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誠齋詩變,上承北宋詩風和江西詩論,下啟明清“性靈”先聲,是南宋乃至整個古代文學思想發展變化的重要轉折,具有別具一格的詩學審美特征和突出卓絕的詩歌史地位。誠齋詩變的形成,除個人微觀原因外,更有趙宋一代三教兼蓄,理心交融和商品經濟發達的宏觀文化原因。
關鍵詞:誠齋詩變;文化成因
通變思想是古代詩歌不斷取得成就的重要原因,劉勰《文心雕龍》提到:“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其久,通則不乏。”[1]意思是說:文學創作規律是運轉不停的,每天要創新它的成就。善于變化才能夠持久,善于會通才能不致貧乏。在趙宋時期,楊萬里就是一個通變求久的典型。其一生轉益多師,承前自新,創“誠齋體”,在趙宋詩歌史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史上樹立了一個通變革新,自成一家的標桿,可將其詩歌通變稱之為“誠齋詩變”。試舉楊萬里的兩首詩并對比分析其中的詩變特征如下:
其一:和蕭判官東夫韻寄之
湘江曉月照離裾,目送車塵至日晡。
歸路新詩合千首,幾時乘興更三吾。
眼邊俗物只添睡,別后故人何似癯。
尚策爬沙追歷塊,未甘直作水中鳧。
其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第一首詩楊萬里留存于世的早期少數詩作之一。“裾”、“晡”、“癯”、“鳧”等韻字都是“險韻”;“幾時乘興更三吾”中的“乘興”典出《世說新語·任誕》中的王子猷雪夜訪戴逵事“乘興而來,盡興而返,何必見戴?”明顯還留有江西詩“以文為詩”,追求“險韻”,喜用典故的痕跡。
第二首是誠齋詩變代表作之一,全詩全用白描,虛實相生,剛柔并濟,構思新穎奇特,語言通俗活潑,風格爽朗輕快。
通過以上對比,可以發現楊萬里詩歌創作在學習中逐步地跳出了前人窠臼,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風特征。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將之稱為“誠齋體”,并作注解曰:“其初學半山、后山,最后亦學絕句于唐人,已而盡棄諸家之體而別出機杼”。[2]將其置于整個詩歌史上與“陶體”、“太白體”、“元白體”、“東坡體”、“山谷體”、“王荊公體”等同列一起,以彰顯誠齋詩變在宋代以至整個詩歌史上的意義和影響。進一步結合前面兩首例詩,可將誠齋詩變的審美特征和影響具體歸列成以下五個方面。
一、內容題材取向以宇宙自然,生活場景為主,突破了宋代“以文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傳統。詩齋詩變之前,除蘇軾主張“隨形賦物”之外,宋詩基本上是一種書本學問,宋末劉克莊對此評述曰:“迨本朝則文人多而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才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萬首,要皆經義策論之偶韻者爾,非詩也。”[3]誠齋詩則突破了這種“尚理致”“負才力”“逞辨博”的損害詩歌審美特質的苑囿,跳出書本學問,轉向“物色”、“風光”、“花月”、“山川”、“風月”等“造化精神”式的自然宇宙和日常生活。不僅擺脫離了宋詩普遍的理學認知和心理籬范,更是將山水田園詩創作推向了自孟浩然、王維之后的另一個高峰。正如孫望、常國武在其主編的《宋代文學史》中評說的一樣:“‘誠齋體’最基本的創作精神是回歸自然……作者不僅善于描寫物色姿態,而且善于抉發山水的靈性,為山水寫心,展現出自然萬物生動活潑的面貌和生命感,并在其中融貫詩人主體的心智性靈,思多奇妙,語多轉折,親切、樂觀、輕松、詼諧、不避淺俗,繞有別趣,具有不同于陶、謝、王、孟等人山水之作的獨特藝術風貌。”[4]
二、藝術風格上講究“自成文”、“活法詩”,追求詩味,突破了宋詩尤其是江西詩“點鐵成金”、“脫胎換骨”審美定勢,從傳統的理性為詩、美刺詩教轉而更加注重詩歌本身的審美規律和藝術獨立,注重詩歌的本體地位及審美愉悅,認為“詩已盡而味方永, 乃善之善也”。[5]為此,誠齋詩擅用巧妙的夸張、新奇的比喻、以及藝術的無理之理來創造詩歌的諧趣,如《暮行田間》:“水滿平田無處無,一張雪紙眼中鋪。新秧亂插成井字,卻道山農不解書。”平白落筆,新奇無比,緣情而詠,適性而歌,展現了詩歌本身的閑適純美意趣。實現了楊萬里自已追求的“瀏瀏焉無復前日之軋軋矣”[6]式的跨越變化。
三、詩歌理論上革江西流弊,下啟明清“性靈”先聲。上革江西流弊,前已有述。下啟明清詩“性靈”方面,郭紹虞先生有過明確論斷:“近人言性靈說者, 每以楊萬里、袁宏道、袁枚三人為言, 這三人誠足為性靈說的代表。”[7]肯定了楊萬里發明清“性靈說”的先聲。明“性靈”派先驅之一袁宏道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取材山水,語言清新靈動,幽默風趣,頗受誠齋詩影響。至于“性靈”三大家之一袁枚則說:“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余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8]公開推崇誠齋,自表詩論脈沿,可見誠齋詩變開明清風氣之先,影響之深。
總的來說,誠齋詩變一掃趙宋理性文質之詩調,極力張揚詩之本體,在創作主流傾向和藝術審美潮流上引領著當時南宋詩風的轉變,上承東坡半山、江西詩派,下啟明清兩代性靈詩潮,具有獨特的承上啟下的樞機作用。因此華僑大學教授許總將誠齋詩變稱之為“南宋后期詩史的邏輯起點”,是南宋詩歌變革的“最高程度的體現和最為突出的標志”。[9]
誠齋詩變不僅有楊萬里會通求變,不甘屈己就人而自立門戶的個人原因,更是趙宋一代整個社會文化的浸染影響的結果。宋代是歷史上極為獨特的一個時期,文盛武弱,弱而久存,后人將其文化稱之為“宋型文化”。王國維先生曾經在《宋代之金石學》中說:“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10]陳寅恪先生也有極為獨特的關于宋代文化的論斷:“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1]宋代一向以“積弱”的面目現世,王國維和陳寅恪先生的卻對其有如此之高的評價,其中必含“宋型文化”的獨到之處和特殊功力,因此,深處其中的楊萬里也必然會受到這種獨特文化的作用和影響。具體地說,誠齋詩變的文化成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參禪悟道奠定了誠齋詩變的思維基礎
趙宋一代,雖然理學發展迅速,但并非一家獨存,道釋二家在宋朝依然存在并得到了相應的發展,宋太宗曾說:“道、釋二門,有助于世教。人或偏見,往往毀訾。假使僧、道士時有不檢,安可廢其教邪?”[12]可見宋代對理(儒)、道、釋總體上采取了一種包容并蓄的態度。楊萬里一生當中有過很多的與道士、禪僧們的交往。孝宗淳熙年(1174—1189年)間,閤皂山道士陳亢禮在崇真宮興建蒼玉軒,供來訪的文人學士品茗論道。一時間為蒼玉軒賦詩者達三百余人,其中就包括楊萬里和周必大、洪邁、朱熹等名流。楊萬里在零陵、杭州、廣東任上,經常與禪僧結友唱和、切磋詩法,有過“白頭始得叩禪關”的感嘆。楊萬里的這些道、釋交集,使得道、釋超凡脫俗的追求、名山圣水的陶冶和歸心返樸的理念以及禪宗講究頓悟妙解的方法,必然對楊萬里作詩論學產生了或深或淺的影響,為以后誠齋詩變的積累了思維觀念的基礎。
道、釋學養,諸如“妙悟”等等,對楊萬里轉益多師,而悟前人之秘,致靈活運用,揮灑自如產生了很深的影響。周必大曾說:“今時士子見誠齋大篇巨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掃千軍,倒三峽,穿天心,透月脅之語,至于狀物姿態,寫人情意,則鋪敘纖悉,曲盡其妙,遂謂天生辯才,得大自在,是固然矣。抑未知公由志學至從心,上規賡載之歌,刻意《風》《雅》《頌》之什,下逮《左氏》、《莊》、《騷》、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以來及本朝,凡名人杰作,無不推求其詞源,擇用其句法。五六十年之間,歲鍛月煉,朝思夕維,然后大悟大徹,筆端有口,句中有眼,夫豈一日之功哉!”[13]楊萬里師承眾多,遍參諸方,由學而悟,終自成一體,周氏所論是符合其實際的。對此,楊萬里自己也說過類似的體會感悟,例如《誠齋詩話·第十四則》:“初學詩者,須學古人好語,或兩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平生’二字出《論語》,‘身後’二字,晉張翰云:‘使我有身後名。’‘幾兩屐’阮孚語,‘五車書’莊子言惠施。此兩句乃四處合來。又:‘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風春雨,江北江南,詩家常用。杜云:‘且看欲盡花經眼。’退之云:‘海氣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品便成詩句,不至生硬。要誦詩之多,擇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縱橫出沒,用亦可,不用亦可。”[14]這里楊萬里似乎以自己學江西的親身經歷告訴后人思維鍛煉的重要,只有讀好詩,多讀詩,讀透詩,參以道、釋式的求心內化,便可轉為自己的東西,從而縱橫出沒,落筆成章了。
對此,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評議說:“誠齋論詩頗帶禪味……蓋以禪論詩的結果,每偏于悟,而悟的結果,又須歸于自得。”[15]楊萬里也寫過一首頗具禪道之味的自評詩:“學詩須透脫,信手自孤高。衣缽無千古,丘山只一毛。”這是說,作者首先要對外界的事物有透徹地理解,進而創作時達到心領神會、悠然自得、左右逢源的境界。學詩作詩如參禪悟道,沒有千古不變的傳統。憑的是自己的悟性,只要功夫到了,便會融會貫通,丘山之重也可以變成一毛之輕了。這首詩從一個側面很好地解釋了宋代道、釋文化對楊萬里之類的文人思想觀念、思維方式的深刻影響。
二、理心交融是誠齋詩變的精神動力
宋代最高統治者始終執行“重文輕武”亦即“興文教,抑武事”的方針政策,各派思想主流如佛、道、儒諸家,已趨融合,漸成一統之局,遂有民族本位文化的理學的產生,其文化精神及動態亦轉趨單純與內斂。但在理學自身的發展過程中,理學家們也對于一些具體的問題產生了分歧。以陸九淵等為代表的理學家不滿意程朱理學對于“理”的探究方式的煩瑣,提出了“心即理也”的觀點,反對“格物致知”,主張內心反省。趙宋理學遂成理學與心學交融狀態。這種理心交融的文化精神使得文人的文學意識更為自覺,力圖在對宇宙自然的皈依和對塵世功名的淡漠中實現對自我生命的徹悟。再加上趙宋統治的政策導向使得宋代文人缺乏如唐代作家那種建功立業的豪情,因此,趙宋一代的主流文化(如理學、詩、詞、文、賦、書、畫甚至文人生活等)呈現出濃郁的精致、含蓄、內省、味外之味的審美趨勢。楊萬里《頤庵詩稿序》云:“夫詩何為者也?尚其詞而已矣;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曰: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矣。然則詩果焉在?曰:嘗食夫飴與荼乎?人孰不飴之嗜她,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竟,而不勝其甘。詩亦如是而已矣。”[16]這段話整體是個比喻,前面的本體部分說得很玄虛,后面的喻體部分則說得相當清楚,好詩如荼,妙在回味無窮,強調的是“味外之味”。楊萬里在此區分“詞”“意”強調詩歌本體藝術特點和審美感受與價值。反映了詩人對詩歌藝術特征的內心體悟與“詩味”認識。
因此,周必大在《跋楊廷秀石人峰長篇》評價這種文化背景對楊萬里的影響結果時說:“公由治學而縱心”。[17]可以說,理學心學的文化交融正是促進楊萬里等詩人放縱心靈和靈魂的自由,追求“活法”“詩味”審美效果的一種“形而上”的精神動力。
三、商品經濟的發達是誠齋詩變的物質基礎
任何一種文學藝術的發展變化都離不開一定的物質基礎,趙宋一代商品經濟的發達正是誠齋詩變的物質基礎和文化根源。趙宋時期,在技術改進與租佃制的推動下,農業生產獲得顯著發展;手工業分工細密,工藝先進,產品聞名于史;商品經濟水平更是超越以往,城市、市鎮繁榮,貨幣流通擴大,誕生最早的紙幣。歷代以來,往往重農抑商,而惟獨宋例外。宋初,太祖趙框胤就言“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享天年。”;宋太宗也號為“令兩制議政豐之術以聞”;神宗在位時“尤先理財”,令眾“政事之先 理財為急”這樣的重視經濟的思想一直貫穿于宋朝。而且宋的經濟法令,統一了國家與經濟活動者之間的利益分配問題,順應商品經濟的規律。這些正確的政策導向使商業大潮興旺,商貿發展迅猛,手工業發展迅猛,使宋朝現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銀行。這種城市商品經濟繁榮,一方面導致宋代出現許多的規模較大的城市,如開封和杭州,物質文明大為繁榮,促進了思想的交流和文學的興盛;另一方面,城市商品經濟繁榮,促進了文學商品化和文學消費模式、消費對象的變化,助長了文人的文學消遺閑適心理,如宋代詩詞的繁榮發展就與城市商品經濟發展密不可分,也推動了文學由雅到俗的轉變進程。這種文化的娛樂心理(包括自娛自樂和供他人娛樂)肯定會影響文人的創作傾向,楊萬里由前期強烈的報國經緯之心到后期的明哲保身,由前期的詩理論教、學步江西到后期的白俗詼諧、標新獨立,正是商品經濟影響在誠齋詩變進程中的詩學表現。
參考文獻:
[1]南朝.劉勰撰.周振甫注.《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276.
[2]宋.嚴羽.滄浪詩話[M].四部叢刊本.
[3]宋.劉克莊.竹溪詩序[A].后村先生大全集[M].四庫全書本.
[4]孫望 常國武.《宋代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90.
[5]宋.楊萬里.誠齋集[Z].四部叢刊本.
[6]宋.楊萬里.誠齋荊溪集序[A].誠齋集[Z].四部叢刊本.
[7]郭紹虞.郭紹虞說文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73.
[8]清.袁枚.隨園詩話[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57.
[9]許總.論楊萬里與南宋詩風[C].中國首屆唐宋詩詞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
[10]清.王國維.宋代之金石學[Z].王國維遺書.靜安文集續編[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70.
[11]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陳寅恪序[Z].金明館叢稿二編[Z].上海: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6.
[12]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13]宋.周必大.省齋文稿[Z].周益國文忠公集[Z].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刊本.
[14]宋.楊萬里.誠齋集[Z].四部叢刊本.
[15]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47.
[16]宋.周必大.省齋文稿[Z].周益國文忠公集[Z].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刊本.
[17]宋.楊萬里.頤庵詩稿序[A].誠齋集[Z].四部叢刊本.
作者簡介:莫秋凡(1974-),男,廣西桂林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俗文學和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