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月,好大喜功的世園會在扮演唐朝。
“還你一個長安”,——什么樣的長安?新建的長安塔高過了大唐慈恩寺浮圖(現代科技是否同時高過古代的慈悲?),而“富二代”藥家鑫正把古都推到風口浪尖。更刺激的新聞來自另一個城市——杭州原副市長許邁永巨貪過億曾利用加班時間長期搞女下屬目前被判死刑不服已正式提出上訴。財經頻道憂心忡忡,“基尼系數已突破0.5,而CPI連續沖高后,百姓的腰包又瘦了三分。”
楊貴妃還以牡丹的形式存在,而李白已化作了天上的月亮。長安春天,來自北方的沙塵暴剛剛過去,馮至的《杜甫傳》他翻到這一頁:關中大水,糧食供給不力,皇帝已去洛陽就食。
來自美國的末日預言正在逼近,而長安奢華,舟車依次沿運河進入,正劃過公元736年的春天,在天津橋碼頭停下,輸送美女、玉器,和瓜果。而細雨并不來自于曲江狹窄的水面,一個瘦小的詩人在麗人叢中突然哀起江頭。
知識分子莊之蝶深陷在賈平凹省略的3000個方格里,被爭風吃醋的男學生捅了一刀幸免于難,“作為教師,僅僅教書而不育人是一種失敗”,他邊感嘆,邊開著寶馬,去毀滅女碩士的青春。
邊庭羽書疾,漁陽似有鼙鼓之聲隱隱……
北約攻打利比亞的炮聲已炸響;而釣魚島又發生了撞船,石原慎太郎正要登島。印度增兵藏南。哦,匈奴正在草原集結。但那個皇帝正被《霓裳羽衣曲》弄醉,他聽得見嗎?
(“我這是多少次來西安了?十次,還是八次?是不是這一回更像進入了唐朝?”走在世園會廣闊的花地上,他想。)
二
沛公軍霸上。李商隱在樂游原仰望西北的昭陵。豳風吹過,關中麥子黃了(你們以為麥粒就是你們為女人迸濺的淚滴嗎?麥芒就像你們貼在腮幫上的豬鬃般柔軟嗎);篤公劉,民族的始祖在煤炭里高高站立。那又怎樣?煤炭終究會吞沒國有資產,弄污鐵路系統的灰色收入。有人在批判房地產可又是誰把煤炭交到了私人手里誰記得那一年的國企改制長安西市御樂坊多少工人下崗而管理層一夜暴富成了資本家?
祖國啊,你為什么總是要到痛了的時候才知道傷疤在哪里?!
“你可還記得一年前的長恨歌?”“當然記得,江山,美人,七夕合歡樹下許的愿。我的小蠻腰正豐滿如牡丹,李白為她寫出了紅歌,但那個野騾子安祿山卻生出反骨。”“哦,不堪回首我一次次在雨霖鈴的夜里想要將歷史抹倒重來。盛世太短了,我想讓它延續得盡可能長,這個民族,我知道它有過太多的苦難。”
華清池遺址里,巨型實景歌舞《長恨歌》正在上演,——那場戲太壯觀了,居然只用短短1小時就讓一個王朝從盛世走向沒落。而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懸掛的鋼絲上飛來飛去的樂伎,水中急駛的電動船上奔來奔去的楊貴妃,胡旋舞,以及深夜悶熱的雨點里,卸了裝的演員從唐朝穿越回來后美麗的模樣。“我還看到咸陽的黃土下那么多秦朝戰士瞪大眼睛和我們一起見證興亡。”
那場戲的前半段,天朝的威名正傳遍四方……(如果戲只停留在前半段!)
還是世園會更像盛唐。所有華人的夢啊,從黑夜做到白天。花海,人流,湖山,樓臺。長長的隊竟要排上三小時,“里邊基本都是空的,”就連湖邊的松樹都做成了水泥。而充斥場館的竟是德克士和康師傅。大,確實是大,大是唐朝的外在觀感。
灞河和浐河流經其中,制造了一場虛假繁榮。
(祖國啊,你為什么總是要在痛了的時候才知道傷疤在哪里?)
那個皇帝他已經老了,他已無心做事,天天聽到的都是天朝威武。他清楚地記得有次出巡連被他接見、握手的孩子和村民都是假的,都是官員扮的,他們一個個肥頭大耳面帶驕矜他其實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愿當面揭穿,再說他已經習慣了看戲他對殘酷的低層真相已有一種隔膜。再說現在是盛世,盛世哪有那么多殘酷的真相?!他已不想做事只想得過且過順利交班,他常常夢到自己去見昭陵的先祖,太宗以贊許的目光看著他,是他將一個龐大的國家帶進了盛世。
盛世太短了長安城里的地產商正囤地居奇與政府的調控死扛,他們使米貴起來詩人和百姓都居大不易(難道他們真要餓死詩人?!)。
哦白天太短了盛世還將繼續只是邊庭羽書疾長恨歌不要一再重演。
三
白鹿原上,白嘉軒被黑娃一棒擊下,挺直的腰就已經彎了。1949年他所代表的知識傳統就已徹底土崩瓦解。司馬遷即使被割掉睪丸依然是男人寫得出血性文字,而現代的磚家卻游戲在金錢與權力間陽具發達依然不是男人。(“他們主動迎合,做一個弄臣”。)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白嘉軒死了維系一個社會的柱基消亡你所說的中國到底保存在哪里?你所說的中國到底是靠什么維系而存在數千年?你說中醫是偽科學難道幾千年來是西醫救活了華夏民族?(可如今我們確實是被西醫和轉基因在養活著。)
北邊,榆林成了中國的科威特,一個小縣有2000個億萬富豪,而前年他去過的鄂爾多斯億萬富翁已到了7000人(煤老板已攻進了人大、政協)。唐朝遍地是黃金,但黃金正在從地下被掏空。三聚氰胺。廚房里熬著地溝油。地基塌陷。富人的車子在超越70碼…… “長安亂,長安亂”,這只是韓寒一本書的名字而不是事實。
一個孤傲的失敗者,在古城街頭小攤與販夫走卒間嚼著肉夾饃喝著羊肉湯。身邊,時代的喧嘩正甚囂塵上,堆砌高了天空。
站在高樓,他看到一匹快馬正穿過煙靄往長安道上馳奔而來,運的是不是荔枝但信使焦急馬匹疲乏它正要帶來令這個國度不安的消息,它已經越來越近我多想它慢點再慢點永遠不要到來。
(去年演過的戲,今夜又在上演,不管是一年,還是一千年,有些故事總是一再重復卻無法避免。)
羽書疾。羽書疾……
薄暮,世園會的燈火亮了,長安塔顏色變幻,像眨著魅惑的眼,繼續迷惑著遠道而來不明虛實的游客。“上當只會一次,不會有回頭客”。這個時代是一次性的。
2011年的長安,風平浪靜而又波濤洶涌,南二環上的車流在陽光下閃爍如一條奔流的大河,某一瞬間他恍惚以為那就是消失了的曲江(但顯然它并不是)。興慶宮在望,而耗資300億的大明宮遺址重建正要啟動。
身在37樓,對于唐朝我仍然只能仰望。
2011年5月,2013年9月29-30日