得勇敢也要死得勇敢。在此,沈從文沒有矛盾和猶豫,他對革命者采取了頌揚的姿態。若非文章抒情的筆調,情節單元的熟悉,我們甚至難以相信這是沈從文所作??梢姡驈奈牟⒎羌兇獾摹胺磳Ω锩闭撸斏硖帯昂谝埂钡臅r候,他也贊成將自己融入到集體中去,乃至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小說洋溢著一股集體主義情緒,正如他在《記丁玲續集》中指出,丁玲的價值在于“不怕死”,并教給了人們“如何把自己的力量攙入社會里去”。
《早上——一堆土一個兵》以對比的方式,寫出了戰場上老兵與小兵對待戰爭的態度。頌揚了老兵勇敢,批判了小兵的怯弱。這又是一曲英雄的頌歌。死的價值在哪里?當小兵問及為何參戰時,老兵說出了死的“值價”來:“毛子來了,占去咱們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家門前一塊肥土讓他們拿去,不丟丑?讀書人不怕丟丑我可怕丟丑。站不住了,腦瓜子炸了,胸脯癟了,躺到那炮彈犁起的坑里去,讓它爛,讓它腐?!弊鳛橐幻娙?,為家國理想而犧牲便是生命的價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環境,都有屬于自己的使命。為理想者之死,自有其生命的意義在;沈從文通過小說人物的塑造,演繹了他們英勇斗爭的形象,頌揚了他們為理想而活、為理想而死的精神內涵。對革命者的同情和贊許,對革命的懷疑和困惑,統一在這個敏感多思的作家身上,他是易感的、沖動的,他的思緒是復雜的。他看慣了殺戮,并不為那殘酷景象而難抑憤慨之情,但他是多感的,他為革命者、他的朋友之死而深深感動,在感悟人生、感悟死的過程中,他也獲得了生命狀態的另一種豐富性。
注釋:
[1]如沈從文在《到墳墓的路》(《晨報副刊》,1925年7月22日第1230號。)中說“志士的血,為一些假裝的呻吟便熱了,為一些假裝的喊叫便熱了,流吧!趕快盡量的流吧!然而這是無須乎流的事!大家都不過是假裝?!卑迅锩闯伞凹傺b”,可見其對革命的反感。
[2]沈從文對此多有自白,如《邊城·題記》(全集第八卷)、《習作選集代序》(全集第九卷)《長河·題記》《全集第十卷》、《從文自傳·附記》(全集第十三卷)皆可見其類似表達。
[3]《除夕》,《沈從文全集·第四卷》,第119頁。
[4]《記丁玲》,《沈從文全集·第十三卷》,第127頁。
[5]《沈從文全集·第十三卷》,第47頁。
[6]《沈從文全集·第十三卷》,第225頁。
[7]《沈從文全集·第七卷》第376頁。
作者簡介:林潔偉(1986-),男,廣東省揭陽市人,現就職于韓山師范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