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詞中體現的美學思想（之一）

摘 要：文章主要從蘇軾對詞的雅化，并結合蘇軾在其詩、文中提出的美學觀點，來分析蘇詞審美創作時體現的美學思想，及其審美價值追求。蘇詞中的美學思想主要體現在：“以詩為詞”、以才學為詞、以哲思理趣為詞、以詩畫為詞。本文主要探討其美學思想中的以詩為詞

關鍵詞：蘇詞；以詩為詞

“自古以來，語文章之妙，廣備眾體，出奇無窮者，唯東坡一人。”（呂本中《童蒙詩訓》）蘇軾是我國文學史上少有的通才，不管是在散文，詩詞，還是在繪畫、書法、養生、茶道等方面都是極其的深厚的造詣。其不僅個人修為，而且繼承先師歐陽修的傳統，發現并培養了大批的有為青年，猶如眾星拱之月。陳延《白雨齋詞話》卷九稱：“人知東坡古詩古文，卓絕百代，不知東坡之詞，尤出詩文之右。蓋仿九品論字之例，東坡詩文縱列上品，亦不過為上之中下，若詞則幾為上之上矣。”本文主要從蘇詞對詞的雅化角度分析蘇詞中體現的美學思想之一的以詩為詞。陳后山在《后山詞話》中批評蘇軾的詞為：“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陳后山批評蘇詞“非本色”，主要是說蘇軾的某些詞作背離了傳統詞的審美趣味，然這正是蘇軾作詞美學思想的體現。蘇軾“以詩為詞”的美學思想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擴大詞的審美范圍。清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說“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此言甚得蘇詞真諦。愚以為“意”或許可以說是思想情感，欲說之念；“事”或許可以說是題材，舉凡懷古、諷時、悼亡、送別、說理、詠史、宴游、述懷、出獵、戲謔、煮茶品茗、水景物等，無不可歌之詠之。木齋先生曾說“我們評價一個人或者一種詞體的地位，不僅僅是看其擁有什么，更為重要的，是思考他或者他比前人或者前代詞體增加了什么”，[1]蘇詞與前人最大的不同是繼張先體之后，更加注重表達士大夫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特別是展現自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抒寫自我的胸襟抱負和人生體驗。誠如元好問《新軒樂府引》所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

自《花間集》到柳詞，詞一直在“艷科”的藩籬，這些“緣情而綺靡”之詞，與正統的言志載道的詩文相比，自是卑微，宋時稱詞為小道、小機、小詞，自是可明白其緣由。而蘇軾則極力反對，稱詞不過是“古人長短句詩也”，（《與蔡景繁書》）認為詞乃詩之后裔。“以詩為詞”就是將使得題材、形象、意境、創作方法盡情入詞。蘇軾“以詩為詞”即是把詞家的情與詩人的志和諧的統一起來，把宋人的道德操守與內斂性格的釋放，自覺抵制奢靡之俗。即便是兒女情長，歌女應歌之作見乎于詞，也只是多了一些深情寄托、融了一些哲理，而無華麗靡艷之態。正如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批評蔡伯世論說蘇、柳詞的區別時說：“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兒女私情耳。”如《西江月·梅》：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此詞為悼念其妾朝云所做。詞作上片寫梅花不怕瘴氣的侵襲，在惡劣的環境中依然保持冰清玉潔的仙姿，而引起了海仙的羨慕，傳神的勾勒出了梅花的風姿神韻。下片寫梅花生來潔白清麗，不假妝飾而自有天然風韻，即便凋謝后依然風姿搖曳，梨花難以堪比其超凡脫俗的品操。以梨花喻夢，想象奇特，充滿詩意，營造出悠遠纏綿的詩歌意境。詞作托物比興，名為詠梅，實為寫人，以梅花的冰肌、素面喻朝云的高潔品操和美貌，遺貌取神，亦花亦人，別有一種風情韻致。此詞語言平淡自然，空靈蘊藉，描寫細膩，感情真摯，意境緬邈，寄托遙深，給人以無限的詩意遐想。明代楊慎《詞品》說“古今梅詞，以坡仙‘綠毛幺鳳’為第一。”再如《賀新郎》，對詞的主旨姑且不論，但看詞作通過對幽靜而沉悶的生活環境映襯了美人的空虛寂寞和惆悵心情；用擬人的手法寫石榴花的自開自謝不與桃李爭艷，獨立于群芳之外的的孤獨高潔形象，寄托了此人的孤芳自賞的身世之悲，曲折的表達了懷才不遇的抑郁情懷。詞篇借物立言，情思蘊藉，遲暮之嘆，深沉感人。誠如清代黃蘇《寥園詞評》所說：“前一闋是寫所居之幽僻，次闕又借榴花比此心蘊結，未獲達于朝廷，又恐年已老也。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纏綿，耐人尋味不盡。”

兩首詞均屬婉約風格的范疇，但詞人以詩之比興手法入詞，而使詞寄托遙深；情景融合的句法使詞意境更深一層。正如元好問《新軒樂府引》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雖時作宮體，亦豈可以宮體概之。”兩首詞都是詠物，但不泥于物，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寫人，以物喻人；詠物，以人比物，詞句之間流露著詞人沉郁的感傷。

敦煌曲子詞的語言較為口語化，為民間曲子；晚唐五代到花間詞多為娛樂應社而作，詞就有了“俗”的屬性，由民間轉到了宮廷，作詞人的身份有了較大變動，由詩人的視角來寫詞，對詞進行了“雅”的改造，如歐陽炯就標明“詩客曲子詞”。從晚唐五代到花間詞所擬定的詞為艷科、香軟柔美的基調，到北宋的柳永則發展到極致。柳永變被動為主動的“奉旨填詞”把市井歌妓作為第一描寫對象，以俗為雅創作了大量的富于市井情趣的詞作。而蘇軾則以詞為詩之后裔的美學思想，把詞復位到詩同等地位的層面，以詞來大量表現自我的生活情趣，即以我做為第一描寫對象，雖有大量的應歌應社之做，但是由詞人偶然為之到蘇軾大量為己而做，這不能不說是一次飛躍。由描寫青樓楚館到以士大夫日常生活的琴棋書畫、詩酒唱和、品茗煮茶、玩賞金銘、采菊登高、踏雪賞梅、尋師訪友等為主要內容入詞，實現以雅對俗的審美改造。“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人間詞話》）如在密州期間，《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以詞寫懷人悼亡；《江城子·密州出獵》以詞寫出獵場面；《何滿子·見說岷峨凄愴》以詞寫時事。

蘇軾是第一個將農村題材以組詞形式寫入詞作的詞人。農村題材入詩始自陶淵明。田園風光在陶淵明高潔的隱士情懷的關照之下，顯得一塵不染，質樸和諧。農村題材在蘇軾高雅士大夫的審美人生視角的關照之下，并結合北宋隱逸超世的淡雅文人心理，形成了“以俗為雅”的審美表現，如其《浣溪沙》五組詞。

其次是提高詞的審美品格。

蘇軾對詞的雅化改革，用雅化來提高詞的境界和品格，與其“寓意于物”的審美態度是一致的。“文藝創作要有為而作，能為當世用，但又不是狹隘地作載道之器、政教之具，而是符合文藝的審美特性和審美規律，述意，抒情，有審美感染作用。”即使婉約詞，在描寫歌妓，書寫女性時也表現出了高雅的境界和情趣，其詞調和力度也是與柳詞迥然有異。誠如王國維所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如《蝶戀花·佳人》雖然佳人是煙花女子但是情意卻高：“不愛黃金，只愛人長久”。下片從男子的眼中寫起，外表若無其事，與上片的深埋的即將與男子離別的傷春愁緒形成對照，“破鏡重圓人在否？章臺折盡青青柳”，詞人為這為深情的女子發出了悲慘凄涼的哀嘆。詞人高瞻遠矚，暗喻出歌女的普遍性悲劇命運，顯得運思深邃，文約旨宏，意象寓情，聯想豐融。再如《烏夜啼·寄遠》“若見故人須細說，白發倍當時”此詞將小鄭、二南三位歌女當做與自己身份地位的可以訴說心事的知己來看待，而無猥褻淫樂的艷科詞味。“詞體表面上寫的是美女與愛情的內容，但能夠不沉溺其中，而具有幽微深隱的情韻。同時因為這種超越性（美感超越對于外在敘寫對象的利害關心），詞體的美感也超越了我們依托于經驗的日常語言的內指性，即能夠表現難于訴說的情緒，又使我們因難于言傳而覺得特別不易把握，所以王國維會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鐘錦《詞學抉微》）

再次是改變詞的審美風尚。

在蘇軾出現之前，詞壇上主要是婉約的風格。詞本“昵昵兒女語”，專主閨情離怨和花月脂粉為題材，然蘇軾在兒女脈脈柔情的傳統詞風中敲響了慷慨激越、縱橫奔放的豪邁之樂，在詞壇中吹起一股勁健的雄風。蘇軾那首氣勢雄壯，充滿陽剛之美的《江神子·密州出獵》是公認的第一首豪放詞的代表作。上片描繪了一幅聲勢浩大的出獵圖。下片抒發為國建功立業的雄偉抱負。全詞一氣呵成的抒發了詞人“圣朝若用西涼薄，白羽猶能效一揮”（蘇軾《祭常山回小獵》）的忠效疆場的宏偉宿愿。敘事、抒情、言志、用典渾然交融，多層次、多角度的塑造了詞人自我的英雄形象，洋溢著昂揚奮發的進取精神，充滿著粗獷激越的陽剛之美。蘇軾詞作完成不久，就與《與鮮于子駿三首》之二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扺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蘇軾于北宋表面承平而內在積弱的現實，發出了時代的最強音。不滿于依紅偎翠的詞為艷科之流，“以詩為詞”，同樣使詞可為“雜然有觸于中，而發于詠嘆”（蘇軾《南行前集》）之題材。

蘇詞中詞風境界最為雄偉壯闊的當屬《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描繪了赤壁附近雄奇壯闊的自然景觀，緬懷和贊美了古代的英雄豪杰，表達了詞人為國建功立業的理想抱負和壯志未酬的抑郁之情。上片即景生情，由赤壁的壯美引起了對歷史豪杰的懷念。詞作縱越古今，橫跨萬里，把滾滾不盡的長江與名高累世的歷史人物聯系起來，設置了廣闊而悠久的時空背景，從而喚起了讀者對歷史的沉思和人生的思索，也奠定了詞作豪邁激越的感情基調。下片懷古傷今，通過富有浪漫色彩的聯翩遐想，塑造了周瑜英俊威武、風流瀟灑的形象，表達了詞人“人生如夢”的慨嘆和壯志未酬的無奈。詞作將寫景、抒情與議論、詠史與傷今巧妙的結合在一起，筆力遒勁氣勢雄渾蒼涼，具有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詞中“多情應笑我”的自嘲，“人生如夢”的慨嘆，“一尊還酹江月”的悠然自適，形成了詞作超然曠達的藝術魅力。

蘇軾“以詩為詞”不僅開拓了詞之審美范圍，提高了詞的審美品格，而且改變了詞的審美風向。然亦有人視豪情壯志之詞為“變體”、“別調”，非詞的“正宗”、“本色”、“當行”。如陳師道《后山詩話》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不知此正為蘇詞不同凡響之處，“蓋其天資不凡，辭氣邁往，故落筆皆絕塵耳。”（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九《詩話中》）正如王灼云：“東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出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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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木齋.宋詞體演變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蘇軾撰，薛瑞生箋證.東坡詞編年箋證[M]西安：三秦出，1998

作者簡介：孟莉莉，女，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