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理論視域中《呼嘯山莊》人物形象塑造

摘 要：《呼嘯山莊》作品中震撼人心的故事發生在遠離時代的塵囂，風暴和寧靜共存的茫茫荒原之中，圍繞兩位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之間的愛恨情仇，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用她時而細膩、時而粗獷的筆觸向我們呈現了滄桑的紅塵人世間。本文根據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結合作者的成長史，從她的宗教觀、死亡觀、自幼的戀母情結對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命運走向作多維度的探討。

關鍵詞：《呼嘯山莊》；艾米莉·勃朗特；希思克利夫；凱瑟琳

引言：《呼嘯山莊》自從19世紀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筆下問世以來，就在文學評論界備受爭議、歧見紛陳，百年來，中外批評家競相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評述和研究，有人運用自然哲學的概念進行闡釋，認為該書是宇宙間“風暴與寧靜”兩種力量的對決；有人認為希思克利夫的復仇是“被壓迫者的反抗”，在反抗過程中進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激烈澎湃的風暴嘶喊；也有批評運用“窗子喻象說”對《呼嘯山莊》進行闡釋，認為男主人公的復仇是野蠻對文明的威脅等等。這些批評都從不同角度有力地證實了《呼嘯山莊》文本內在的豐富多義性。本文試圖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并結合作者的生平對《呼嘯山莊》進行剖析，透過表象化的社會倫理形式，以期進一步探討攸關人物命運走向的各種錯綜復雜的心理因素及其成因。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將人的個性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個層次，“本我”是人的本能欲望，它遵循快樂原則，本能“是決定人的行為的巨大的心理能量，是人類一切活動的真正原動力或內驅力。”[1]（343）“自我”受外界影響，是“本我”聯系外界的重要中介，它遵循理性原則。“超我”是按道德和至善原則形成的人格結構中的最高層次，嚴格規約著人的行為和舉止。

一、艾米莉之“本我”與《呼嘯山莊》的創作

《社會契約》里說：“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鎖鏈中。”也許艾米莉·勃朗特的出生便注定了一生命運的孤寂與多舛，自小家境貧寒，幼年母親的離世更使小小年紀的她早早地失去了母愛的疼惜，父親是個牧師，知識淵博，從小便教勃朗特三姊妹識字、讀書，在英國約克郡山區小鎮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里，姐妹們寄情暢游于讀書與寫作，共同的生活卻形成了三姐妹各自迥異的性格。而《呼嘯山莊》的創作更與艾米莉的獨特性格背后的精神“本我”密切相關。

艾米莉繼承了凱爾特人的血統，然幼年喪母使她有生第一次體會到了人世的痛苦，意識到痛的無聲無息，意識到生與死之間的咫尺天涯，雖有乃父姊妹相依，但性格還是慢慢變得緘默寡言起來，外表沉靜如冰，內心似火剛強。姐姐夏洛蒂這樣說她的性格“比男人還要剛強，比小孩還要單純。”[2]（2）她的老師埃熱先生曾如是評價：“艾米莉具有一種邏輯的頭腦，一種辯論的才能，這在男人身上已不同尋常，在女人身上則更屬罕見。她真該是個男人——是個偉大的航海家”[2]（2）從中我們可以洞見到她獨立不羈、與眾不同的剛強性格，她強大的精神“本我”。但剛強與獨立的背后，我們也可以窺測到她所經受的生命過程的痛苦之深，生命對于她而言升華為一場轟轟烈烈的自我祭奠式的涅槃。

死亡是生命無聲的消歇，是靈魂的沉寂。盡管艾米莉從小接受牧師父親的人文教育，但沉郁孤傲的艾米莉對待生命和死亡早已有自己天性中深刻的體悟，而她對待被世人視為靈魂寓所的宗教更是有自己非凡壯闊的見解。艾米莉常年隱居在偏僻的山鄉，一生渴望真愛卻從未曾得到愛，不被世人理解，遺世獨立，離群索居。艾米莉的一生曾致力于與生命達到水乳交融的和諧，但在維多利亞時代，金錢至上，世俗等級觀念到處橫行，艾米莉將自己對社會種種罪惡現象的不滿，自己的憤怒、正義和激情融入了這部作品中。在狂風呼嘯的荒原，艾米莉用一輩子的孤單和一顆憤世嫉俗的狂愛自由的心書寫了自己對生死的眷戀，維護自己靈魂的尊嚴，宣泄自己內心久久郁積的綿延生命的隱痛，從而豐滿刻畫她的“精神本我”。她曾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我若祈禱，那惟一

啟動我雙唇的禱文只有：

“請別擾亂我的心，

給我自由。”

是的，短暫的生命已近終點，

這是我惟一的祈求——

無論生死，但求心靈無拘，

又有勇氣承受！

寂寞佳人悵伶仃，一個在世上僅度過三十個春秋的女子，不曾體會人間情愛，孤棲在茫茫永寂的荒原之上，把自己深刻的內心情感和對生死的敬畏傾注到廣袤無垠的宇宙之中，把深不可測的宇宙力量濃縮為眼前肅穆神性的荒原，掙脫生與死的樊籬，寧愿化作一抔塵土，同宇宙自然融為一體，從而求得自己靈魂的永恒。

拉康認為，“潛意識是他者的話語。”[3]（202）換言之，被分析主體的潛意識可以在他者處發現，也就是說我們透過男女主人公的一系列言語行為看到的是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幽深難測并如流水般溫柔的內心，也看到她強悍的精神“本我”。然而，在她創作《呼嘯山莊》之前，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兩個藝術形象就早已駐扎在她深深的腦海里。小說中主要人物關系的恩怨糾葛和命運的安排更是艾米莉·勃朗特的激烈澎湃的內心自我的客體外鑄。

渺渺荒原，情深似海。正如梅特林克所言：“《呼嘯山莊》是表現艾米莉的感情、愿望、創造、思索和理想的一幅圖畫。總而言之，是她真實的歷史。”[4]

二、艾米莉與“超我”希思克利夫

在艾米莉的眼中，真正的男人應該是頂天立地，能夠經受一切艱難困苦與世間磨難的，縱使生來無名也要有傲視天地、雄踞一方的男兒剛強。正是基于對此男性完美靈魂的崇拜，有了進入我們視線的男主人公——希思克利夫。艾米莉把自己的“超我”——男性靈魂，寄寓到了希思克利夫身上。

“希思克利夫”的取名意為“長滿石楠的荒原和陡崖”。艾米莉敬仰巍然高聳的陡崖，酷愛長滿不畏風雨、倔強生長的石楠的荒原，因為那是她眉宇間自由奔騰的海洋，是生命的真諦所在。小說中的希思克利夫是一個棄兒，這棄兒的身世及其遭遇形成了他日后扭曲的性格。鄉紳恩肖先生把無家可歸的他從利物浦的大街帶回到昂然挺立在荒原上的呼嘯山莊，成長的歲月猶如天地初開的洪荒的時空。在山莊里，雖然受盡亨得利的欺侮和虐待，但因為有凱瑟琳的相伴，希思克利夫早已漸漸把呼嘯山莊視為自己一生的家園和溫暖心靈的港灣。但隨著老恩肖的去世特別是當凱瑟琳仰慕富貴改而愛上畫眉田莊的文明青年埃德加·林敦時，希思克利夫因凱瑟琳對自己真摯愛情的背棄，憤而出走。從某種意義上講，希思克利夫的出走是一種精神上的流亡，愛情的轟塌使他備受折磨，但深深的內心依然無法停止對凱瑟琳的眷戀，而這種眷戀也指涉著希思克利夫自幼便缺失母愛的戀母情結，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可以溯察到作者艾米莉的戀母情結。這種密度的愛根深蒂固，深深的愛變成瘋狂的恨，希思克利夫遂進行瘋狂的報復，對不公的命運進行激烈的反擊。

弗洛伊德學說中有一個重要理論就是關于性和攻擊的關系。弗洛伊德認為性是與生存相關的本能，是人生活的內驅力，他以古希臘愛神的名字將它命名為“厄洛斯”。同時，他認為死亡的本能可以引起攻擊，以古希臘死神的名字“塔那托斯”來命名它。開始生存本能比較強，最后死亡本能占了上風。這兩種力量互相對抗，貫穿于生命的始終。通常，在暴虐傾向的深處有著對死亡原始的需求和恐懼。為了遠離自我毀滅，為了維護生存的尊嚴和權利，這樣的需求和恐懼會轉變為對他人的侵犯。由此，引起了希思克利夫的復仇風暴。

流浪的感覺是痛苦的，但對于希思克利夫來講，總要選擇一種“偉大”的方式歸返家鄉，證明自己的存在。衣錦還鄉后他對仇人亨得利和林敦以及自己昔日的愛人凱瑟琳進行一系列的報復，在凱瑟琳死后仍然沒有罷休、把復仇行為甚至延及到下一代以及自己兒女身上，無視著一切，懲罰著一切，表面上看來，他似乎在享受著悲劇被釀成的快感，而實際上他對凱瑟琳在人間的軀殼和靈魂有著深深的眷戀，視為唯一，生死不離。凱瑟琳去世后，希思克利夫的復仇行動更為猛烈和兇狠，似乎在同死去的凱瑟琳一起向世俗權貴發起決絕的對抗和兇猛的肉搏。與此同時，他日日夜夜痛苦的思念，頻繁地在黑夜里游走于她的墓地，甚至不能自已打開她的棺木，狂熱的祈求距離凱瑟琳的靈魂更近一些。為了在另一個世界的盡早團聚，他漠視天地，肆意地耗竭生命，心如死灰，癡癡等待死亡。在希斯克利夫的心中，他在世間的生是為了凱瑟琳，死亦是為了凱瑟琳，他把自己的生命和靈魂全部都捆系在他和凱瑟琳的不朽的愛情上面。在對凱瑟琳的追憶中顛沛流離，最后在對凱瑟琳無時無刻熾熱的思念中，心力耗竭而亡，在死亡中實現和凱瑟琳的肉體的同生共朽及靈魂的歸依。

希思克利夫是一個飽受苦難和屈辱的人物，在沒有戰火的硝煙里，對愛情至死不渝的堅守，對命運不屈不撓的抗爭，漫游茫茫荒原之上，傾盡一生所有的追求。而作者艾米莉之所以把希斯克利夫設置成這樣的人物形象，其實也是為了擺脫生存困境的圈囿，把自己艱難為人的倔強和剛烈，還原到了希思克利夫身上，希望通過自己的男性靈魂——希思克利夫來討回命運的公道。至于小說中希思克利夫那種強烈的復仇意志，艾米莉早已用詩句淋漓盡致的昭示出來：

皈依的時刻早已過去，

仁慈受盡輕蔑和挑釁；

為了最終傾吐出憤怒，

拋卻因高傲冷酷的靈魂。

那憤怒永不會寬宥，

也決不生一絲憐憫，

將嘲笑受害者瘋狂的哀求，

因他的痛苦而喜悅歡欣。

那受詛咒的人將永遠

見不到造物主的微笑，

憐憫占上風只有瞬間，

復仇才是永恒的基調。

三、艾米莉與“自我”凱瑟琳

艾米莉身上也有女性特有的賢淑和溫柔，然而她在世人面前展現的卻是自我遏制，不愿合群，性情憂郁和孤傲。她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深居簡出，郁郁寡歡。一輩子離不開陪伴自己的小小幽室，離不開可供她自由翱翔的狂風呼嘯的荒原。

艾米莉把自己的女性靈魂寄寓到了凱瑟琳身上，凱瑟琳是她的女性自我。而小說中安排小凱瑟琳的誕生只不過是艾米莉女性靈魂的又一次重生，對生命重新來過的祈求。艾米莉把凱瑟琳和小凱瑟琳的家庭背景設計成單親家庭其實是與她幼年失去母親的經歷密切相關的，她在小說中細致地描述她們的成長歲月中父親陪伴的快樂時光其實也是借此來緬懷自己的成長的歲月。

在創作《呼嘯山莊》之前，艾米莉曾在詩中這樣釋懷自己的憤世嫉俗，寫道：

何必問何時何地？

那住著我們人類，

從遠古便崇拜權力，

對成功的罪惡膜拜頂禮，

對孤苦無援的弱者橫加迫害，

摧殘正義，尊崇邪惡，

假如邪惡強大，正義虛弱。

在維多利亞時代，男權傳統意識形態占社會主導，女性話語權威受到明顯的限制。加之現實社會充斥的種種罪惡和弊端，使得艾米莉將“野性”賦予了她的女性自我——凱瑟琳身上，借以怒斥現實，爭奪自己的女性權利。凱瑟琳原始粗獷、奔放不羈的性情也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凱瑟琳自幼桀驁不馴、激情四溢、不可遏止，時時反抗父親的管教，但她是整個教區里最活潑可愛的孩子。父親死后，她的哥哥亨得利主持家政，凱瑟琳和希思克利夫為爭取彼此的生存權利和時空自由結為精神戰線的盟友，一起堅強反抗她哥哥的家暴專權。直到有一天，他們在外出游玩時誤闖入了畫眉田莊的宅邸，凱瑟琳開始了對林敦家庭的富貴生活的滿心憧憬。為了做山鄉附近最了不起的驕傲女人，為了不至于和希思克利夫遭受亨德利的逼迫和欺凌，她飽含憂患地答應了林頓的求婚。與此同時，希思克利夫在凱瑟琳的兄長的不斷欺壓下，上進心近乎消磨殆盡，他的生活狀貌也隨之變得頹喪墮落起來。當他從背后聽見自己視之為生活全部的凱瑟琳因嫌棄自己地位低下而決定嫁給埃德加·林敦時，自尊心和情感受到莫大的撞擊和傷害，憤而出走。希思克利夫的出走和他三年后的意外歸返都使凱瑟琳的內心世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在錯綜復雜的感情漩渦中身陷囹圄，愛成為困境，精神幾近絕望和崩潰。最后，凱瑟琳掙脫不出愛的困境，在進退維谷的圈囿中徹底淪陷，為無法抉擇的愛郁憤而亡，愛恨交加地告別了短暫的青春。她曾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悲苦，而且從一開始，我就全都覺察到、感受到了。我活著的最大目的，就是他。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永遠、永遠在我的心中——他并不是作為一種樂趣，而是作為我自身存在我的心中。”[1]（77-78）靈魂互換，對方就是自己，這是凱瑟琳對愛的體悟，也是艾米莉對世間神圣之愛寄予的眷戀和所承受痛苦的生動寫照。凱瑟琳對希思克利夫的愛是深入骨髓的，她渴望的是靈魂的相偎相依，生前死后，靈與肉的不離不棄。

凱瑟琳在內心里把自己奉為童話中過著現世平凡生活的公主，茫茫的荒原是她的宮殿和天堂，承載著她怒放的生命。凱瑟琳的率性看似執拗，但卻有著生命之初的原始、頑強、堅韌，具有無堅不摧的生命力。艾米莉這樣塑造小凱瑟琳的母親凱瑟琳的生前作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在祭奠自己亡母的亦喜亦悲的豐富人生。小凱瑟琳的降生不僅是凱瑟琳生命的延續也是艾米莉女性靈魂的又一次投注，并以此擴展自己生命的厚度，冥冥之中，宣泄自己生而為人的劇痛。她曾在詩中這樣抒發自己對生命的無望：

世上惟獨我，活著無人

關心，死后也無人哀悼；

自從出世，沒人為我生，

一縷憂愁，露一絲微笑。

她還以黯然斷腸的情懷祭奠凱瑟琳對希思克利夫的感情，扼腕痛惜宇宙間流離的生命，寫下了這樣催人淚下的詩句，鐫刻自己青春的墓志銘：

青春的夢想首先幻滅，

想象的彩虹隨之消亡；

經驗也向我諄諄告誡，

“真”在人們心里從未生長。

多么沉痛啊，想到世人

盡皆虛假偽善而奴態；

更痛惜只信任自己的心，

卻發現那兒同樣腐敗。

凱瑟琳的一生是艾米莉為自己的靈魂編織的宇宙經緯，也是為自己未實現的愛情理想譜唱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哀歌。于生死這樣不朽的靈魂，于萬物這樣卓越的生命力，值得我們不禁俯身頂禮敬仰！

四、結語

艾米莉·勃朗特耗盡一生的惆與悵寫就的愛情史詩，將自己有生之年的愛恨癡狂崢崢赫然于紙上，熔鑄了自己不朽的生命！透視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的生與死的人生歷程，我們看到了艾米莉對生死的深深眷戀與迷惘，看到了她深深的腦海里渴望靈魂能夠得以永恒的眉宇間的安寧。人類終逃不過生死的圍城，無論高貴與卑賤，唯有好好珍惜地永遠愛著自己的所愛，靈魂才能到達屬于自己的天堂。

參考文獻：

[1]馬新國，西方文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3

[2]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 [M]，宋兆霖譯，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

[3]王小章、郭本禹，《潛意識的詮釋》[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4]楊靜遠，勃朗特姐妹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作者簡介：王健（1986-），女，河北任丘人，喀什師范學院人文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